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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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PART I

从未有人告诉我,这种悲恸犹如恐惧,二者何其相似!

——C. S. 路易斯《卿卿如晤》引自《卿卿如晤》,[英]C. S. 路易斯著,喻书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

几天前,玛丽安娜在伦敦的家中。

她跪在地板上,身边堆满收纳箱,正再一次半心半意地试图整理塞巴斯蒂安的遗物。

进展并不顺利。去世一年后,塞巴斯蒂安的遗物大多依然散落在房子各处,或堆叠在一起,或装在半空的收纳箱里。

玛丽安娜依然爱着他——这正是问题所在。尽管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塞巴斯蒂安,尽管他已经永远离开,玛丽安娜依然爱着他,并且对这些爱感到手足无措。她的爱太多、太乱,从她体内漏出来、溢出来、掉出来,仿佛填料从破旧布娃娃散开的线缝里掉落。

要是她的爱也能装进收纳箱就好了,就像处理他的遗物那样。这场景实在可悲——一个人的一生,沦落成一堆没人想要的待售杂物。

玛丽安娜把手伸进离自己最近的箱子,掏出了一双鞋。

她端详着那双鞋——是他在沙滩上跑步时穿的那双绿色旧运动鞋。鞋子仍依稀透出湿漉漉的质感,鞋底还嵌着沙粒。

处理掉吧,她告诉自己。把它们扔进垃圾箱。去吧。

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心里便已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这双鞋不是他,不是塞巴斯蒂安——她曾经深爱并将永远爱着的那个男人——这不过是双旧鞋而已。尽管如此,与它们分离依然像是某种自残行为,仿佛把刀子贴在她的手臂上,切下一片皮肤。

玛丽安娜没有扔掉那双鞋,而是把它们搂在自己胸前。她紧紧地抱着它们,仿佛抱着一个孩子。她哭了起来。

她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呢?

不过一年的时间,放在过去,这段时间会在不知不觉间溜走,而现在,这段时间在她身后延展开来,仿佛被飓风夷平的荒原——她曾经熟悉的生活被摧毁殆尽,徒留此时此地的玛丽安娜:三十六岁,在星期天的晚上醉醺醺地孤身一人,紧紧抓着一个死去的男人的鞋子不放,仿佛那是圣人的遗物——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确实是。

美好、圣洁的东西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有他读过的书、穿过的衣服、触碰过的东西。在那些东西上面,玛丽安娜依然能嗅到他的气息,依然能在舌尖尝到他的味道。

这便是她无法割舍他遗物的原因所在——只要抓住这些东西不放,她就能留住鲜活的塞巴斯蒂安,哪怕再艰难,哪怕只有一点点。倘若放手,她便会彻底失去他。

最近,半是出于病态的好奇心,半是为了搞清楚自己究竟在与什么东西作斗争,玛丽安娜重读了弗洛伊德关于悲伤和失去的所有著作。弗洛伊德认为,在所爱之人死去之后,人们必须在心理上接纳这种失去,放下逝者,否则就会面临被病态哀悼压垮的风险,他称之为忧郁症——而我们称之为抑郁。

玛丽安娜明白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应该放下塞巴斯蒂安,但她做不到,因为她依然爱着他。尽管他已经永远离开,去往帷幕彼岸——“在帷幕之后,在帷幕之后引自《悼念集》,[英]丁尼生著,张定浩译,上海文艺出版社。本书中对《悼念集》的引用,均引自该版。”——这个说法究竟是哪里来的?也许是丁尼生吧。

在帷幕之后。

正是这种感觉。自从塞巴斯蒂安死后,玛丽安娜眼中的世界变得不再充满色彩。生活变得喑哑,变得灰暗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帷幕——一层悲伤的迷雾。

她想躲起来逃避这个世界,逃避其中的喧嚣与痛苦,在这里作茧自缚,把自己困在工作里,困在这幢黄色的小房子里。

倘若佐伊没有在那个十月的夜晚从剑桥给她打来电话,她原本是会留在那里的。

佐伊的电话是在星期一的晚间治疗结束后打过来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那便是噩梦的开始。

2

星期一晚上的治疗小组在玛丽安娜的客厅会面。

房间很宽敞。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搬进黄色小屋之后不久,这个房间就被用作治疗室。

他们非常喜欢这幢房子。它位于伦敦西北部的樱草花山脚下,粉刷成夏季里漫山绽放的樱草花似的亮黄色。一面外墙上爬满了金银花,气味香甜的白色花朵覆盖墙壁。夏季的那几个月,花香会从敞开的窗户溜进屋子,爬上楼梯,弥漫在走廊和房间里,甜香的气息充盈其中。

那个星期一的夜晚异常温暖。尽管已是十月初,秋老虎仍然徘徊不去,仿佛参加聚会的顽固宾客,树上的枯叶频频发出离开的暗示,而它视若无睹。傍晚的阳光涌进客厅,房间浸润了金色的光芒,隐约泛出一丝红色。治疗开始前,玛丽安娜拉上窗帘,但是把窗户留了几寸,以便通风。

然后她重新调整椅子,把它们摆成了一圈。

九把椅子,治疗小组的成员每人一把,还有一把留给玛丽安娜。按理说这些椅子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但生活往往并非如此顺意。尽管有心于此,但多年下来她还是收集了一批各式各样的靠背椅,材质、形状和大小各异。她对待椅子的态度或许也能够反映她主持治疗时的典型态度——玛丽安娜的工作风格很不拘一格,甚至可以说有些另类。

对于玛丽安娜来说,心理治疗,特别是团体心理治疗,可谓是个颇具讽刺性的职业选择。从孩童时代起,她对于团体的态度就比较暧昧——甚至可以说不大信任。

她在希腊长大,就在雅典的郊外。他们一家人住在一幢破败不堪的大房子里,房子位于一座小山顶上,山上长满了黑绿色的橄榄树。玛丽安娜小时候经常坐在花园里那架生锈的秋千上望着山下的古城沉思。古城蔓延开来,与远处另一座山顶上帕特农神庙的石柱相接。它看上去那样宏大无垠,令她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眺望神庙时,她总带着些许迷信的不祥之感。

跟随管家到雅典市中心拥挤而混乱的市场里买东西总是让玛丽安娜感到很紧张。每次有惊无险地回到家,她总会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惊讶。虽然年龄渐长,但人群依然让她心生畏惧。在学校里,她发现自己总是置身于人群之外,仿佛与同学们格格不入。这种不合群的感觉很难摆脱。多年以后,通过治疗,她才明白校园不过是家庭的宏观映射。也就是说,她的不安与此时此地的处境并没有太紧密的关联——与校园、与雅典的市场、与她置身其中的一切团体的联系都不甚紧密——而是与她成长的家庭环境、与她从小居住的那幢孤独的房子有关。

虽然地处阳光充足的希腊,但她家的房子里总是很冷,而且永远透着一种空洞感——这幢房子缺乏温暖,无论身体上的还是情感上的。其中的原因主要归结于玛丽安娜的父亲,他在许多方面或许可谓是人中豪杰——仪表堂堂、气场强大、头脑敏锐,但他这个人极为复杂。玛丽安娜猜测是他的童年彻底摧毁了他,如今已经无法弥补。她从没见过她父亲的父母,而他也极少提起他们。他的父亲曾是一名水手,至于他的母亲,则是越少提起越好。他曾说过她在码头工作,说话时的神情羞愧至极,玛丽安娜猜测她可能是一名妓女。

她父亲在雅典的贫民区长大,就在比雷埃夫斯港口一带。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开始在船上工作,很快便做起了生意,进口咖啡、小麦以及——玛丽安娜猜测——其他一些不大光彩的东西。二十五岁时他买下了一艘船,由此开始建立自己的航运生意。他冷酷果决,不惧流血流汗,凭借这样的行事风格为自己建起了一座小小帝国。

他有点像个帝王,玛丽安娜心想,或者一位独裁者。她后来才发现父亲极其富有——从他们简朴的生活方式是绝对猜不出这一点的。假如玛丽安娜的母亲还活着——她那温和、精致的英国母亲——父亲的性格或许会变得略微柔和些。但悲哀的是玛丽安娜出生后不久母亲就死了,死的时候非常年轻。

在玛丽安娜的成长过程中,她对这次失去有着敏锐的感知。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她知道婴儿最初的自我意识来自父母的注视。我们从出生起就处在他人的注视之中——父母的一颦一笑,我们在他们镜子般的眼睛里看见的东西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自我。玛丽安娜失去了母亲的注视,而她的父亲——怎么说呢,父亲很难直视她。对她说话时,他的目光通常只在她肩头扫过。玛丽安娜会不断调整、再调整自己的位置,小步腾挪着挤进他的视线,期盼着被他看见,却不知怎的,总是停留在他视线的边缘。

在少有的目光相接的时刻,父亲的目光也充满了鄙夷,充满灼人的失望。他的眼睛向玛丽安娜吐露了真相:她不够好。无论多么努力,玛丽安娜总感到自己做得还不够,她总会说错话、做错事,仅凭她的存在似乎就足以惹恼父亲。无论面对什么事,父亲永远跟她唱反调,仿佛她是凯瑟丽娜,而他是彼特鲁乔莎士比亚的喜剧《驯悍记》中的人物,在剧中,彼特鲁乔想尽办法驯服了他所追求的悍妇凯瑟丽娜。——译者注——玛丽安娜说冷,他就说热;玛丽安娜说是晴天,他就坚称在下雨。然而尽管他动辄批评,处处反驳,玛丽安娜依然爱着他。父亲是她的全部,她渴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爱。

她在童年时感受到的爱意少之又少。她有个姐姐,但是她们并不亲近。艾莉莎比她大七岁,对这个生性羞涩的妹妹毫无兴趣。因此玛丽安娜总是独自度过漫长的夏天,在管家严格的看管下一个人在花园里玩。也难怪她总觉得有些不合群,跟其他人相处时总感到不太自在。

玛丽安娜最终成了团体心理治疗师,她很清楚其中的讽刺意味。而对他人的这种矛盾心理反而给她带来了帮助。在团体心理治疗中,治疗的关注点是团体而非个人:要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团体心理治疗师,就要学会在一定程度上隐身。

玛丽安娜对此十分擅长。

治疗小组会面时她总是尽量不参与其中,只有在交流中断、做出解释对交流有益处或者出现问题时她才会加以干预。

这个星期一,小组会面刚开始就产生了争论的焦点,她不得不出面干预,这种情况很少见。而问题的源头一如往常——亨利。

3

亨利来得比其他人晚些。他满面通红、气喘吁吁,看样子脚下有些不稳。玛丽安娜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嗑了药。如果真是这样,她丝毫不会觉得吃惊。她怀疑亨利在滥用药物——但玛丽安娜只是他的心理治疗师,而非医生,因此她对这件事也无能为力。

亨利·布思只有三十五岁,但他的相貌显得更老些。红头发里有参差的白发,脸上细纹密布,像他身上穿的那件皱巴巴的衬衫。而且他永远皱着眉头,给人一种永远紧绷着神经的感觉,像根粗硬的弹簧。他总让玛丽安娜联想到拳击手或者格斗士,随时准备挥出一拳或者挨上一拳。

亨利嘟哝了一声,为迟到道了歉,然后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只装了咖啡的纸杯。

问题就出在这杯咖啡上。

丽兹立刻开了口。丽兹七十多岁,是名退休教师。她一丝不苟地坚持——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用“恰当”的方式做事。玛丽安娜觉得她很难对付,甚至令人恼火。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丽兹要说什么。

“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丽兹指着亨利的咖啡说道,由于愤慨,她的手指有些颤抖,“任何外来的东西都不被允许带进来。这大家都知道。”

亨利粗声粗气地说:“为什么不行?”

