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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残秋

小镇的秋天,河堤上的杂草一大片一大片的枯黄,放眼望去,萧瑟的秋风中,枯黄的颜色显得特别的颓废。

王伯去世后,王彩兰第一次见到张语福是在她家大门口,他一个人坐在大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没什么表情,清澈的眼神里有一份期待。

她走到他面前,他仰头看着她。

两人四眼相对。

王彩兰想了想。

张语福认出她来。

“姐姐,王伯呢?”

王彩兰有些诧异,甚至有些慌张的收回想要犀利的眼神。

张语福用那双清澈的眼仰望着她,期待着她说出答案。

王彩兰觉得很意外,张语福竟然在等王伯,可惜王伯再也回不来了。

“他出远门了。”

“我爸妈也这么说,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啊!”张语福的语气有点沮丧,他已经问过太多次这样的问题。

他不想再问,也不想再听到雷同的答案。

他很不甘心,他希望能尽快再见到王伯。

王彩兰望着张语福落寞的身影渐渐远去。

“小屁孩!”

张语福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王彩兰往前走了几步。

“你要不要去菜园子摘些菜带回去?”

张语福一听菜园子,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随后,他又笑了,一副开心的样子跑到王彩兰面前。

两人在菜园子里摘了些菜放到菜篮子里,一边摘一边聊天。

“给王伯留点,等他回来的时候,也能吃到这些。”张语福说。

王彩兰忍不住湿了眼眶。

“没关系,等他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去了,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落。

“姐姐,你哭了?”张语福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

“你多摘点。”王彩兰哽着声音说,她恨不得把整个菜园子摘得精光,王伯生前最爱打理的菜园子,像一张写满回忆的纸,贴在她心坎上。

“够了。”张语福提着装满新鲜蔬菜的菜篮,跟着王彩兰走出菜园子。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但这个秋天,少了王伯,丰收的喜悦也没那么明显了。

“回家就说。。。。。。”王彩兰擦去脸上的泪水,不知道该怎么讲。

“是王伯家的姐姐给的。”张语福边说边天真无邪地笑。

王彩兰被他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他像个孩子般天真,这是他的保护色吧?

她有点羡慕又有点怜爱。

“快回去吧!”

“好。”张语福提着菜篮子迎着夕阳走上河堤,然后走下河堤。

王彩兰站在菜园子的入口处,良久才缓过来。

王伯曾经留下来的点点滴滴,慢慢从她心里浮出来,开始蚕食她脆弱的心。

失去一个人以后,关于那个人的回忆才是致命的痛点。

缓过来的王彩兰进屋做饭,一个人的饭菜做起来简单,吃起来孤单。

习惯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张语福把装满新鲜蔬菜的菜篮子提回家里,当宝贝一样的放在自己房间,然后坐在书桌旁开始画画,他拿着画笔在白纸上画了很久。

虽然还是那些线条,但看起来跟从前好像有点不一样。

张妈妈和张爸爸从外面回来了。

“这孩子,把菜放在房间做什么?”

“没看到儿子在画画,别打扰他。”

“哦,儿子在画这个菜篮子啊!”张妈妈走过去看那张画好的画,上面画满了和从前一样的线条。

“妈妈,你看得出来吧?我今天画的是姐姐。”

“姐姐?”张爸爸和张妈妈面面相觑。

“这些菜是姐姐给的。”

“哪个姐姐?”

“王伯家的姐姐。”

张妈妈和张爸爸提着一篮子菜走出张语福的房间。

他们当然认识王彩兰,也知道关于她的一些私事。

“一个女人住在那房子里,挺可怜的。”

“可不是嘛!听说晚上上了楼都不敢再下楼。”

“女人何苦惩强。”

“得遇到个好男人。”

“她太不爱自己了。”

“那你爱我不?”

“我爱我们儿子,虽然他。。。。。。”

张妈妈朝张语福的房间望一下,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随后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儿子很乖的。”

张爸爸连连点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王彩兰半夜里经常醒来,望着漆黑的窗外发会儿呆,又继续睡到天亮才起来。

她动过搬去厂里宿舍的念头。

张语福拿着画来找她了。

“姐姐,这是送给你的。”

王彩兰拿着那张画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这张画里有你。”

“有我?”王彩兰看着那些交织的线条,看不出哪里有她。

“姐姐,这个也给你。”张语福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她。

她不喜欢吃甜的。

“你自己吃吧!”

