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001.没有楚子航的历史
“听说混城隍庙的那群人管你叫道哥。”
桐荫里阳光给编织成纱裙,懒洋洋的声音在初夏纷乱的鸟鸣声里响起,路明非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短款工装裤、白色的运动球鞋和被洗得稍微泛白的中袖体恤衫。
分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模样,可在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道哥眼中却是妥妥隐居市井除暴安良的武林高手江湖好汉。
无他,此兄一记手刀掀起的风就刮得道哥脸蛋生疼,像是硬吃了老爹一个以托马斯回旋蓄力的超级大耳刮子,身后打着旋儿飘落的梧桐树叶则跟给一台强力鼓风机吹散了似的清了个干净。
“其实是English里的dog,熟人都管我叫梁狗。”斜刘海头发油光发亮简直能映出人影的年轻人喉结滚动,硬挤出笑容一副谄媚的模样说着颇具河南特色的土味英语,“兄弟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小道道。”
这厮大名梁问道,江湖上人送外号道哥,经常来仕兰中学闹事,在这一片乃是十三太保般响当当的人物,没想这次踢到了硬茬子。
若是以往碰见这种目光如电威武十足的硬茬子路老板少不得英明丧尽地说一句“我要去告老师”,可如今都是屠龙归来拯救过世界的人了,告老师这种尽显小女儿姿态的事情……他倒也真不是做不出来。
奈何山高水远老师何在,路老板也只能仗义执言含恨出手。
“妈的学人取洋名,看不出来还是个二鬼子。”路明非说。
他瞥了眼旁边穿白帆布鞋子和素白色平纹细布裙子的陈雯雯。
小姑娘的裙摆只到膝盖,露出修长紧致的小腿,全身上下像都是白的,站在桐荫斑驳的阳光里双手抓着裙角眼圈通红,一脸的委屈巴巴我见犹怜。
这妹子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犹记当初高中第一天进学校陈雯雯穿了一条白色棉布裙子和一双蕾丝花边的白短袜,坐在被风扬起的象牙白纱窗后面、手捧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如画的眉眼低垂,班里初来乍到的兄弟们惊为天人。路明非则走在后面一步拎着自己装在保温盒里的午餐冷眼睥睨,心中冷笑说不及我师姐一根腿毛。
总之时至今日路明非也是见惯学生会舞蹈团白色蕾丝美少女的男人了,早过了当年见着陈雯雯连路都走不动的猪哥时代。
“你没事吧?”路明非问。
“听我解释我是好人——”路明非啪一巴掌打断了梁问道的狡辩,一米八的大高个硬生生被扇了个三百六十度回旋。
“你这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尾随美少女还手拎砖头,看起来和好人这个词儿差了十万八千里。”路明非伸手揪住梁问道的后领让他没摔下去,瞪着死鱼眼吓唬他。
他重新看向身边女孩,“要不送公安局?”
“把他送公安局的话会留案底吗……”陈雯雯有点犹豫,文艺少女人美心善不愿给人留下影响一辈子的记录。
路明非瞥了一眼手中狼狈的梁问道,“会吧。”他有点不太确定,“满十四了么?”
“我今年十八了哥……”往日里威风凛凛的道哥早成了猪头,口齿不清眼泪鼻涕一起掉了下来。
“看不出来挺显年轻,装孙子倒挺合适。”路明非说。
“算了吧,不是什么大事,留案底的话他一辈子就毁了。”陈雯雯扯扯路明非的袖子。
梁问道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不上学在外面鬼混,不如去网吧打星际。”路明非抖落肩上的落叶,学着记忆中芬格尔那副狗仗人势时的凶恶瞪一眼梁问道放了他,“走吧,别来仕兰中学了。”
“知道知道,保证路哥再也见不着我!”梁问道手指并拢指天发誓,只恨少生了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拔腿就溜。
目送那家伙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小路的尽头,路明非心想其实真正该做这些事情把混混们从仕兰中学附近赶跑的人应该是楚子航吧?
他心中一动,想着天地悠悠世界广阔,历史再来一遍恐龙还是在六千五百万年前灭绝、1939年德三闪击波兰毫无变化、教他们语文那教导主任也依旧是个秃顶四眼仔,万物如常岁月狰狞滚滚向前,可他妈怎么偏偏楚子航那么个大活人就能不见了?