“因为规定就是这样的,亨利。”

“滚蛋,丽兹。”

“什么?玛丽安娜,你听见他是怎么对我说话的吗?”

丽兹随即泪如雨下,事态迅速恶化——最后以亨利和小组的其他成员陷入激烈的争执而告终,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他。

玛丽安娜密切地观察着他们,同时格外留意亨利的反应,看他对此有何感受。尽管他表面强硬,实际上内心却十分脆弱。童年时,父亲曾对亨利实施过骇人的身体虐待和性虐待,后来他被儿童福利机构带走,又在一连串的寄养家庭之间被踢皮球。虽然遭受过种种精神创伤,亨利却脑力过人——有一段时间,他的头脑似乎会成为他的出路:十八岁时他曾进入大学学习物理。但只过了几个星期,过去的经历还是追上了他,他经历了一场彻底的精神崩溃——再也没有完全康复。随之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不幸经历,自残、毒瘾、因为精神屡次崩溃而反复进出医院,直到心理医生把玛丽安娜推荐给他。

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实在太悲惨,玛丽安娜对亨利格外关心。即便如此,她依然不确定是否应该让他加入治疗小组。其中的原因不仅是他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其他成员更糟糕:病情较重的患者往往能被小组迅速接纳并治愈——但治疗小组也有可能扰乱他们的内心,直到精神瓦解的地步。无论什么样的团体,一旦建立起来就有可能引发嫉妒与攻击。这些力量不仅来自外界,来自被排除在团体之外的人,也来自团体内部那些阴暗而危险的地方。自从亨利在几个月前加入这个治疗小组,他一直是冲突的源头。冲突总是伴随他而来。他体内蕴藏着一种潜在的攻击性,一种涌动的怒火,很多时候都难以抑制。

但玛丽安娜没有轻言放弃,只要局面还处在她掌控之中,她就决心跟亨利把治疗进行下去。她相信这个小组,相信这八个坐成一圈的人,她相信圆圈拥有治愈的力量。在她任由想象力驰骋的那些瞬间,玛丽安娜对圆形的力量有着近乎神秘的信念:圆形的太阳、月亮和地球,天幕中运转的行星,转动的车轮,教堂的穹顶——或是一枚婚戒。柏拉图曾说灵魂是一个圆,玛丽安娜觉得这很有道理。毕竟生命也是一个圆圈,不是吗?——从出生到死亡。

团体治疗进展顺利时,这个圆圈里会发生一件神奇的事——一种独立的存在会从中诞生:一种团体精神、团体思想,这种东西通常被称为“整体思维”,它往往比各个部分的总和更加博大,比治疗师和每一名个体成员更加睿智。它富有智慧,治愈人心,而且有着巨大的包容性。玛丽安娜曾经多次亲眼见证它的力量。多年以来,许多幽灵曾在她的客厅里的圆圈中被唤醒,又被永远平息。

今天被唤醒的是丽兹内心的幽灵。她揪住咖啡的事情不放。这件事在她内心激起了太多愤怒与怨恨——亨利认为自己凌驾于规则之上,可以鄙夷地破坏规则,接着丽兹意识到亨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一个觉得全世界围着他转、欺凌他人的人。丽兹对哥哥那压抑已久的怒火开始涌现,这其实是件好事,玛丽安娜心想,丽兹的怒火早该得到发泄了。前提是亨利受得了被人当作精神沙包。

亨利当然受不了。

他突然从座位跃起,痛苦地大叫一声,把咖啡朝地上猛地一掼,杯子在圆圈中心炸开——一汪黑色的咖啡在地板上漫延开去。

其他组员立刻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他,由于气愤,整个气氛多少有些歇斯底里。丽兹再次哭了起来,亨利想离开。但玛丽安娜劝他留下来,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谈清楚。

“只不过是杯破咖啡,有什么大不了的?”亨利的语气像个愤愤不平的孩子。

“事情的根源不在于咖啡杯,”玛丽安娜说,“而是界限——这个小组的界限,我们在小组中遵守的规则。我们以前已经谈过这一点。如果没有安全感,人们就无法参与治疗。有了界限人们才会感到安全,治疗的关键就是建立界限。”

亨利茫然地望着她。玛丽安娜知道他没听懂。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遭到虐待的孩子心中最先消失的就是界限感。亨利生命中的界限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被尽数撕碎了,其后果就是他无法理解这个概念。同样地,他也意识不到自己有时会让别人感到很不自在,他经常会侵犯别人的私人空间和心理空间——他跟你说话时会站得非常近,并且展现出玛丽安娜在其他患者身上前所未见的依赖性。他的依赖永不知足。若不是玛丽安娜反对,只怕他要搬来跟她同住。他们之间的界限只能靠玛丽安娜来维持:为他们的关系划定一个健康的范围。这是她作为他的治疗师的职责所在。

但亨利总在试探她、刺激她、扰乱她的心智……她感到事态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4

治疗结束,其他人离开后,亨利多待了一段时间——表面上的借口是帮玛丽安娜清理弄脏的地板,但玛丽安娜知道他还有别的心思,亨利心里永远有别的心思。他徘徊不去,沉默地观察她的举动。于是她鼓励他:

“好了,亨利。该走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亨利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了口袋。

“给,”他说,“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他掏出一枚戒指,是枚俗气的红色塑料戒指,像早餐麦片盒里赠送的那种小玩意。

“送给你的。一个礼物。”

玛丽安娜摇摇头:“你明知道我不能收下。”

“为什么不行?”

“你不可以再送我东西了,亨利。好吗?现在你真的应该回家了。”

然而亨利没有动。玛丽安娜思索片刻。她原本没打算这样直接跟他对质,起码不是在这个时候,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

“听我说,亨利,”她说,“有件事我们必须谈一谈。”

“什么事?”

“星期四晚上的小组治疗结束之后,我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你在窗外,在马路对面,路灯底下,看着这栋房子。”

“老兄,那不是我。”

“就是你。我看见你的脸了。而且那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站在那儿。”

亨利满脸通红,躲避着她的目光。他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是——”

“听我说,你对我主持的其他治疗小组感到好奇,这没什么。但这些事情我们只能在这间房间、在小组里谈论,而不能付诸行动。这种暗中监视我的行为是不对的。这种行为让我感到受了侵犯、受了威胁,而且——”

“我没有监视!我只是站着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站在那里了?”

亨利向她迈出一步:“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们俩?为什么你不能不带他们,单独见我?”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把你看成整个团体的一部分——我不可以单独见你。如果你需要单人治疗,我可以把你引荐给我的同事——”

“不,我想要你——”

亨利突然又向她迈近一步。玛丽安娜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抬起了一只手。

“不行。停下。好吗?你离得太近了。亨利——”

“等等。你看——”

没等玛丽安娜阻止,亨利掀起了身上那件厚重的黑毛衣,毛衣之下,他没有毛发的苍白躯干上是一幅骇人的景象。

剃刀在他的皮肤上深深地划下许多十字。血红的十字大小各异,刻在他的胸膛和腹部。有些伤口是湿的,还在渗血、滴血,还有的已经结痂,结成坚硬的红色血珠,仿佛是凝结的血色泪滴。

玛丽安娜的胃里翻江倒海,这景象令她恶心反胃,她想移开目光,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诚然,这是一种求救的呼声,试图唤起她的关怀,但实际上远不止于此:这更是一种情感上的攻击,一种针对她的感官的精神攻击。亨利终于成功突破了玛丽安娜的心理防线,扰乱了她的心智,而她忍不住为此怨恨他。

“你干了什么啊,亨利?”

“我——我控制不住。我不得不这么做。而你——你必须得看看。”

“我现在看见了,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感受呢?你能想象我有多难受吗?我想帮助你,可是——”

“什么可是?”亨利笑了,“有什么事能阻止你?”

“可是我帮助你的最佳时间是在团体治疗的时候。今天晚上你明明有机会向我寻求帮助,但你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大家原本都可以帮助你,大家都愿意帮助你——”

“我不想要他们的帮助,我想要你的帮助。玛丽安娜,我需要你——”

玛丽安娜知道自己应该叫他离开。为亨利清理伤口不是她的职责所在,他需要的是外伤救治。她应该坚定自己的态度,这既是为亨利好也是为她自己好。但她实在不忍心把他赶出去,玛丽安娜的同情心再次战胜了理智。

“等——等一下。”

她走到橱柜前,拉开抽屉翻找一通,拿出了医药急救包。她正要打开,电话忽然响了。

她看了一眼号码,是佐伊。她接起了电话。

“佐伊?”

“你方便说话吗?我有重要的事。”

“稍等,我一会儿给你回电话。”玛丽安娜挂断电话转向亨利,把医药包塞进他怀里。

“亨利,这个你拿着,把伤口清理一下。如果有需要你就去看医生。好吗?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这就完了?亏你还自称是什么治疗师!”

