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产业互联网：从挖掘机到“挖掘机指数”
从消费互联网走向产业互联网，主角已变
话题焦点
如何判断一个城市工业生产和社会活动恢复了多少？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有一个独特的视角：以挖掘机指数判断。
挖掘机是建筑工地的“标配”。2011年以来，三一重工的挖掘机已经连续十年蝉联中国销量第一，累计销售40多万台，是中国市场保有量最多的品牌。“挖掘机指数”是中央电视台和三一重工联合打造的基建观测数据，融合应用物联网、大数据、5G等新一代的数字技术，收集中国市场上每一台三一重工挖掘机的地理位置、是否开机、开机时长等数据，用于相关部门及时调整经济政策、地方政府敦促基建落实。这个被誉为“中国经济晴雨表”的挖掘机指数，是无心插柳之作，最初只是三一重工用于自身商业用途。早期不少挖掘机买家向三一重工购买工程机械设备时采用分期付款方式，三一重工为了及时回款，在每一台挖掘机上安装了传感器，用以判断设备的具体运行情况。
2015年，三一重工参考“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推出“挖掘机指数”。如今，挖掘机指数的监测范围已扩大到挖掘机、搅拌机、摊铺机、压路机、汽车起重机、履带起重机等多种工程机械设备上，三一重工每个月都会将这些数据上报给相关研究机构，为政府制定政策提供参考。不仅如此，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发布有关“挖掘机指数”报告后，资本市场和相关企业也可以通过这个指数感知经济复苏的态势，了解全国各经济带的投资建设活跃度等。
他山之石
为什么我要给读者分享三一重工“挖掘机指数”的案例？这背后是一家传统制造企业的艰难转型历程。
三一集团始创于1989年，是中国首家营业收入破千亿元的工程机械企业，其主营板块三一重工创建于1994年，主营产品是挖掘机、混凝土机、起重机、路面机、摊铺机等。2003年，三一重工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2021年营业收入破千亿元（1061.13亿元），获得“全球工程机械三强”（日本经济新闻）等荣誉[1]。
2014年前后，面对卡特彼勒、小松等同行的高强度竞争态势，三一集团创始人、董事长梁稳根意识到必须变革了。他曾说了一句对整个集团影响深远的话：“面对工程机械和制造业的数字化，三一集团要么翻船，要么翻身——不能实现数字化升级就会翻船，转型升级成功就会翻身，变得更加强大。”
三一集团邀请数字化转型专业服务机构进场帮助自身完成这一项艰难的转型升级工程。当时，我在华为公司中国区规划咨询部工作，有幸见证和参与了这项转型工程的早期阶段。三一集团经过反复遴选，最后选择了全球著名咨询公司埃森哲和华为组建联合咨询团队进场。其中，埃森哲提供全球视野的知识库、方法论，华为提供自身多年的流程信息化、数字化经验，从智能研发、智能工厂、数字化供应链、数据管理、技术架构、信息安全等多个方面帮助三一集团绘制数字化转型路线图。
当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三一集团对干成这件事的决心非常大，梁稳根让秘书买来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涉及信息化及数字化转型的图书，他亲自筛选价值高、有内涵、启发性大的图书，推荐给集团全体高管读，并且要求高管写读书心得、数字化日记，开展与数字化相关的路演。
为了避免高管让秘书代写读书心得，梁稳根要求所有高管必须在每周和每月的高管例会上脱稿发言，而且会时不时地问问题，一旦高管没想透、没想明白，真的回答不上来。
为了避免“上热、中温、下凉”，三一集团要求高管团队带动各自体系的员工持续加强数字化知识的学习，不断提升三一员工的数字化认知水平和技能，采取考核、排名、现场发奖金等方式，将全员动员起来形成学习型组织。
那段时间，三一集团自上而下各个层级的压力都非常大，作为顾问的我们，也被严格要求，除了要输出很细致的咨询报告，我们还必须不断地从全国各地分批调配专家、顾问进场。此外，三一集团对资料的信息安全管控很严，所有资料只可进不可出，因此我们只能在集团总部现场办公。后来我和同事们复盘这个项目时，大家认为这是这些年做得最辛苦的咨询项目之一。
当时三一重工很看重华为过往的“拉通”实践能力，希望借此帮助三一重工拉通信息技术和运营技术的数据，实现工厂、企业与产业链的数字化。同时，三一重工在等待一个拥抱数字时代的战略机会。
2016年5月，国务院出台了《关于深化制造业与互联网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鼓励有条件的产业龙头企业牵头搭建“工业互联网”。“工业互联网”随即被确定为国家科技创新战略方向，2016年也因此被称为“中国工业互联网元年”。