“姐姐吃。”张语福固执地把糖塞到王彩兰的手里。

王彩兰吃着棒棒糖,坐在荷塘边发呆,张语福在不远处追逐河鸟,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

他带着智障的标签生活到现在,还是很开心啊!

王彩兰不禁感叹道。

她心里的不快乐像个魔咒把她牢牢锁起来了。

张语福坐在王伯曾经呆过的桂花树下,眼睛望着天空。

“姐姐。”他对着王彩兰孤单的身影大声叫道。

王彩兰转过头来。

“怎么了?”

“你过来。”

过了几秒钟,王彩兰起身朝张语福走过来。

“什么事?”她问张语福。

“王伯死掉了,是不是?”张语福突然问。

王彩兰一愣,他什么都明白吗?

张语福站起身,对着天空张开双臂。

“人死了才能飞去远方,王伯告诉我的,他一定死了,所以飞到远方去玩了。我什么时候才能飞呢?”

“别乱说。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呢?”王彩兰想哭又想笑。

“姐姐,我要飞了。”说完,张语福张开双臂朝着天空的方向奔跑,他一直跑到了河堤上,然后又跑了回来。“姐姐,我又飞回来了,王伯为什么还不飞回来?”

“他,喜欢远方,不打算回来了。”王彩兰含着眼泪回答道。

“姐姐,你哭了吗?”

“没有啊!”眼泪趁机从王彩兰眼中溜出来。

张语福走到她面前,想用衣袖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她躲开了。

“我真的没有哭。”

“姐姐,不管谁欺负你,我都会帮你的,王伯告诉过我,他很疼你。”张语福傻笑着说。

“他还说什么了?”王彩兰追问道,她不认为张语福会撒谎或者胡说八道。

她是对的。

王伯曾经在张语福面前说过很多关于家里的事情,他以为张语福听不懂,其实张语福都听进心里去了。

“王伯还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可以照顾你的男人出现,他不放心你一个人生活。”张语福把王伯说的原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王彩兰。

听得王彩兰失声痛哭一场,张语福把肩膀借给她了。

“姐姐,你的眼泪把我的衣服弄湿了。”

“对不起啊!”

“没关系。”张语福站起身,跑到荷塘边朝里面扔石子玩。

王彩兰望着他,有种温暖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的黑暗冰冷,他像一道光或者一朵盛开的花儿。

王彩兰决定用心打理王伯留的菜园子,张语福经常去找她,可以帮她一些小忙,顺便陪她聊天。

是陪她聊天,她这么认为的,张语福其实有很多很多的快乐,但他肯花时间来到她身边。

她不再排斥他,甚至开始期待他的出现。

“你很喜欢画画吗?”王彩兰问张语福。

“是的,我画了很多画。”

“要开画展吗?”

“画展是什么意思?”

“让很多人看到你画的画。”

“不要,我只要爸爸妈妈,王伯还有姐姐你看到就行了。”

王彩兰笑了,心酸着。

在张语福的世界里,他拥有的其实很少,但他却表现得拥有的很多,这很难得,也让王彩兰自愧不如。

有闲言碎语在好事之人嘴里开始发酵,张妈妈不让张语福去找王彩兰了。

“妈妈,我要去姐姐。”

“你不能去找她。”

“我要找她玩。”

“玩什么?”

“王伯说过,姐姐需要一个可以照顾她的男人。”

“你可以吗?”张妈妈无奈又苦涩地笑。

“我可以。妈妈,姐姐需要我。”

“可你不需要她。你有我和你爸爸。”

“妈妈,我也需要姐姐,她从不叫我傻瓜,其实我就是个傻瓜,对不对?”

“不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妈妈,我要去找姐姐了。”说完,张语福转身走出家门。

张妈妈只有无奈的叹息一声。

“别担心,我看那个王彩兰不是那样的人。”张爸爸在一旁安慰张妈妈。

“但愿吧!”张妈妈生气地弄翻了手里的油壶,油洒了一地。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啊!她一边清理一边担心地想道。

那个下雪的冬天,王彩兰却不在家,她去了北方一个城市,那里的雪下得更大,她在那里呆了五年,然后又回来了。

王伯留下的菜园子无人打理,长满了杂草,她一个人吃力地清理杂草。

“姐姐!”张语福站在河堤上大声叫道。

王彩兰有些错愕地看着他跑过来,他的脸不再稚嫩,长壮了一些,脸上还有很明显的胡茬。

他望着她傻笑着,她不知所措地说了声你好。

重逢的场面似乎有点尴尬。

“姐姐,你去了哪里?”