“够了。打住。你必须得走了。”

玛丽安娜全然不理会亨利的抗议,坚定地把他带到走廊,送出了大门。她在他身后关上门,有种想把门锁上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

然后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瓶长相思白葡萄酒。

她感到心情烦乱,必须先镇定下来再给佐伊回电话。她不想再给这孩子增添思想负担了。自从塞巴斯蒂安死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便失了衡,而玛丽安娜下定决心要纠正这种失衡的局面。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酒,然后拨通了电话。

电话刚响了一声佐伊便接了起来。

“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立刻听出她出了事。佐伊声音紧张,语气中带着迫切,让玛丽安娜联想到危急时刻。她听起来很害怕,玛丽安娜心想。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

“亲爱的,你——你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佐伊停顿了一秒才回答,她的声音很微弱。“把电视打开,”她说道,“看新闻。”

5

玛丽安娜伸手去拿遥控器。

她打开微波炉顶上那台饱经沧桑的老旧便携式电视机——那也是塞巴斯蒂安留下的神圣遗物之一,是他上大学时买的。过去,他常常假装帮玛丽安娜准备周末的饭菜,实际上是在看这台电视上的板球赛和橄榄球赛。电视的播放效果时好时坏,闪烁了一阵才苏醒过来。

玛丽安娜转到BBC(英国广播公司)新闻频道,一名中年男记者正在报道新闻。他站在户外,夜色渐浓,很难看清他在什么地方——可能是一片田野,也可能是一片草地。他正对着镜头讲话。

“发现的地点在剑桥,名为天堂的国家自然保护区内。我身边这位就是目击者……您能向我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吗?”

这个问题的提问对象在画面之外,镜头猛地一转,对准了一名六十多岁、神情紧张的矮个子红脸男人。他被灯光晃得眨了眨眼,似乎睁不开眼睛,说话带着迟疑。

“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我总在四点钟出门遛狗,所以肯定是在那个时候,可能是四点一刻到四点二十。我带着狗来到河边,顺着小路……我们正要穿过天堂国家自然保护区,然后……”

他结巴了一下,那句话没说完,又说道:“是狗发现的,它钻进高草丛不见了,就在沼泽边上,我叫它也不肯回来。我以为它是发现了鸟或者狐狸之类的东西,所以我就去看。我穿过树林……走到沼泽边上,就在岸边……然后那,那里有个……”

男人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玛丽安娜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他肯定看见了某些可怕的东西,玛丽安娜心想,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那人定了定神,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也加快了,似乎不吐不快。

“那里有个女孩子,二十岁左右。她长着红色的长头发。反正我觉得是红色的。到处都是血,太多了……”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记者提示道:“她死了吗?”

“没错,”男人点点头,“她被人捅了好多刀。而且……她的脸……天啊,太可怕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瞪着……瞪着——”

他停了下来,眼里噙满泪水。这个人受到了严重的惊吓,玛丽安娜心想,他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采访他,应该有人叫停才对。

果不其然,就在这时,记者或许意识到自己越了界,停止了采访,镜头又重新对准了他。

“剑桥突发新闻——警方正在调查发现的尸体。据悉,这场疯狂捅刺袭击的被害人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

玛丽安娜惊呆了,关掉电视,盯着电视机,一动也不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手中的电话,忙放在耳边。

“佐伊?你还在吗?”

“我——我觉得那是塔拉。”

“什么?”

塔拉是佐伊的密友。她们是剑桥大学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同年级的同学。玛丽安娜稍有迟疑,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它显得过于焦急。

“你怎么会这么说?”

“听描述像是塔拉,而且从昨天起再没人见过她——我问遍了所有人,而且我——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慢慢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塔拉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佐伊顿了顿,“还有,玛丽安娜,她——她很反常,我——”

“反常?什么意思?”

“她说了一些事,一些很疯狂的事。”

“疯狂?什么意思?”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佐伊用耳语般的声音回答:“我现在没法细说。你能过来吗?”

“当然了。不过佐伊,听我说。你跟学院说过没有?你必须得告诉他们——告诉院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就说你很担心她。他们会联系警方,还有塔拉的父母——”

“她父母?可要是我猜错了呢?”

“我相信你肯定猜错了,”玛丽安娜说,内心的想法远不如语气那般笃定,“我敢肯定塔拉没事,但我们必须确认她没事才行。你明白的,对吗?要我替你给他们打电话吗?”

“不用,不用,没事……我会打的。”

“好。打完电话你就上床睡觉,好吗?明天一早我就到。”

“谢谢,玛丽安娜。爱你。”

“我也爱你。”

玛丽安娜挂断了电话。先前倒的那杯白葡萄酒还放在厨房的台面上一动没动。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伸出颤抖的手去拿瓶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6

玛丽安娜上了楼,拿出一只小包开始装行李,为万一她要在剑桥住上一两个晚上做准备。

她努力不让思绪往那个方向跑,但很难做到,她感到无比焦虑。不知什么地方潜藏着一个男人——考虑到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凶手应该是个男人——他病态又危险,并且已经用骇人的手段杀害了一个年轻姑娘……而这个年轻姑娘生活的地方离她心爱的佐伊熟睡的地方可能只有咫尺之遥。

玛丽安娜试图摆脱佐伊同样有可能成为被害人的念头,却没法完全压制住它。她感到自己由于恐惧而有些恶心,在她此前的人生中,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一次——就在塞巴斯蒂安死的那一天。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种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可怕的无助感。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手止不住颤抖。她把手攥成拳头,捏得紧紧的。她不能这样——她不能崩溃,现在还不能。她必须保持冷静,必须集中精力。

佐伊需要她——这是最最重要的一点。

要是塞巴斯蒂安在就好了,他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不会思来想去,迟疑不决,收拾过夜用的行李。放下佐伊电话的那一秒他就会立刻抓起钥匙冲出大门,那才是塞巴斯蒂安会采取的做法。她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因为你是个懦夫,她心想。

这是事实。若是她有塞巴斯蒂安那样的力量、那样的勇气就好了。来,亲爱的,她仿佛听见他在说,把手给我,我们一起对付那个浑蛋。

玛丽安娜爬上床,躺下,思考,渐渐入睡。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的思绪没有停留在她的亡夫身上,一年多来,这还是第一次。

她发现自己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拿着刀躲在暗处、为可怜的女孩带来巨大恐惧感的身影。玛丽安娜的眼皮抖了抖,闭上了,思绪依然停留在那个人身上。她想着这个男人,想着他此刻在做什么,身在何处……

以及他在想什么。

7

10月7日

一旦你杀过人,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我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想这有点像重生。但不是普通的出世,而是一场蜕变。在灰烬中现身的不是凤凰,而是一种丑陋的生物:形态扭曲,无法飞翔,一只用利爪切割、撕扯的捕食者。

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处在掌控之中。此时此刻的我很平静、很清醒。

但我并非只有一面。

另一个我的现身只是时间问题,嗜血、疯狂、急于复仇。他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我是两个人,共享一个头脑。一部分的我保守着秘密——他是唯一知晓真相的人,但他被囚禁、被戴上镣铐、被迫镇定、被剥夺了声音。只有当牢房的看守暂时转移注意力,他才能寻找到出口。当我喝醉或睡着时,他会试图开口。但这并不容易。交流突如其来,伴随着惊悸——一份加了密的战俘营逃生计划。每当他即将成功之际,总会有看守截获密信。一道高墙拔地而起,黑暗充斥了我的头脑,我全力追寻的记忆蒸发消失。

但我锲而不舍。我必须如此。我总能穿越烟雾与黑暗联系上他——那个清醒的我。那个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我。他能告诉我的事情有许多。我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许多。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又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离自己想要变成的样子如此遥远,如此满心仇恨与愤怒,如此心理扭曲……

抑或我是在欺骗自己?其实我向来如此,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我不相信。

每个人都有资格做自己故事里的主人公,因此我也该是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尽管我并不是。

我就是故事的反派。

8

第二天早上,玛丽安娜出门时,好像隐约看见了亨利。

他站在街对面,在一棵树背后徘徊不去。

可是她回头看时那里却没有人。一定是她想象出来的,她拿定了主意——即便不是她想象出来的,此刻的她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她把亨利赶出脑海,乘地铁来到国王十字站。

在那里,她登上了开往剑桥的快车。阳光充足,天空蓝得很完美,只点缀着几缕白云。她坐在窗边向外看,火车快速驶过绿色的树篱,大片的金色麦田在微风中摇曳,像波浪起伏的黄色海面。

阳光照在脸上,玛丽安娜多少缓了口气。她在发抖,是因为焦虑,而不是寒冷。她忍不住担心发生了什么事。自昨晚之后她就没再听到佐伊的消息,今天早上她给佐伊发了短信,可是到现在她都没收到回复。

也许只是虚惊一场,也许是佐伊搞错了?

玛丽安娜真心希望如此,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与塔拉相识:塞巴斯蒂安去世前几个月他们曾请她来伦敦过周末。玛丽安娜担心塔拉主要是出于私心,是为了佐伊。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佐伊的青春期过得很不容易,但她克服了那些困难,用“克服”不够准确——塞巴斯蒂安用的词是“大获全胜”——最终被剑桥大学录取,攻读英语专业。塔拉是她在剑桥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玛丽安娜想,失去塔拉,尤其是在这样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状况下失去这个朋友,说不定会让佐伊彻底失控。

不知为什么,玛丽安娜总忍不住回想起那通电话。某些事情始终困扰着她。

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是佐伊的语气吗?玛丽安娜觉得佐伊隐瞒了一些事情。是当她问起塔拉说了什么“疯狂”的事情时,佐伊那种微妙的迟疑甚至是回避吗?

我现在没法细说。

为什么没法细说?

