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版序言
当《纪念》一书于1982年出版的时候,我认为它最多只能吸引一小部分读者,收到一些严肃的书评,而——这正是学术界最正常的期待——实现一种不太大的、短暂的自尊心上的满足。然而令我相当惊讶的是,这本书迅速地扩大自己的圈子,在学者和普通读者、犹太人以及非犹太人中传播开来,并且被翻译成法语、意大利语、希伯来语和德语。关于《纪念》,或者关于其主题的研讨会在巴黎召开,在卫斯理大学、波士顿大学和海法大学召开。我最短小的一本书却走得最远。
无论其具有何种优点,我只能将对于《纪念》的接受理解为环境的原因——可以说,《纪念》出现在一个公认的“恰当的时间”。虽然我一直在完全孤立的状态下工作,但是,当我在1984年12月抵达巴黎参加“记忆与历史”研讨会的时候,1我发现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专注于集体记忆和历史书写的问题;只不过我显然是公开且明确地提出一些问题的第一人。我可以给出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我在写作《纪念》的时候并不知道著名的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早就已经发起一个关于法国集体记忆(或者说多重记忆)的权威合作项目,题为《记忆之场》(Les lieux de mémoire),其中四卷已经出版,还有三卷尚未出版。2尽管研究的史料不尽相同,诺拉“记忆之场”的概念与我在第二章所说的“记忆的载体”非常相似。3这样一些例证,加上还有其他一些可提及的例子,这些看起来似乎是巧合,却指向了一种已经发展成熟的文化氛围,足以开展这类研究。
我曾说过这本书“部分是历史,部分是告解和信条”。有评论家将我的这句话理解为两者是互相排斥的,不去理会这种误解,对《纪念》的评论在很大程度上是赞许的。不过,有两个例外值得一提。
一是有人指责我低估了中世纪犹太人的历史意识,因为我没有基于这一点将他们与同时代的非犹太人进行比较。对此,我的回答是,这些评论家未能区分历史意识和对历史事件的实际记录与解释,因此不理解本书的基本前提以及我写作此书的部分原因(另见下文更为具体的论述,第31—34页(1))。
另一个更严重的指责是,《纪念》代表了对现代历史学学科本身的控诉和否定,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力求把历史编纂与集体记忆区分开来,我认为两者无法用其中一个取代另一个。当然,我对现代历史学也曾表达出一些“不满”,但我认为这足以证明我将继续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史学研究。你完全可以料想到,任何严肃认真的读者都能够很容易理解,如果没有上述这种现代批判性史学研究的视角和方法,是不可能写出《纪念》这本书的。那我又怎会如一些人所说的放弃现代史学?
我提及这些对我的指责仅仅是为了进一步澄清观点。我当然不是不能够受到批评,总的来说,我得到的评价远比我想象的要温和许多。部分出于该原因,我想有必要在此版中增加一篇较新的文章。1987年6月3日,我参加了在原华幽梦修道院举行的一次会议,与会者还包括雅克·勒高夫、皮埃尔·诺拉、汉斯·莫姆森(Hans Mommsen)、妮可·洛劳(Nicole Loraux)、让—克洛德·米尔纳(Jean-Claude Milner)和亨利·罗索(Henry Rousso)等。会议的主题是“遗忘的用途”,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论文以此为题在巴黎结集出版。4我论文的英文文稿在这里作为《纪念》的后记呈现。我觉得这样的安排很恰当。我的这篇《关于遗忘的反思》,其核心是通过集体记忆的反面镜像对其进一步展开讨论。我相信,这篇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应当可以消除那些对我的怀疑,现代史学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目前这一版的《纪念》完全保留了第一版的文稿,除了修正我记忆中的一个小错误之外,没有作任何改动。博尔赫斯短篇小说中的富内斯当然是乌拉圭人,不是阿根廷人。
我要感谢哈罗德·布鲁姆为此版本所作的导言,极高地提升了此版的声誉。《纪念》能够得到这样一位精通文学的天才如同万花筒般的解读,他的智慧是我长久以来都极为欣赏的。与此同时,我的想法得到了充分理解与严谨的重视,对我而言,这既令我感动又对我有所启迪。
于哥伦比亚大学
约·哈·耶
犹太历5749年/公历1988年
(1) 此处为原书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