随后的几年里，国务院及相关部委密集出台了支持工业互联网建设的相关法律法规和产业政策，持续刺激数字经济从消费互联网走向产业互联网。产业互联网在第二产业落地，就表现为工业互联网。
机不可失，三一集团在2016年6月成立了树根互联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树根互联”），总部设在广州，由三一集团首席信息官担任总经理。截至2021年12月，树根互联的员工总数为1512名，研发人员占比46%，过去3年的研发投入占比56%，发明专利超过47项，软件著作权超过11项。[2]
我们通过树根互联披露的数据可以看出，它不再是一家工程机械公司，而是工业互联网软件与云服务提供商。
树根互联的核心在于“根云平台”（ROOTCLOUD），由工业互联网操作系统、工业边缘服务和工业App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工业互联网操作系统是根云平台的核心，包括操作系统内核、工业大数据引擎、数据智能模型库和应用赋能开发服务四大组成部分；工业边缘服务提供工业设备及生产要素的连接、数据采集和边缘计算等服务；工业App则是由数据驱动的工业应用，不同行业可以定制不同的工业应用。
2022年6月，树根互联向上海证券交易所提交了科创板IPO申请，并在招股说明书中提到了三一重工内部对进入工业互联网软件与云服务赛道的优势分析。
相对于传统互联网行业而言，工业互联网产品开发的最大难点在于将互联网技术和工业领域的行业知识深度融合，以便将工业领域的痛点和需求转化为产品功能和组件。在需求分析阶段，公司尤其强调“三现”（即现场、现实、现物）理念，即在公司产品规划和业务需求分析的流程中加入了对客户现场、运行环境、设备对象等要素的调研与分析。基于现场、现实的现物素材，有助于加深互联网IT人才对工业知识的理解。公司通过服务细分行业领军企业客户，在大规模工业互联网赋能实践中反复打磨工业互联网操作系统、产品和迭代新功能，不断沉淀知识经验，强化客户黏性，这也是公司在国内工业互联网行业保持优势的核心竞争能力之一。
我对以上这段文字的理解是，一个人永远赚不到认知范围之外的钱，他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他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变现。三一重工为什么能做工业互联网的生意？其根本原因是这群人过去在工程机械制造行业摸爬滚打30多年，非常了解这个行业的隐性知识。比如，在多种类工业设备的大规模连接能力方面，三一重工不仅可以支持工业协议1100余种、机器接入类型5000余种，还可以解决多种设备物联全生命周期管理，使其根据物理网络和设备位置变化自动适应。
三一集团还有一个不可复制的条件——市面上存量的90万台各种工程机械设备实验环境。这使得“自己造的降落伞自己先跳”成为可能。这些复杂的工业场景，并非外卖、网约车、在线买菜的消费互联网场景所能驾驭的。
一个人、一家企业很难超越自身过往的阅历实现突破。术业有专攻，工业互联网由工业龙头企业牵头，而不是消费互联网企业牵头，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里加一个小插曲，可能有读者会问：如果我不是这个行业的人，是不是无法分得工业互联网的“蛋糕”？并不是。你可以像华为一样，利用自己的优势并联合懂这个行业的伙伴共同创新，也可以很好地“分蛋糕”。
2021—2022年，华为先后成立了20个“军团”，其中8个是“行业军团”，包括煤矿军团、电力数字化军团、智慧公路军团、数字金融军团等。华为坦承自身只懂信息与通信技术（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ICT），不太懂煤矿、电力、公路、金融等行业的隐性知识。但很多行业伙伴懂，于是华为联合了4万多家行业伙伴，以华为云为依托，为各行各业提供开放的行业数字化平台，把最佳实践沉淀在华为云行业aPaaS中。
aPaaS正是基于应用程序接口（application program interface,API）、数据API、集成资产三种能力，实现行业数字化转型成果的联创、抽象、沉淀、共享和复制。截至2022年11月，华为已经发布煤矿、电力、公路、工业、政务等行业aPaaS，实现一次开发、多次部署、广泛复用。例如，煤矿aPaaS已经实现18个机器视觉类API，覆盖矿山采煤、掘进、机电、运输、通风等主业务环节，助力煤矿少人化、无人化作业，让煤矿工人也可以穿西装打领带坐在空调井挖矿，该方案可复制用于中国4000多个井工矿。
我们回到三一重工的案例。在理解了三一重工切入工业互联网赛道的优势后，我在“管理者的数字化转型”课堂上，与学员做了一次有意思的互动：假如你是三一重工的管理者，在决定把公司的能力外溢且必须把这些能力包装成可销售的产品时，你会将它包装成什么产品？
树根互联招股说明书公开了它对外的三大核心产品：智能制造IIoT解决方案、产品智能化IIoT解决方案、产业链IIoT解决方案[3]。