“北方。”

“我们在南方吗?”

“嗯。”

“我帮你。”

“不用了,小心弄伤手。”

“没关系,我现在会打渔了。”

“真能干。”

“大家都这样夸我,有姐姐夸我最好了。”

王彩兰听着一声声姐姐,觉得十分别扭,张语福不再是从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子了。

一想到他也是个男人,她就不想再听到那一声声姐姐。

但张语福并没会意识到这些微妙的变化。

“姐姐,你还要去北方吗?”

“不去了。”

“太好了,以后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了。”

王彩兰心里一震,手指不小心被刺到,她疼得啊了一声。

“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

“哦,我帮你把这些杂草搬走。”张语福做起事来已经是大人模样,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王彩兰不想靠他太近。

“明天可能下雨,你别来。”她对张语福说。

“下雨不怕的。”张语福心情愉快地回家了。

王彩兰希望明天下雨。

第二天,真的下雨了,雨很小,张语福头上顶着荷叶来了。

“荷塘里摘的吗?”王彩兰一点也不欢迎他的到来。

“是啊!荷塘里还有好多,你想要这样的伞吗?”张语福把头上的荷叶移到王彩兰的头顶上,她躲开了。

“菜园子里很脏,你别进去。”

“我不怕脏。”张语福跟着她走进菜园子,两人在里面翻地,播种,忙到中午时,雨停了。

“肚子饿了,姐姐,我想吃你煮的面,加个鸡蛋好不好?”张语福说。

王彩兰真想把他赶走。

“吃完面就回家吧!”

“好啊!”张语福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王彩兰对他态度冷淡。

吃面的时候,张语福问王彩兰现在播种,什么时候丰收的问题,她解释了半天。

“荷塘冬天才能丰收呢!”张语福说。

王彩兰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讲,也不在意他这么讲,反正他的想法一向天马行空,不是正常人。

张语福回家后,高兴地把王彩兰已经回来的消息告诉张妈妈和张爸爸。

“姐姐说秋天菜园子就丰收了,我得去帮她,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他边吃饭边自言自语。

张妈妈和张爸爸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阻止他。

“儿子不会是。。。。。。”张妈妈担心地对张爸爸说。

“不会的,儿子只是把王彩兰当姐姐。”张爸爸说。

“儿子其实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纪。”

“谁会看上他?”

“王彩兰大他十岁。”

“你该不会想。。。。。。”

“如果她肯接纳儿子,也不是不好。”

“不行,别胡思乱想了。”

这一晚,张妈妈和张爸爸同时失眠了。

张语福带着张妈妈做的米糕去找王彩兰,却扑了空,她不在家。

他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等她回来。

天黑时,她回来了,被他吓一跳。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姐姐,这个给你吃,我妈做的。”他把米糕送给王彩兰后就回家了,他又困又饿。

他等了她一整天。

她并不知道这些,吃了一块米糕后,觉得米糕味道很好,想着要送什么当回礼。

但张语福第二天并没有来找她。

第三天也没来。

第五天还没有来。

菜园子里的蔬菜都播种完了,第七天,张语福终于又出现了。

“你还好吧?”他看起来好像瘦了一圈。

“姐姐,我生病了。”

“你怎么了?”王彩兰担心地看着他。

“我发烧了。”

王彩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姐姐,我已经好了。”张语福盯着王彩兰说。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的清澈。

王彩兰缩回手。

“上次我去亲戚家串门,带了些牛肉干回来,你带些回去吃。”

“牛肉干好吃,我喜欢吃。”张语福笑着拍拍手。

王彩兰忍不住笑了。

在北方那五年,她手里攒了些钱。

“我打算把那个荷塘租下来,种莲藕。”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语福。

“姐姐,以后那个荷塘就是你的了?”

“是。”

“太好了。我喜欢那个荷塘。”

张语福好像有更多理由去找王彩兰了,大家都这么认为,也觉得这样的组合没什么不好,都是一对苦命人,还有人在张妈妈面前直接说起这件事,这让张妈妈感到苦恼和烦躁。

“儿子这样下去会毁了的。”张妈妈向张爸爸抱怨道。

“不会的。”张爸爸也没有把握。

王彩兰一边打理菜园子一边打理荷塘,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很充实。

“姐姐,你还会离开这里去北方吗?”