这事儿得从04年的七月说起。
04年台风蒲公英登陆当天,路明非被婶婶领着去学校里给体训队的学生道歉,起因是体训队兄弟在厕所包间里抽烟时嘲笑路明非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野种”。
不巧的是小野种彼时恰好在隔壁雅座里神游物外,路明非正消化自己穿越时间的事实,心中凌乱怎么刚在里约热内卢干掉公猪尼奥坐上回学院的列车,一睁眼就回到了几年前?
还未从学生会主席这个身份缓过劲儿来的路老板哪里是委曲求全的人,听到有人在自己屁股后面嚼舌根当即拎起裤子翻墙而过把哥们堵在隔壁包间激情对拳。
路明非对体训队兄弟饱以老拳的同时揍断了那家伙三根肋骨。
后续的发展和路明非印象中一致,在面对自家侄子惹出的事情时婶婶一向不愿承担监护人的责任,只想着息事宁人,所以会拎着他带上果盘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给人家道歉。
婶婶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体训队兄弟也算通情达理,跟路明非说这事儿翻篇也成,你得把我这学期的值日都做了。
婶婶跟人家家长赔笑说好好好别说一个学期就是两个学期也没问题啊,路明非虽然没说话,可跟着回家之后立马一言不发收拾东西当天搬了出去,再没进过叔叔家的大门。
搬出来的那天还在下雨,按理说台风过后就该雨过天晴了可淅沥沥的小雨像是天幕垂下了帘子,铅灰色的云块则崔巍得像是压下来的群山。
路明非坐在自己花钱租下来的小窝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啤酒,仿佛看见自己的人生如一台曝光的放映机那样模糊的飞闪,他从未有过哪一刻如这样安静坐下让悲伤和欢欣把自己淹没,仿佛全世界都在耳边呼喊。
叔叔婶婶不重要,眼下的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再来一次的、一切悲剧都还没发生的命运。
他弱小怯懦的时候看着那么多人死在面前,沉没在夔门的叶胜和酒德亚纪,被杀死的老唐和康斯坦丁,地铁站深处埋葬的夏弥和芬里厄,还有在日本时对他很好的那谁、和某个说好了要在韩国的海棠花树下一起吃冰激凌的那谁谁谁……
以前在学院里跟芬格尔吃宵夜喝酒情到深处路明非总会想要是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就好了,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我他妈拼了命也要把绘梨衣从日本带出来……如此云云,想着想着就喝得稀里糊涂。
芬格尔少侠又怂又鸡贼,每每这种时候就骗着路明非刷卡把账给结了。
但这一觉醒来上天像是跟他开了个玩笑,那些所有铸铁成山不能更改的错误此时都还只是未来一隅的浮光片影,他还有很多时间去做很多事情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阴恻恻闹革命的人总得有个班底,汉末魅魔刘皇叔起兵镇压黄巾之前还知道桃园三结义将两张SSR神将卡收入囊中,路明非自认也算英姿不凡魅力不输刘大耳,当然也得先找个面瘫能打还有钱的哥们共商大事。所以接受现实之后路明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楚子航。
可当路明非上门拜访却发现那间临湖别墅全无孩子生活过的痕迹,正浇花的佟姨说他们家夫人没生过小孩。
彼时如坠冰窟的感觉路明非觉得直到此时还仿佛就在昨日。
整个世界都忘掉了楚子航,像是这个人从不存在。
教务网系统里找不到叫楚子航的市三好学生、校篮球队花名册里翻遍了也见不着面瘫酷哥的签名,那个男人曾存在过的痕迹被这个世界完全抹去了。
最后的尝试是在市歌剧院,穿黑色针织裙的漂亮阿姨从昏暗的门洞里走出来,她有娓娓的长发和挺拔的身形,伶仃的手腕上系着银色的链子,身姿绰约窈窕多情,路明非迎上去说阿姨我有个朋友叫楚子航他很喜欢你,你能给我签个名么?
漂亮阿姨气得直哼哼说怎么能管女孩子叫阿姨呢,你这孩子可真没礼貌,说完之后还是在路明非的小说绘扉页签上苏小妍的大名。
那一瞬间路明非简直疲惫得喘不过气来。
好像你曾经认识一个对你很好的人,你们一起上学一起打架一起出去翻墙上网,可有一天所有人都告诉你其实你是个神经病,和你上网打架的那家伙是个你臆想出来的幽灵。
如果你说你想找他他们就会劝你把那个幽灵忘了,可路明非怎么能忘?
怎么能忘掉有个家伙说要陪你去打断婚车的车轴。
怎么能忘掉曾有个人愿意为你出头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把你保护在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