塔拉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玛丽安娜心想,别想了,别再想这件事了。还有将近一小时的火车要坐,她不能坐在这里把自己逼疯,那样等她到达时精神早已崩溃了。她必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伸手从包里取出一本杂志——《英国精神病学杂志》。她翻看着杂志,却无法集中精力阅读里面的文章。

她的思绪无可避免地反复回到塞巴斯蒂安身上。重返剑桥却少了他的陪伴,这让玛丽安娜满心恐惧。塞巴斯蒂安去世后她还没回来过。

他们过去经常一起去看望佐伊,那是玛丽安娜的美好回忆:她还记得他们陪佐伊搬进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帮她拆行李安顿下来的那一天。那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之一,他们像两位自豪的家长,这个女孩不是他们的女儿却胜似女儿,他们实在太爱她了。

那天他们彼此道别、准备离开的时候,佐伊看上去是那样弱小,玛丽安娜看见塞巴斯蒂安望向佐伊的眼神里充满喜爱与柔情,其中又混杂着不安,仿佛他望着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是他们的孩子。离开佐伊的宿舍后,他们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剑桥,于是他们在河畔散步,手挽着手,就像年轻时那样。他们俩也曾是这里的学生——剑桥大学以及这座城市都与他们的爱情故事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就在此地相识,当时玛丽安娜刚满十九岁。

那次相遇十分偶然。他们本无相遇的可能——他们就读于不同的学院,学习不同的专业:塞巴斯蒂安学的是经济学,玛丽安娜则是英语系的学生。每当想到他们很可能根本不会相遇,她就忍不住后怕。那会怎样呢?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会更好还是更糟?

最近玛丽安娜总在搜寻自己的记忆——回顾过去,试图把它看得更清楚些,试图理解他们共同走过的人生历程的来龙去脉。她会努力回忆他们一同做过的小事,在头脑中重现早已遗忘的对话,想象着在每个场景下塞巴斯蒂安会说什么、做什么。但她不确定自己的回忆有多少是真实的,她越是回忆,塞巴斯蒂安就越像一个传说。现在他剩下的只有灵魂——只是故事而已。

搬到英国的时候玛丽安娜十八岁。这是个从童年时代就被她理想化了的国度。或许这是无可避免的,毕竟她的英国母亲在雅典的房子里留下了太多与这个国家有关的痕迹:每个房间里的书柜和书架,塞满英国书籍的小阅览室——小说、戏剧、诗歌——全都在玛丽安娜出生前以未知的方式被运到了那里。

她深情地想象着母亲到达雅典的场景——大大小小的箱子里装满了书,而不是衣服。在母亲缺席的日子里,这个孤独的女孩时常在母亲的书本里寻求慰藉与陪伴。夏季的漫长午后里,玛丽安娜渐渐爱上了手捧书本的感觉,爱上了纸张的气味,爱上了翻动书页的感觉。她常坐在树荫下那架锈迹斑斑的秋千上,咬一口鲜脆的青苹果或者熟透的桃子,沉浸在故事中。

通过那些故事,玛丽安娜爱上了英国的意境与风情,爱上了一个或许从未存在于书页之外的英国:那个英国有温暖的夏雨、潮湿的绿植、开花的苹果树,那里河流蜿蜒,垂柳摇曳,乡间的酒馆里壁炉燃得正旺。那个英国有少年侦探五人组、彼得·潘与温蒂、亚瑟王与卡美洛、《呼啸山庄》与简·奥斯汀、莎士比亚——以及丁尼生。

就是在这里,塞巴斯蒂安第一次闯进了玛丽安娜的故事,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便跟所有的男主角一样,在尚未出场时就已经让人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玛丽安娜尚且不知道自己头脑中这位浪漫的男主角长什么样子,但她坚信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总有一天,玛丽安娜会找到他。

就这样,多年以后,当她以学生的身份初次来到剑桥时,一切都像梦境那样美好,她感到自己一步跨进了童话世界,闯进了丁尼生的诗歌里的一座充满魅力的城市。玛丽安娜确信自己会在这里、在这个充满魔力的地方找到他。她会找到真爱的。

然而现实自然是令人失望的,剑桥并不是童话世界,它只是个地方而已,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多年以后,通过心理治疗,她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幻想,是因为没能放下自己。童年时代在学校里,她总是难以融入,课间休息时她在走廊里游荡,孤独而烦躁,仿佛一缕孤魂,最终不由自主地飘向图书馆,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感到舒适,寻得庇护。如今她成了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学生,相同的情景再次上演:玛丽安娜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里,只结交了寥寥几个跟她同样羞涩、爱读书的朋友。同级的男生没人对她感兴趣,也没人邀她约会。

也许是她不够漂亮?她长得不太像母亲,而是更像父亲,长着他那样的黑头发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多年以后,塞巴斯蒂安时常向玛丽安娜倾诉她有多么美丽,可是在内心深处,她从未感受到自己的美。她甚至怀疑,就算自己真的很美,那也完全是塞巴斯蒂安的功劳:沐浴在他散发出的阳光般的温暖中,她才像花朵般绽放。但那是后话——起初,在少女时代,玛丽安娜对自己的外表很缺乏自信,更不必说她的视力不好,从十岁起就不得不戴上难看的厚眼镜。十五岁时她开始戴隐形眼镜,心想或许这样可以改变她的外表以及她看待自己的方式。她有时会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努力想看清自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永远不变的是她对镜中的自己总是不甚满意。早在那个年纪,玛丽安娜就已经隐约意识到,美丽与内心世界存在某种关联:关乎一种她缺乏的内在自信。

尽管如此,玛丽安娜依然跟她心爱的那些虚拟角色一样,对真爱深信不疑。尽管进入大学后的前两个学期不尽如人意,她依然不肯放弃希望。

跟灰姑娘一样,她期待着那场舞会。

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舞会地点在后园,开阔的草地直抵河畔。草地上支起巨大的帐篷,里面装满食品和饮料、音乐和舞蹈。玛丽安娜原本跟几个朋友约好在那里见面,在人群中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她鼓足全部的勇气才决定独自来参加这场舞会,此刻她后悔了。站在河边,站在身穿晚礼服的漂亮女孩和年轻小伙子之间,她感到不自在极了——他们个个都富有修养、充满自信。玛丽安娜意识到她的感受、她的悲伤和羞涩与周围欢乐的环境格格不入。站在人群之外,从边缘旁观人生——显然这才是玛丽安娜应该在的位置,想要改变这种状况简直是大错特错。她决定放弃,回自己的宿舍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响亮的水声。

她扭头望去,又是一阵水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高声说笑的声音。在河面上不远的地方,几个男生撑着划艇和平底船在嬉闹,其中一个男生失去平衡,跌进了水里。

玛丽安娜望着那个年轻人在水里扑腾一阵,然后在河面探出头来。他游到岸边上了岸,仿佛神话中的某种神奇生物那样出现在她面前,一个诞生于水中的半神人。那时他只有十九岁,外表却像个成熟男人,而不像个大孩子。他个子很高,浑身湿透,衬衫和裤子紧贴在身上,金色的头发盖在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拨开头发抬眼望去——便看见了玛丽安娜。

那是个奇妙的瞬间,超脱于时间之外——他们初次看见彼此的那一刻。时间仿佛放慢了速度,静止,拉长。玛丽安娜怔住了,与他四目相对,无法移开视线。那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辨认出某个曾经与她亲密无间却不记得在何时何地失去了联系的人。

那个年轻人没理会朋友们起哄的声音。他向她走来,脸上的笑意越发舒展,还带着几分好奇。

“你好,”他说,“我叫塞巴斯蒂安。”

就是这样。

“写在命数里的。”这是希腊语里的说法。它的含义很简单,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已然决定。如今回想起来,玛丽安娜总会试着回忆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的种种细节——他们谈了什么话,跳了多长时间的舞,什么时候第一次接吻。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回忆,这些琐事依然像沙子般从她指间溜走。她只记得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们在接吻——自那以后他们便形影不离。

他们在剑桥共同度过了第一个夏天,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沉浸在彼此的怀抱中与世隔绝。在这个超脱于时空之外的地方,时间静止,阳光永远灿烂,白天他们或做爱,或在后园懒散地饮酒野餐,或在河上划船,经过石桥,经过柳树,经过开阔田野上放牧的奶牛。塞巴斯蒂安撑船,站在平底船尾把长篙用力插进河床,推动他们前行,微醺的玛丽安娜则把手指伸进水里,望着擦肩而过的天鹅。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爱得如此之深,不再有脱身的机会。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成了彼此——他们融为一体,就像水银。

但他们并非没有差异。与玛丽安娜优渥的成长环境不同,塞巴斯蒂安是在没钱的环境里长大的。他父母离异,而他跟双方都不亲近。他认为父母没有给他的人生开个好头,从一开始他就不得不靠自己闯荡。塞巴斯蒂安说,在很多方面他都与玛丽安娜的父亲有同感,包括老爷子对成功的渴望。塞巴斯蒂安也很重视金钱,因为他和玛丽安娜不同,从小到大都没钱,因此他认同金钱的价值,并且下定决心要在城里过上富足的生活,“这样我们才能打下坚实的基础,为我们自己,也为将来——还有我们的孩子们。”

他才二十岁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成熟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白头偕老,又显得那样天真。那段时间他们完全沉浸在未来当中,无穷无尽地规划着未来,却从不谈及过去,不谈及他们相遇之前的那些不快乐的年月。从许多方面来说,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的人生是在他们找到彼此以后才开始的——在河畔目光相接的那个瞬间。玛丽安娜坚信他们的爱情会天长地久,永不停止……

如今回想起来,这种想法会不会有些亵渎神灵?有些狂妄?

也许吧。

毕竟此刻她正独自坐在火车上,走过这段他们曾经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带着不同的心情共同走过无数次的旅途——或交谈、或阅读、或打盹儿,玛丽安娜的头枕在塞巴斯蒂安肩上,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很开心,有时则不是。这些乏味的瞬间平平无奇,却是她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换回的东西。

她几乎想象得出他在这里的样子——在车厢里,坐在她身边——她望向车窗,恍惚间以为塞巴斯蒂安的脸会映在车窗里,在她的脸旁边,叠映在飞驰的风景之上。

然而玛丽安娜看见的却是另一张脸。

一个男人的脸,正盯着她看。

她眨眨眼,有些不知所措,从窗边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那男人坐在她对面,正在吃苹果。他笑了。

9

那个男人继续盯着玛丽安娜,不过她觉得称他为男人有点夸张。

看样子他顶多二十出头:孩子气的面孔,棕色的卷发,光滑的面颊上散布着雀斑,显得更加年轻。

他又高又瘦,穿一件深色灯芯绒外套,白衬衫上带着褶皱,围了一条蓝、红、黄相间的学院式围巾。他棕色的眼睛被老式的钢丝边眼镜遮住了一部分,眼神聪颖而好奇,正饶有兴趣地望着玛丽安娜。

“最近怎么样?”他说。

玛丽安娜打量着他,有些疑惑。“我们——认识吗?”