“不知道。”王彩兰已经不再去妄想未来的事。

“姐姐,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去哪里?”

“去北方。”

“不可以。”

“可以的,带我一起去。”

“不行。”

“行。”

“真的不行。”

“行行行。”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要重复一遍,这让王彩兰对张语福不那么抗拒了,虽然他已经像个男人,但心智还是像个小孩子啊!

王彩兰的荷塘在她和张语福的精心打理之下,第一年就有了不错的收成,她打算付给张语福一些报酬。

“这是你应得的,你帮了我很多忙。”王彩兰诚恳地对张语福说。

“可我不敢要这些钱,这些钱好像有点多。”张语福竟然不肯收钱。

“收下吧!你存起来将来娶老婆。”

“我不娶老婆。”

“为什么?”

“老婆不会喜欢我。”张语福耸耸肩膀,做个搞怪的表情。

“你很好,她会喜欢你的。”

“不会的,我是个傻瓜,谁会喜欢一个傻瓜?”

王彩兰没想到张语福会讲出这些话,她觉得他很可怜,她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想法很不应该,他明明单纯得令人心疼。

她想拥抱他。

容光焕发的王彩兰吸引了一些追求者,前来向她提亲的人也多了起来。

“张语福,姐姐出嫁的话,你会祝福我吧?”

“祝福你。”张语福笑着回答。

王彩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他。

“奖励你的。”

“为什么要奖励我?”

“因为你很乖啊!”

“好,我很乖。”他吃着棒棒糖,开开心心地回家去了。

王彩兰真的遇到了一个可以照顾她的男人,那个男人对她关怀倍至。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那个男人不想让她再打理荷塘和菜园子,他要带她离开这里,一起去县城里生活。

张语福并不知道这些,直到有一天,他去找王彩兰,她去街上了,只有那个男人在。

“你找她做什么?”那个男人不太友好地看着张语福。

“找姐姐玩。”

“玩什么?”

“我们可以玩很多东西。”

“是吗?”

“姐姐说我很乖,奖励我棒棒糖吃。”

那个男人恼火地看着他。

“你以后别再来找她。”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结婚了,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的。姐姐答应过我,会带我一起去。”

“去哪里?”

“去北方。”

“傻子!”那个男人厌恶地骂道。

张语福倔强地坐在屋前的水泥台阶上等王彩兰回来。

“姐姐,你要离开这里吗?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王彩兰并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他不知道是最好的,就像王伯,悄无声息地离开。

“张语福,姐姐不能带你一起去。”

“为什么?”

“别理这个傻子!”那个男人从屋里冲出来说。

“我不是傻子!”张语福争辩说。

“你就是傻子!智障!”那个男人继续骂道。

“别这样说他!”王彩兰劝阻道。

“你护着一个智障干嘛?”那个男人生气地质问她。

“他没惹你。”王彩兰说。

“臭智障还想玩女人,快滚吧!”那个男人越说越过分。

张语福难过地看着王彩兰。

“姐姐,你要跟他走吗?”

王彩兰点了点头。

张语福伤心地转身就走。

他再也没来找过王彩兰。

离开前,王彩兰想跟他正式道个别,但那个男人劝她不要心软。

“智障就是智障,懂什么感情!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王彩兰懒得和他争辩。

她走后,菜园子渐渐荒废,荷塘却没有,因为张语福一直帮着打理,他很固执,张爸爸和张妈妈无论怎么劝都劝不听。

“姐姐说过,荷塘带给她很多快乐,姐姐带给我很多快乐,还有王伯。”张语福说完,难过地低下头。

他很想念王彩兰,她去北方那五年,他每天都会跑去王家找她。

“姐姐,荷塘又丰收了,你回来吧!”张语福站在荷塘边,看着满塘的残荷说。

“姐姐,你快回来吧!”他小声嘀咕着朝前走去,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

警察最后公布的结论是张语福不小心跌进荷塘淹死的。

王彩兰亲眼看到张语福的尸体被警察从荷塘里打捞出来,她很自责,但无济于事。

偶尔,她会一个人回来,打理一下那片菜园子,却从不靠近荷塘。

她相信张语福和王伯一样已经飞到远去,喜欢远方所以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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