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到一棵山茶树上
小时候，奶奶对我说，我这辈子注定跟一棵树有缘。我们老家出门见山，漫山遍野可见杉树、枞树、山茶树……田坎、林里、坡上、沟边，只要走出村庄，随处都能遇见素面朝天的山茶树。山茶树的叶比较厚实，摸起来稍感粗硬，正因如此，有时地上的泥土干得裂了一条缝，它的叶子依然如故，没有半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轻薄的海棠叶，稍一干渴，就蜷起叶片蔫头耷脑。
我们老家人说的茶花并不是单指茶的花，通常是油茶树开的花，亦称山茶花。山茶树的花更是不同一般，它于八月结了花苞，却要在来年的二月左右才能一展花颜，孕育的时间长达六七个月之久，跟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真有一比。到这个时候，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就用草管从白色的花蕊里吮吸花蜜，像一只小蜜蜂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忙着采蜜，开心极了。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这种花蜜给了我们满嘴的甜味。
霜降过后，村里的头件大事，就是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挑着箩筐上山收摘茶籽，晒干榨油。一直到过年前，醇厚的茶油香气驱散着小山村冬日的严寒。我就是在这茶油温暖的香气中来到人世间的，那天中午，母亲从山上收摘茶籽刚回到家里，觉得要生了，放下担子不到一碗茶的工夫就生下了我。从此，我对山茶树有了天然的亲近感。我总认为山茶的气质里有着一种坚韧，从它的绿叶和花容能看见厚积薄发的力量。
故乡四周是山，对于长期生活、成长在群山之间的人来说，时时刻刻希冀自己拥有一个辽阔的远方。十七岁那年，我头一次离开故乡出门远走，但这片大地赋予我的蓬勃与宁静，没有因为外头世界的五花八门而改变。三十年后，我的情感世界除了童年、教育这两个主题之外，剩下的就是故乡。看见河里的鱼，望见空中的鸟，还有风中飘落的山茶花，我会一次次想起故乡。如今，故乡于我，全部的意义呈现为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更多时候，离开却成了一种无以言说的切近与归来。这里，是一座巨大的故事粮仓，装着我的灵魂从流浪到皈依的全部脚印。
参加工作后，搬了几次家，离故乡越来越远。五年前，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搬了一次家。住新房的时候，妻特意弄了一棵山茶树摆放在南边阳台上。我知道，这不是故乡那种油茶树，它们皆是山茶科山茶属植物。不过，爱屋及乌，我对这棵山茶树是情有独钟。我的想法让这棵山茶树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红楼梦》里的惜春，听了刘姥姥那席话，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呢。靠近我身边的两朵茶花，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正哎哟；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仿佛湘云那个丫头笑得把嘴里的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忍俊不禁。
花无百日红，有盛放就有凋谢。山茶花以自己的方式凋谢，与众不同。樱花的告别是无序的，纷纷然，飞满天；莲花呢，由里及外，一瓣一瓣地掉落，极其从容；山茶花最注重自己的容颜，即使坠落地上，依然是整朵整朵的，如初放的姿态。每一朵花，都有阳光和时间的积累沉淀。若说，樱花如小美人，莲花乃君子也，我谓山茶花真大丈夫也！它这种落而不散、凋而不败的谢幕方式，诠释着生命的过程与意义，仿佛在昭示一种力量，坚韧的力量。
上辈子，我可能就是一棵树。每天，出门上班或下班回家，我都要看看这棵山茶树，还有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日子长久了，树成了家人中的一个，人也好似森林里的一棵。大雨过后的黄昏，我倚着阳台张望，无意瞥见了一颗水珠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失去绿色的叶子上。我本不是什么雅致之人，却也喜欢在阳台上弄花种草，在阳台上让思绪放飞，感受着自然界的阳光、清风、花香，给平凡的日子带来一只小昆虫的牵挂与关心。我快乐的时候，如果有一株草在哭泣，一棵树在伤心流泪，一只鸟儿在挨饿，这是多么尴尬，这样的快乐也是孤独的。
这些花草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那棵山茶树，每片叶子对空舒展又给我无尽的白光，也就免不了有一种陶渊明式的向往。一棵树踏上城市高楼的阳台，悬在空中，是不是也会像人步入森林掉落为捕获猎物而设计的陷阱一样惊慌、恐惧。这，让我很是揪心。这是生活在空中的树，它的根被硕大的花盆困着。我的双脚踩着地板，也没沾着泥土，地板下是别的人家，我落脚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大地。我的双脚和这棵山茶树的根一样，也被围困着，不同的是它被花盆所困，而困我的是看不见说不清的网。
我和这棵树都生活在空中，对这个世界，其实它比我看得更真实，还有它的邻居——那只花蝴蝶，也比我更熟悉它的风景。夜深的时候，人是会打盹的，树却不会，它拽住风的手，不让这只黑乎乎的手去扰乱睡觉人的梦。
树和风商量好夜间要干的活，把很多事情决定了。风决定打扫卫生，呼啸着把树上的残枝败叶连同这地上的污浊一并卷走了，把墙角缩头的鬼都吓得心里发毛了。树决定风啥时候动身，风就缠住树的头发，让它哭喊，喊得满天都是风声。树和风定了的事，谁都不反悔。要是谁家不安分，做事出了格，风声就像一把剪刀，把这人剪成碎片。
可惜呀，这棵山茶树在去年冬天枯死了。它的死，像冬雨一样，哗哗啦啦地掠过黑夜，慌乱、逃逸、孤独，偷走了我镇定、自在的慢生活。好长一段时光我都没缓过来，女儿便安慰道，树和人一样，都是有年龄的，到了一定岁数就死亡了，这是自然规律。想来也是，这世上，就是一个生命在喂养另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在陪伴另一个生命。“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枯乃荣所伏，荣乃枯所倚。荣是生命的希望，枯是生命的轮回。枯也荣也，同一体性，各有其境。这棵山茶树，它不仅仅是一棵树。
回到一棵山茶树上，每次冒出这个念想，我心中都会莫名地有一种灼痛感。连一棵弱小的生命都不能保护，心底总有一个特殊的结在纠缠。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奶奶撇开我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转眼快三十年了。这个世界于我，一切皆有缘，到处都充满着爱。我爱花草，爱树木，爱飞翔的小鸟，爱河水，现在又开始喜爱天空。从此，我的心里有棵一枯一荣的山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