他笑了。“现在还不认识。希望以后会认识。”

玛丽安娜没有回答,转开了脸。停顿了一会儿,那人再次搭话。

“你要一个吗?”

他拿起一只棕色的大纸袋,里面塞满了水果——葡萄、香蕉还有苹果。“拿一个吧,”他说着把袋子递给玛丽安娜,“尝尝香蕉。”

玛丽安娜客气地笑笑,心想他的声音很好听,然后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

“你确定吗?”

“确定。”

玛丽安娜扭头望着窗外,希望他们之间的互动就此打住。她能在车窗里看见他的影子,只见他耸耸肩,有些失望。他长手长脚,动作却显然很不灵巧——他打翻了杯子,茶水洒得到处都是,有一部分洒在桌子上,不过大部分都洒在他腿上。

“真见鬼。”

他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他抹掉桌上那摊茶水,又沾了沾裤子上的水,抱歉地望着玛丽安娜。“不好意思。我没溅到你身上吧?”

“没有。”

“那就好。”

他又坐下来。玛丽安娜觉察到他在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学生?”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是。”

“啊。你在剑桥工作?”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是。”

“那你是个……游客?”

“不是。”

“嗯……”他皱起眉,显然有些困惑。

沉默了一会儿,玛丽安娜放弃了,说道:“我是来看望人的……我的外甥女。”

“哦,原来你是个姨妈。”

给玛丽安娜归了类,他看起来宽慰了些。笑了起来。

“我在读博,”见玛丽安娜并没打算问他,他主动说道,“我是搞数学的——好吧,其实是搞理论物理的。”

他顿了顿,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他不戴眼镜的样子显得缺乏遮挡。玛丽安娜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实很英俊,或者说将来会很英俊,等他的面容再成熟些以后。

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她。

“对了,我叫弗雷德里克,或者弗雷德。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娜不想把名字告诉弗雷德。或许是因为她隐约感觉到——带着些得意但也有点不安——他是想跟她搭讪。对玛丽安娜来说,他的年纪显然太小,再说她还没做好准备,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甚至只是想想她都觉得恶心,觉得那是一种背叛。她板着面孔回答得很客气。

“我叫……玛丽安娜。”

“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弗雷德继续说了下去,努力地想跟她聊天,但玛丽安娜的回答变得越来越简短。她静静地数着自己还剩下多少分钟才能脱身。

到达剑桥以后,玛丽安娜想融入人群就此消失,但弗雷德在火车站外面追上了她。

“我可以陪你走到城里去吗?或者送你上公交车?”

“我宁愿走路。”

“太好了,我是骑车来的,但我可以陪你走路。还是你想坐自行车?”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玛丽安娜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她的语气越发坚定。

“我想——自己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我明白了。我理解。那或许——晚些时候喝杯咖啡?或者喝杯酒?今天晚上?”

玛丽安娜摇摇头,作势看了看手表。“我不会待那么长时间的。”

“这样啊,或许你可以把电话号码留给我?”他有些脸红,面颊上的雀斑越发醒目了,“可不可——?”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觉得不——”

“不行?”

“不行,”玛丽安娜移开了目光,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

“别不好意思。我不会气馁的。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让玛丽安娜有些心烦。“依我看不会。”

“哦,肯定会的。我能预见未来。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你知道的——征兆、预感什么的,这是我们家的特点。我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弗雷德微微一笑,走上了马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猛转方向避开了他。

“小心。”玛丽安娜说着拉住他的胳膊。那个骑车的人离开时骂了一句。

“不好意思,”他说,“我总是有点笨手笨脚。”

“一点点而已,”玛丽安娜笑了,“再见,弗雷德。”

“回头见,玛丽安娜。”

他向成排停放的自行车走去。玛丽安娜望着他上了车,他离开时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弗雷德转了个弯,不见了。

玛丽安娜放松地叹了口气,然后向城里走去。

10

走在去往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路上,玛丽安娜不禁焦虑起来,不知自己在那里会有怎样的发现。

她不知会在那里见到什么——也许会有警察或者媒体,她环顾剑桥的街巷,感到难以置信:这里没有丝毫发生过不幸事件的迹象,甚至完全看不出发生过凶杀案。

与伦敦相比,这里显得出奇的宁静祥和。几乎没有车流来往,耳畔只有鸟儿的歌声,期间偶尔穿插着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身穿黑色校袍的学生骑车掠过,仿佛成群结队的鸟。

有几次,玛丽安娜走在路上,隐约觉得有人在监视或者跟踪自己,她不禁怀疑是弗雷德骑着自行车绕回来跟踪她,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

即便如此,她还是回头看了几次身后,以防万一——后面自然没有人。

离大学越来越近,每走一步,身边的景色都变得越发优美:头顶是尖顶和角楼,路边是成排的山毛榉树,掉落的金色树叶沿着人行道扫成堆。黑色的自行车锁在铸铁栅栏上,排成长排。栅栏之上,花盆里粉白相间的天竺葵为学院的红砖墙增添了一抹生机。

玛丽安娜瞥见几个学生,看样子刚上大一,正在认真研读栅栏上贴的海报,海报上印的是迎新周的活动宣传。

他们看上去真年轻啊,这些学生、这些新生——简直像婴儿一样。她和塞巴斯蒂安看上去也曾那样年轻吗?不知为什么,这似乎不可能。她难以想象那样天真、纯洁的面孔会有可怕的遭遇。而她又忍不住猜测未来有多少悲剧在等待着他们。

玛丽安娜的思绪又飘回到那个可怜的女孩身上,在沼泽边被人杀害的女孩,不知她是谁。即便她不是佐伊的朋友塔拉,那她也是某个人的朋友、某个人的女儿。这便是可怕之处。我们都暗自希望悲剧只发生在别人身上,但玛丽安娜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它会落在你头上。

玛丽安娜对死亡并不陌生,从童年时代起它就常伴她左右——跟在她身后,悬在她肩头。有时她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带着来自希腊神话中恶毒女神的诅咒,注定要失去每一个她心爱的人。玛丽安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癌症杀死了她的母亲。多年后一场可怕的车祸又夺走了她的姐姐和姐夫,让佐伊成了孤儿。玛丽安娜的父亲则在橄榄园里心脏病发作,最后死在了一堆被压烂的黏糊橄榄上。

最后,也最具有灾难性的是塞巴斯蒂安的死。

说真的,他们共度的时间太少了。毕业以后他们搬到了伦敦,玛丽安娜绕了一些弯路,最后成了一名团体心理治疗师,与此同时,塞巴斯蒂安一直在伦敦金融城工作。但他有种固执的企业家精神,总是想自己创业。玛丽安娜便建议他跟她父亲谈一谈。

其实她早该料到结果的,但她偷偷抱着一个不甚理智的幻想,希望父亲会为塞巴斯蒂安提供庇护,让他参与家里的生意,让他继承家业,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传给他们的孩子。玛丽安娜已经想到了这么长远的事,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些事情一句都不能跟父亲和塞巴斯蒂安提起。总之他们的初次见面就是一场灾难——塞巴斯蒂安背负着浪漫的使命飞到雅典,征求玛丽安娜父亲的许可与她结婚,而刚见面玛丽安娜的父亲就很不喜欢他。他不仅没有主动提出雇佣塞巴斯蒂安,还指责他拜金。他警告玛丽安娜,要是她跟塞巴斯蒂安结婚,他就把玛丽安娜从遗嘱里除名。

讽刺的是,到头来塞巴斯蒂安也进入了航运行业——但是跟她父亲相反,是在市场的另一端。塞巴斯蒂安没有选择商业航运,他建立的业务是向世界各地形势不稳定的欠发达地区运输急需物资,比如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玛丽安娜心想,在许多方面,塞巴斯蒂安可以说与她父亲完全相反。而这也是她长期以来自豪感的来源。

郁郁寡欢的老爷子去世后再次让所有人吃了一惊。他最终还是把一切都留给了玛丽安娜。一大笔财富。塞巴斯蒂安不禁感到震惊,他如此富有,却过着那样的生活——“我是说,像个穷光蛋一样。他从来没享受过自己的财富。那还有什么意义?”

玛丽安娜不得不稍加思索。“安全感,”她说,“他相信金钱能够以某种方式为自己提供保护。我想——他其实是害怕。”

“害怕……什么?”

对这个问题玛丽安娜也没有答案。她摇摇头,怅然若失。“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

尽管继承了这笔钱,她和塞巴斯蒂安却只纵容自己买了一件奢侈的东西:他们买下了第一眼就爱上的那幢位于樱草花山脚下的黄色小房子。在塞巴斯蒂安的坚持下,他们把剩余的钱全部存了起来——为了未来,也为了他们的孩子。

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心病,每隔一段时间,塞巴斯蒂安就忍不住揭开这块伤疤,要么是在他多喝了几杯之后,要么是他一反常态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他迫切地想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以补全他憧憬的家庭场景。玛丽安娜虽然也想要孩子,但她想先等一等,等她完成培训,建起自己的心理诊疗所以后再说——这固然需要几年的时间,可是那又怎样?他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

然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这是玛丽安娜唯一后悔的事:她太自负、太愚蠢,把未来的来临视作理所当然。

等她三十岁出头开始备孕时,才发现自己受孕很困难。这意料之外的障碍不免让她有些焦虑,医生说这种心态对她没有帮助。

贝克医生上了年纪,有种父亲般的亲切感,让玛丽安娜感到很安心。他建议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在正式进行生育能力测试、开始治疗之前先出去度个假,远离一切压力。

“享受生活,在海滩上放松几个星期,”贝克医生向她眨眨眼,“看看会有什么结果。适当放松一下总有奇效。”

塞巴斯蒂安不大情愿——他有很多工作要做,不想离开伦敦。玛丽安娜后来才发现那年夏天他承受着很大的经济压力,因为他的几项业务运转得都很艰难。但自尊心不允许他向玛丽安娜要钱——他从没花过她一分钱。直到他死后玛丽安娜才得知他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竟然承受着这么多不必要的担忧,这让她甚是心痛。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事实是,那年夏天她自私地沉浸在自己关于要孩子的忧虑当中。

此外,她还软磨硬泡地让塞巴斯蒂安休了两个星期的假,在八月去希腊旅行,去玛丽安娜家避暑的居所——位于纳克索斯岛的悬崖上的一幢房子。

他们乘飞机去了雅典,在码头登上了去岛上的渡轮。玛丽安娜以为那次乘船是个好兆头,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海水像玻璃般安详而平静。