1.智能制造IIoT解决方案。主要面向工业企业的生产制造，对企业生产现场的各类生产要素和生产数据，主要包括设备数据和信息系统数据，进行采集和建模，并基于数据和模型对生产设备、生产效率、产品质量、能源、现场安全等分析计算，形成数据和模型驱动的各类型工业应用。
2.产品智能化IIoT解决方案。通过将工业企业的产品联网，进行实时数据的采集和建模分析，形成产品的自我感知、远程管理和持续升级的能力，提供智能化产品设计、售后服务和客户运营等类型的工业应用。
3.产业链IIoT解决方案。主要面向工业企业的产业链管理，通过将产业链上下游企业的资产、生产、销售等数据进行采集和分析计算，形成数据驱动的供应链管理应用。
在对这三个产品的要点进行解析后，我进一步问学员：假如你是三一重工的管理者，你要给树根互联的团队设立年度销售收入KPI指标，这三个产品将分别占比多少？
这个问题让课堂气氛瞬间热闹起来了，因为各个小组讨论得出的答案非常多元化。在2022年9月给海发宝诚融资租赁公司管理者授课，以及2022年10月给中国石油集团长庆油田中青年干部授课时，大家都深度探讨了这个问题，不少管理者认为产业链IIoT解决方案的营业收入KPI在三大产品的占比应该达到50%以上。但我随后打开树根互联2019—2021年的实际营业收入数据[4]时，现场一片错愕。
2019年度，智能制造：产品智能化：产业链=24.21%:75.30%:0.49%。
2021年度，智能制造：产品智能化：产业链=53.25%:45.49%:1.26%。
数据表明，大家普遍寄予厚望的第三个产品（产业链IIoT解决方案）营收占比只有1%左右；而普遍不看好的智能制造IIoT解决方案营收占比不断扩大，已超过一半，预计未来这个产品的占比还将更高。
我当时在课堂做了一个点评：做生意，有虚有实。有些产品属于门面产品，有些产品属于现金流产品。虽然大家都很憧憬实现产业链的协同，但因为涉及上下游产业链众多企业，实施起来难度非常大，厂商想赚这个钱真是难于上青天。而智能制造，也就是帮助客户把自身的工厂升级换代，使之更加智能化，则是授之以“渔”——那些基于长期主义的企业更愿意在这一块加大投入，因此营收占比逐年提升，甚至超过产品智能化IIoT解决方案，因为后者仅仅是授之以“鱼”。
点石成金
企业开展数字化转型，需要通过学习达成共识。三一集团非常重视通过集体学习自上而下让员工全面参与变革。2014年，华为团队被邀请进入三一集团提供咨询服务时，我们当时就强烈地感受到梁稳根对“学习改变企业”这一价值主张的热爱。
2022年10月，为了统一数据文化，统一数据思想，梁稳根又一次带头集中学习了《DAMA数据管理知识体系指南》，这是一本由数据资产管理协会组织众多国际资深专家撰写的数据治理的标准工具书。三一集团全国12个会场云端连线，包括全体董事在内的近600名管理干部参与学习，覆盖商务、财务、IT、研发、营销、制造等体系，全面提升数据管理和治理能力。这场为期6天的集训，采取了首席信息官统一讲解、个人自学、小组讨论、提问答疑、闭卷考试等形式，以及加入了梁稳根评价环节。
这场学习或将成为三一集团数字化转型路上一个新的起点。当时，三一集团刮起了一股DAMA[5]风，大家见面打招呼不再是“吃了吗？”，而是“今天你DAMA了吗？”“DAMA看到第几章了？”
从三一重工走向树根互联的探索，牵引企业走向数字化企业已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征程。树根互联自2016年成立以来，不断开拓跨行业、跨领域的服务能力，为装备制造、钢铁冶金等数十个工业细分行业的近千家工业企业提供工业互联网服务，同时助力打造了环保、铸造、纺织等多个产业链工业互联网应用，带动一大批上下游企业实践数字化转型。基于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实践成效，树根互联也成为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遴选的第一批国家级跨行业跨领域工业互联网平台企业，其拥抱数字化转型的经验及教训，值得正走在这条路上的管理者们好好借鉴。
*在本节写作中，毛基业、贺东东、张平安、王涛、阮开利、陈红军等专家的睿智洞察与独到见解对我影响较大，向这些数字时代的先行者致敬。
[1]资料来源：三一重工2021年年报。
[2]资料来源：树根互联股份有限公司科创板首次发行股票招股说明书（申报稿），2022年6月2日。
[3]IIoT即industrial internet of things，意为工业互联网。
[4]数据来源：树根互联有限公司科创板首次公开发行股票招股说明书（申报稿），2022年6月2日。
[5]DAMA，全称Data Asset Management Association.数据资产管理协会，是一个致力于数据管理研究和实践的全球性非营利协会。文中此处的“DAMA”是指三一集团上下学习《DAMA数据管理知识体系指南》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