他们在纳克索斯港租了一辆车,沿着海岸线开到了房子的位置。那幢房子原本属于玛丽安娜的父亲,现在,从理论上来说,它属于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尽管他们从未在那里居住过。

房子里到处是灰,已经有些破败,但位置绝佳,坐落在悬崖顶端俯瞰蔚蓝的爱琴海。岩石雕凿成的台阶沿着崖壁向下,通往山下的海滩。在那里的海岸上,数百万年来粉红色的珊瑚碎成无尽的碎片,与沙砾混合在一起——在碧海蓝天的映衬下,沙滩呈现出粉红色。

好一派充满魅力的田园风光,玛丽安娜心想。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放松下来,并且暗暗期盼纳克索斯岛能够如约创造一场小小的奇迹。

最初的几天他们放松身心,懒散地躺在沙滩上。塞巴斯蒂安承认,说到底他还是庆幸的——到这里来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到放松。他有个颇为孩子气的习惯,喜欢在沙滩上读老旧的惊悚小说。他躺在浪花间,沉浸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谋杀案》当中自得其乐,玛丽安娜则在沙滩上的遮阳伞下打瞌睡。

然后,在第三天,玛丽安娜建议他们开车到山里去看神庙。

玛丽安娜还记得儿时去探访神庙的经历,在废墟间穿梭游荡,开动想象力赋予它种种魔力。她想让塞巴斯蒂安也感受一下这种体验。于是他们带上野餐用品出发了。

他们走的是一条蜿蜒的古老山路,越往山上走,路就变得越狭窄,最终只剩下一条遍地是羊粪的土路。

就在那里,在平缓的山顶上——有一座破败的神庙。

那座古老的希腊神庙用纳克索斯大理石建造,曾经光彩熠熠,如今历经风雨侵蚀,只呈现出灰扑扑的白色。三千年沧桑过后,只有寥寥几根残损的柱子矗立着,映着湛蓝的天空。

这座神庙奉祀的是代表丰收与生命力的女神得墨忒耳,以及她的女儿——冥界王后普西芬尼。这两位女神经常被共同奉祀,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母亲与女儿,生命与死亡。在希腊语中,普西芬尼被简称为“科莱”,意思是“少女”。

这个野餐点风景优美。他们把蓝色的野餐毯铺在光影斑驳的橄榄树下,取出保冷盒里的东西——一瓶长相思白葡萄酒、一个西瓜、几块希腊的鲜奶酪。他们忘了带刀,塞巴斯蒂安只好抱着西瓜像磕脑袋一样撞在岩石上。西瓜碎成几块,他们吃掉了清甜的瓜肉,把硬西瓜籽吐到一旁。

塞巴斯蒂安给了她一个邋里邋遢、黏糊糊的吻。“我爱你,”他低声呢喃,“直到永远永远——”

“永远永远。”她说着吻了回去。

野餐之后,他们在废墟间游逛,玛丽安娜望着塞巴斯蒂安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在远处的废墟间攀爬。玛丽安娜望着他,暗自向得墨忒耳和少女之神祈祷,为了塞巴斯蒂安和她自己——为他们的幸福,以及他们的爱。

就在她低声说出祈祷词的时候,一片云忽然游移过来遮住了太阳,转瞬间,塞巴斯蒂安的身影被阴影笼罩。玛丽安娜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害怕极了。

那个瞬间转瞬即逝。一秒钟后太阳再次出现,玛丽安娜也忘记了这件事。

不过,后来她自然又想起了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塞巴斯蒂安在黎明时分起了床。他穿上绿色的旧运动鞋,轻声告诉玛丽安娜他要去沙滩上跑步,吻了她一下然后离开了。

玛丽安娜躺在床上,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听着屋外的风声。最初的微风渐渐变强、加速,呼号着撕扯橄榄树的树枝,晃动树枝抽打窗户,仿佛焦躁的手指在敲打窗玻璃。

有一瞬间,玛丽安娜暗自琢磨海浪有多大,塞巴斯蒂安会不会和往常一样,跑步后下水游泳。但她并不担心。他是个游泳健将,一个健壮的汉子。他是不可摧毁的,她心想。

风越来越强,打着转儿从海上吹来。然而塞巴斯蒂安依然没有回家。

玛丽安娜忍不住有些担心,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离开了房子。

她沿着石阶走下山崖,下山时紧紧地扶着岩石,生怕狂风把自己从石阶上吹落。

海滩上没有塞巴斯蒂安的踪影。风卷起粉色的沙子丢在她脸上,她不得不遮挡着眼睛搜寻。她在水里也没看见他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黑色的巨浪,翻搅着海面直到天边。

她呼唤他的名字:“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塞巴——”

但狂风把这些字句砸回她脸上。她感到自己渐渐陷入了恐慌。狂风在她耳畔呼啸,令她无法思考,狂风背后是永不止息的蝉鸣,像鬣狗的厉叫。

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更加微弱的声音,是笑声吗?

是女神冷酷、嘲讽的笑声吗?

不,停下,停下——她必须整理头绪,必须集中精力,必须找到他。他在哪里?他不可能去游泳,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下去游泳。他不可能那么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

那是他的鞋子。

他绿色的旧运动鞋,整齐地摆放在沙滩上……就在水边。

那个瞬间之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玛丽安娜蹚水走进海里,歇斯底里,如女妖般哭号,尖叫着,尖叫着……

然后……万物虚无。

三天后,塞巴斯蒂安的尸体被冲上了海岸。

11

塞巴斯蒂安死后,近十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但从许多方面来说,玛丽安娜仍然留在那里,被困在纳克索斯岛的海滩上,永远无法离开。

她深陷其中无法脱身,就像曾经的得墨忒耳——哈得斯绑架了她疼爱的女儿普西芬尼,把她带到冥界做自己的新娘。得墨忒耳崩溃了,悲痛压垮了她。她一动不动,也不许别人来劝慰自己,只是坐着啜泣。自然万物都随着得墨忒耳一同哀悼:炎夏变成了寒冬,白昼变成了黑夜。大地也随她悼念,或者更确切地说,与她一同陷入哀伤。

玛丽安娜对此感同身受。而此刻,随着她离圣克里斯托弗学院越来越近,她发现自己的脚步变得越发惶恐,熟悉的街巷让她的回忆难以遏制地涌入头脑,塞巴斯蒂安的幽灵守候在每个街角。她低垂着头,不肯抬起目光,仿佛一名行走在敌军占领区的士兵,竭力不被发现。若她想要帮助佐伊,就必须振作起来。

这便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为了佐伊。玛丽安娜打心底里永远不想再看见剑桥,而且事实证明,重返剑桥比她预想的更加艰难——但她愿意为了佐伊而回来。佐伊是她仅剩的全部。

玛丽安娜转了个弯,离开国王街,走上那条她无比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她沿着石子路走到路的尽头,来到一扇古老的木头大门前,抬头望去。

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大门的高度至少是她身高的两倍,镶嵌在一面爬满常青藤的古老红砖墙里。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扇门前的情景——她从希腊赶来参加入学面试,她刚满十七岁,感到自己是个渺小的冒牌货,那样害怕,那样孤单。

说来也怪,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她此刻的感受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12

眼前的圣克里斯托弗学院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玛丽安娜一直害怕再次看见它——她爱情故事的背景幕布——但幸运的是,学院的美景救了她。她的心没有破碎,而是吟唱了起来。

圣克里斯托弗学院是剑桥最古老也最美丽的学院之一,由几座直通河边的庭院和花园组成。由于几个世纪以来学院经历过多次重建与扩张,各栋建筑风格各异——哥特风格、新古典风格、文艺复兴风格都有。这是一种缺乏秩序却十分和谐的成长模式,而且在玛丽安娜看来这让它显得越发可爱。

她站在主庭院的门房办公室旁。主庭院是进门后的第一座庭院,也是最大的。整洁的绿色草坪在她眼前展开,在院子另一头与暗绿色的紫藤覆盖的墙壁相接。翠绿的花藤间点缀着白色的蔷薇,沿着砖墙向上攀缘,犹如一张精致的壁毯,一路蔓延到小教堂的外墙上。墙上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里闪烁着或绿、或蓝、或红的光亮,教堂里传来合唱团排练的声音,和谐的歌声在空中飘荡。

一阵低语声——或许是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告诉玛丽安娜这里是安全的。她可以稍事休息,在这里找到她期待已久的宁静。

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几乎发出了一声叹息。一种陌生的满足感突然袭来:这些墙壁、立柱和拱廊承载着漫长的岁月,却不被时间干扰或改变,在那一瞬间,她得以洞察自己的悲伤。她明白,这个充满魔力的地方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塞巴斯蒂安——它只属于它自己。他们的故事不过是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无数故事中的一个,并不比其他的故事重要许多。

她面带微笑环顾四周,感受着周围的活力。尽管不久前已经开学,但最后的准备工作仍在进行当中,空气中洋溢着触手可及的期待感,仿佛演出开始前的剧场。园丁正在草坪另一头割草。一名门房身穿黑色西装,头戴圆顶礼帽,系着一条绿色的大围裙,正举着顶端装有羽毛掸子的长杆打扫拱廊高处的旮旯,扫去蜘蛛网。还有几名门房正把木头长凳成排摆在草地上,大概是在为新生拍摄入学合影做准备。

玛丽安娜望着一个少年穿过庭院,他神情紧张,显然是个新生,父母提着大小包裹走在他身边,不停地拌嘴。她不禁怜爱地笑了。

这时,在庭院另一端,她看见了另一番景象——一群身穿深色制服的警察。

玛丽安娜的笑容渐渐退去。

那群警察在院长的陪同下刚刚离开院长办公室。尽管离得很远,玛丽安娜依然看得出院长满面通红,心慌意乱。

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警察已经赶到——看来佐伊是对的:塔拉确实死了,沼泽边发现的正是她的尸体。

玛丽安娜想找到佐伊。就现在。她转身快步向下一座庭院走去。

她思绪繁乱,那个男人喊了她的名字两遍她才听见。

“玛丽安娜?玛丽安娜!”

她转过身,一个男人正向她挥手。她眯起眼睛望着他,看不清那人是谁。不过看样子他认识她。

“玛丽安娜,”那人又说道,这次的语气自信多了,“等一下。”

玛丽安娜停下脚步,等着那个男人穿过石子路向她走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当然了,她心想,是朱利安。

玛丽安娜认出了他的笑容,这段时间他的笑容颇为出名。

朱利安·阿什克罗夫特和玛丽安娜是在伦敦进修精神疗法时的同学。她已经有些年没见过他了,除了在电视上——他经常在新闻节目和犯罪纪录片里露脸,夸夸其谈。他的专长是法医心理学,出版了一本有关英国连环杀手与他们的母亲的畅销书。他似乎对疯狂与死亡抱有一种不太合适的兴奋感,玛丽安娜总觉得这有些令人反感。

她看着他走近。如今的朱利安年近四十,中等身材,穿着时尚的蓝色西装夹克、挺括的白衬衫和藏蓝色的牛仔裤。他的头发乱得很有章法,浅蓝色的眼睛摄人心魄,笑容精致,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他常用的笑容。他总是隐约给人一种做作的感觉,玛丽安娜心想,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格外适合上电视。

“你好,朱利安。”

“玛丽安娜,”他走近时说道,“真巧啊。我看着好像是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不会是跟警方一道的吧?”

“不是,不是。我的外甥女在这里上学。”

“噢——明白了。真遗憾,我还以为我们有机会合作呢,”朱利安对她粲然一笑,然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他们叫我来的,帮他们一把。”

玛丽安娜已经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事,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她不希望这件事得到证实,但她别无选择。

“是塔拉·汉普顿。是不是?”

朱利安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错。刚刚确认她的身份。你是怎么知道的。”

玛丽安娜耸耸肩:“她已经失踪一天多了,我的外甥女告诉我的。”

她发现自己眼中噙满泪水,连忙擦掉了眼泪。她看了一眼朱利安:“有线索吗?”

“没有,”朱利安摇摇头,“目前没有,但愿很快就会有。说实话,越早越好,因为作案手段真是残忍至极。”

“你觉得她认识凶手吗?”

朱利安点点头:“看样子很有可能。人们通常只会把这种程度的愤怒留给最亲近的人,你觉得呢?”

“也许吧。”玛丽安娜若有所思。

“我敢打赌是她的男朋友。”

“据我所知她没有男朋友。”

朱利安看了一眼手表:“我得去跟警长见面了,但你知道的,我很乐意跟你多讨论讨论这件事……或许我们可以碰头喝一杯?”他微微一笑,“玛丽安娜,见到你我真高兴。好多年没见了,我们应该叙叙旧——”

但玛丽安娜已经走开了:“不好意思,朱利安,我必须去找我的外甥女了。”

13

佐伊的宿舍在厄洛斯庭院,属于较小的庭院之一,学生宿舍环绕在长方形的草坪四周。

草坪中央立着一座已经变色的雕塑,是厄洛斯拿着弓和箭。几个世纪的风雨和锈蚀让他苍老了许多,从小天使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小老头。

庭院四周有几处楼梯,通往学生们的房间,院子的四角各矗立着一座灰色的角楼。玛丽安娜向其中一座角楼走去,抬眼望向四楼的窗口,看见佐伊正坐在那里。

佐伊没看见她,玛丽安娜立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拱形的窗子上镶有镂空的窗格,菱形的玻璃嵌在铅框里,小小的窗格把佐伊的身影切割成一幅菱形碎片组成的拼图——在那一瞬间,玛丽安娜用拼图拼出了另一幅画面:不是个二十岁的女子,而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单纯可爱,脸蛋红扑扑,梳着两根马尾辫。

玛丽安娜心中涌起对那个小女孩的无尽关切与喜爱。可怜的小佐伊,她已经有过那么多糟糕的经历,一想到自己即将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再次伤害她,玛丽安娜就心生恐惧。她摇摇头,决定不再耽搁,匆匆走进了角楼。

她沿着古旧变形的螺旋楼梯盘旋而上,来到了佐伊的房间。房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虽小却很舒适,眼下有些杂乱,衣服散落在扶手椅上,脏杯子堆在水槽里。屋里有一张写字台、一个小壁炉,飘窗前摆着靠垫,佐伊就坐在那里,书本散放在身边。

看见玛丽安娜,她惊呼一声,跳起来扑进了玛丽安娜怀里。

“你来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当然要来。”

玛丽安娜想退后一步,但佐伊不肯放开她,她只好无奈地由佐伊抱着自己。她感受到了这个拥抱中蕴含的温暖与喜爱。这样的触碰让她有种陌生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见到佐伊有多么开心。她忽然有些伤感。

除了塞巴斯蒂安,佐伊一直是玛丽安娜最喜欢的人。她在英国读寄宿学校,因此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几乎可以说是非正式地收养了她——佐伊在黄色小屋里有自己的卧室,期中假期和节假日都会跟他们一起过。她之所以在英国上学是因为她的父亲是英国人,其实佐伊只有四分之一的希腊血统。她继承了父亲的浅肤色和蓝眼睛,因此这四分之一的希腊血统并没有显现出来。玛丽安娜过去时常琢磨它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显露出来——前提是它还没有被湿毛毯似的英国私立学校教育经历给闷死。

佐伊终于松开了玛丽安娜。接着,玛丽安娜用尽可能柔和的方式把塔拉的尸体身份得到确认的消息告诉了她。

佐伊瞪大眼睛望着她,听见这个消息,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淌,玛丽安娜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佐伊紧紧地抱着她,哭个不停。

“没事的,”玛丽安娜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牵着佐伊慢慢走到床边,让她坐下。等佐伊终于止住了抽泣,玛丽安娜便去泡茶。她从小水槽里拿出两只马克杯冲洗干净,又烧了一壶水。

她泡茶的时候,佐伊怔怔地坐在床上,膝盖抵在胸前,眼神涣散,甚至懒得擦去面颊上滚落的泪水。她手里攥着自己老旧的毛绒玩具——一只带黑白条纹的破旧斑马。斑马少了一只眼睛,线缝也开了线——从襁褓时它就陪伴着佐伊,承受了许多蹂躏,也收获了许多喜爱,此刻佐伊拿着它,紧紧地抓着它,身体前后摇晃。

玛丽安娜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茶放在挤挤挨挨的茶几上,关切地看着佐伊。实际上,佐伊在青春期时曾有过严重的抑郁症,时不时便会突然痛哭,其他时间则情绪低迷、无精打采、冷淡,抑郁到连哭都哭不出。玛丽安娜觉得这种情绪比眼泪更让人难以应对。在那几年里,旁人很难触及佐伊的内心世界,但是她有这些问题也不足为怪,毕竟她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经历了痛失双亲的精神创伤。

那年四月,佐伊正在他们家里过期中假,他们忽然接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塞巴斯蒂安,他不得不转告佐伊,她的父母——也就是玛丽安娜的姐姐和姐夫在车祸中丧生了。佐伊顿时崩溃,塞巴斯蒂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自那以后他和玛丽安娜给予了佐伊大量的爱,或许可以说有些溺爱她。但玛丽安娜也曾失去过自己的母亲,她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童年时渴望的一切都给予佐伊:母爱、温暖、喜爱。当然了,这种爱是相互的,她感受得到佐伊也回赠给她同样多的爱。

终于,佐伊渐渐地战胜了悲痛,这让他们松了口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抑郁的症状越来越缓和,她又能专注学业了,到了青春期结束时,她的状态已经比刚进入青春期时好多了。不过玛丽安娜和塞巴斯蒂安都不免担心佐伊难以应对大学里的社交压力,因此当她和塔拉结为好友时,他们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后来,塞巴斯蒂安死后,玛丽安娜也很庆幸佐伊有最好的朋友可以依赖。玛丽安娜自己则没有,她刚刚失去了她最爱的塞巴斯蒂安。

然而现在,失去塔拉——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失去一名好友,这会对佐伊产生怎样的影响?现在还不得而知。

“来,佐伊,喝点茶。压压惊。”

没有回应。

“佐伊?”

佐伊仿佛突然听见了她的呼唤。她抬头望着玛丽安娜,目光凝滞,眼里噙满泪水。

“是我的错,”她低声说,“她会死都是我的错。”

“别这么说。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听我说,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玛丽安娜在床边坐下,等着佐伊说下去。

“这是我的错,玛丽安娜。我本该做些什么的——那天晚上,就在我见到塔拉之后,我应该告诉别人,应该打电话报警的。如果是那样,现在她或许还活着……”

“报警?为什么?”

佐伊没有回答。玛丽安娜皱起了眉。

“塔拉对你说了什么?你说她说了一些很疯狂的事。”

佐伊的眼里又流下了泪水。她忧郁地沉默不语,身体前后摇晃。玛丽安娜知道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静静地陪着她,耐心等待佐伊按照自己的情绪放下心里的包袱。但现在时间紧迫。于是她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令人安心。

“她对你说什么了,佐伊?”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塔拉让我发过誓,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

“我能理解,你不想背叛她对你的信任。但恐怕现在已经太晚了。”

佐伊望着她。玛丽安娜看着她的面庞,面颊红润,眼睛瞪得溜圆,她看见的是一个孩子的眼睛:一个惊恐的小女孩,心中藏着一个难以按捺的秘密,她不愿再保守这个秘密,却由于恐惧而不敢开口。

然后,佐伊终于放弃了:

“前天晚上,塔拉到我房间来找我。她当时一团糟。她可能嗑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她情绪非常差……然后她说她很害怕……”

“害怕?怕什么?”

“她说——有人要杀她。”

玛丽安娜盯着佐伊看了一秒钟。“你接着说。”

“她让我向她保证,不能告诉任何人,她说一旦我说出去,被那个男人发现,他肯定会杀了她的。”

“‘那个男人’?她说的是谁?她说没说是谁威胁要杀她?”

佐伊点点头,但是没有回答。

玛丽安娜重复了一遍问题。“是谁啊,佐伊?”

佐伊摇摇头,不确定地说:“她听起来太疯狂了——”

“不要紧,你告诉我就好。”

“她说——是这里的一位老师,一位教授。”

玛丽安娜眨眨眼,吃了一惊。“这里?圣克里斯托弗学院?”

佐伊点点头。“对。”

“我懂了。他叫什么名字?”

佐伊停顿了一会儿。她说话的声音很低。

“爱德华·福斯卡。”

14

不到一个小时后,佐伊把这件事向萨杜·桑加警长复述了一遍。

警长征用了院长的办公室。这是个宽敞的房间,俯瞰主庭院。一侧的墙边立着雕花精美的红木书架,架子上摆放着皮面书。其他几面墙上挂着历任院长的肖像,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望着警员们。

桑加警长坐在宽大的写字台背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年纪五十出头,眼睛乌黑,花白的络腮胡修剪得很短,衣着利落,穿一件灰色的西装外套,打着领带。由于他是锡克教徒,所以头上缠着一块头巾,颜色是显眼的宝蓝色。他举止庄严,不怒自威,却隐约透着一种紧张感,神情不安而急切,不是在抖脚就是在敲手指。

在玛丽安娜看来,警长有些恼火。她感觉他并没有认真听佐伊说话,看样子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没把佐伊说的话当回事,玛丽安娜心想。

但她猜错了。他其实听得很认真。他放下茶杯,黑色的大眼睛紧盯着佐伊。

“她告诉你这些事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他说,“你相信她吗?”

“我也不知道……”佐伊说,“她的状态很差,你知道的,她吸了东西。但她总是嗑这样那样的药,所以……”佐伊耸耸肩,略作思索又说道,“我的意思是,她说的话太反常了……”

“她说没说福斯卡教授为什么威胁要杀掉她?”

佐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她说他们上过床,后来吵架了之类的……塔拉威胁他说要告诉学院,让他丢饭碗。于是他就说,要是她敢说出去……”

“他就要杀掉塔拉?”

佐伊点点头,吐露了这个秘密她似乎也松了口气。“没错。”

警长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然后他突然站起身。

“我得去跟福斯卡教授谈谈。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好吗?还有,佐伊,我需要你配合做一份笔录。”

他离开了房间,他不在的时候,佐伊向一名职级较低的警员重复了自己说过的话,警员做了记录。玛丽安娜不安地等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一小时过去了,桑加警长终于回来了。他重新坐下来。

“福斯卡教授非常配合,”他说,“我也记录了他的陈述。而他说在塔拉遇害的时间——晚上十点,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课,上课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有六名学生参加。他把学生的名字告诉了我,我们目前已经与其中两名学生谈过话,两个人都证实了他的说法,”警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佐伊一眼,“因此,我不会指控教授犯了罪,而且我相信,尽管塔拉说过那样的话,但他与塔拉的死没有关系。”

“知道了。”佐伊低声说。

佐伊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腿。玛丽安娜觉得她看上去满心忧虑。

“我想问你,你对康拉德·埃利斯都有哪些了解?”警长说,“据我所知,他不是这里的学生,而是住在城里。他是塔拉的男朋友吗?”

佐伊摇摇头:“他不是她男朋友。他们有来往,仅此而已。”

“好的,”警长看了看自己的笔记,“看样子他有两次犯罪记录——一次是贩毒,还有一次是恶意伤害……”他看了佐伊一眼,“另外他的邻居曾听见他们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

佐伊耸耸肩:“他的日子过得一团糟,塔拉也是……但如果你是在怀疑他的话,他绝对不会伤害塔拉的。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人。”

“嗯……一听就是个好小伙。”警长的神情并不信服。他喝光茶水,重新拧上了壶盖。

到此为止,玛丽安娜心想。

“你知道吗,警长,”她为佐伊感到不平,说道,“我认为你应该重视她的意见。”

“不好意思,”桑加警长眨眨眼,玛丽安娜忽然开口,似乎让他很惊讶,“我忘了,”他说,“你是哪位?”

“我是佐伊的姨妈,也是她的监护人。而且——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是她的代言人。”

桑加警长似乎觉得她的话有些好笑。“依我看,你的外甥女完全可以自己发言。”

“是这样的,佐伊看人很准。她一向如此。既然她了解康拉德,而且认为他是清白的,那你就应该重视她的意见。”

警长脸上的笑容退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我跟他谈过话,我自会做出判断的。我必须澄清一下,这个案件由我负责,而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发号施令——”

“我没有对你发号施令——”

“也不喜欢别人打断我说话。因此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妨碍我的行动,也不要妨碍我进行调查。明白吗?”

玛丽安娜正要争辩——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完全明白。”她说。

15

离开院长办公室之后,佐伊和玛丽安娜走过庭院另一头的柱廊——十二根大理石立柱支撑起楼上的图书馆。柱子非常古老,已经变了颜色,表面的裂纹仿佛一条条血管。它们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个女人在其间漫步,不时被投上阴影。

玛丽安娜伸手揽住佐伊,说道:“亲爱的,你没事吧?”

佐伊耸耸肩。“我——我也不知道。”

“你说,塔拉有没有可能对你说了谎?”

佐伊的表情很痛苦。“我也不知道。我——”

佐伊突然浑身僵住,不肯再往前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男人,他从柱子背后走出,来到她们面前。

他在她们面前站定,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定定地看着佐伊。

“你好,佐伊。”

“福斯卡教授。”佐伊说着,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没事吧?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没缓过神来。”

玛丽安娜注意到他讲话带着美国口音,语气轻快,抑扬顿挫,字词的边角略带一点英国化的发音方式。

“真难为你了,”他说,“我真同情你,佐伊。你肯定非常难过——”

他语气热忱,看上去是发自内心地同情她。他向佐伊伸出手,而她下意识地略微后退了一步。玛丽安娜注意到了佐伊的动作,教授也注意到了,略带尴尬地看了佐伊一眼。

“听我说,”他说道,“我想把我对警长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应该亲耳听我说——就现在。”

福斯卡完全没有理会玛丽安娜,径自对着佐伊说话。他讲话时,玛丽安娜打量着他。他比她预想的要年轻,而且英俊得多。他四十出头,个子很高,身材健美,面容有棱有角,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他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黑眼睛、黑色络腮胡、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凌乱的一团。他身穿黑色的学院式长风衣,衬衫没有掖进裤腰,颈间松松地系着一条领带,整个人透着一种拜伦式的叛逆而浪漫的魅力。

“真实情况是,”他说道,“这件事是我处理得不够恰当。佐伊,塔拉很难完成她的学业——我敢说你也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尽管我反复督促她出勤、完成课业,但她其实还是有着挂科的风险。她根本不给我帮助她的余地。我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我说我不清楚这其中是否有毒品的因素,还是与情感问题有关,总之她今年的表现实在不够让她升入下一学年。我让她申请重修去年的课程。要么她主动申请重修,要么就得留级。”

他摇摇头,似乎身心俱疲:“我告诉塔拉这些话的时候,她变得很歇斯底里。她说她父亲要是知道,肯定会杀了她。她哀求我改主意,我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就转变了态度。她变得言辞非常激烈,开始威胁我,说要毁掉我的事业,让学校炒掉我,”他叹了口气,“看来这就是她做出的尝试。她对你说的一切——有关男女关系的指控——显然是在试图抹黑我的名声。”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决不会跟我的任何一名学生发生关系——学生给予了我信任,这是最令人作呕的背叛行为,也是对权威的滥用。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欢塔拉这孩子,正因如此,她说出这样的话才叫我格外伤心。”

尽管不愿相信,玛丽安娜还是发现福斯卡说的话极其令人信服。他的行为举止没有丝毫撒谎的迹象,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符合情理。塔拉谈及自己的父亲时总是很忐忑,佐伊去塔拉家位于苏格兰的庄园做客之后也曾说过塔拉的父亲是位不苟言笑的东道主——甚至可以用严苛来形容。玛丽安娜完全想象得出他对于塔拉留级的反应,她也能想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足以使塔拉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甚至不惜闹个鱼死网破。

玛丽安娜瞥了佐伊一眼,想观察她的反应。她的神情令她难以揣测。佐伊显然很紧张,盯着石板地面,神色有些不自在。

“希望我的解释能够澄清误会,”福斯卡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协助警方抓到凶手。我建议他们调查一下康拉德·埃利斯,就是那个跟塔拉有来往的男人。无论怎么看,那家伙都不像好人。”

佐伊没有回答。福斯卡盯着她。

“佐伊?我们和好了对吗?说实话,现在我们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怀疑我做这种事实在是在给我添乱。”

佐伊抬起头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她说。

“那就好,”但是看样子他似乎并不完全放心,“我该走了。回头见。照顾好自己,好吗?”

福斯卡这时才第一次看向玛丽安娜,他向她点点头致意,然后转身走开,消失在了柱子背后。

沉默一阵后,佐伊转向玛丽安娜,神情有些忧虑。

“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怎么办呢?”

玛丽安娜稍加思索:“我去跟康拉德谈谈。”

“怎么谈?你也听见警长说的话了。”

玛丽安娜没有回答。她看见朱利安·阿什克罗夫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望着他穿过庭院。

她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主意。”

16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玛丽安娜设法在警察局见到了康拉德·埃利斯。

“你好,康拉德,”她说,“我叫玛丽安娜。”

与桑加警长谈话后,康拉德立即被拘捕了。尽管既没有直接证据也没有间接证据,但警方确信康拉德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塔拉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晚上八点,门房主管莫里斯先生看见她走正门离开了学院。康拉德则说他一直在自己的公寓里等着塔拉,但她迟迟没来——不过康拉德口说无凭,他整个晚上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经过一番彻底的搜查,警方依然没能在他的公寓里找到作案工具。他的衣服和私人物品都被送到法医处进行检验,警方希望通过这些东西找到康拉德与这场谋杀之间的联系。

玛丽安娜没想到朱利安居然很乐意带她跟康拉德见面。

“我可以用我的通行证带你进去,”朱利安说,“我正好要去做精神评估,你愿意的话可以旁听,”他说着对她使了个眼色,“只要我们不被桑加发现就好。”

“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朱利安似乎很是为自己的小花招而得意。他们走进警察局,他要求把康拉德·埃利斯从拘留室带出来,又向玛丽安娜使了个眼色。

几分钟后,他们跟康拉德一同坐在了讯问室里。这个房间阴冷,没有窗户,密不透风,待在里面叫人浑身难受——不过这或许正是这个房间的用意所在。

“康拉德,我是一名心理治疗师,”玛丽安娜说,“我也是佐伊的姨妈。你认识佐伊的,对吗?在圣克里斯托弗学院?”

康拉德有瞬间的困惑,眼里有种黯淡的神采,他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佐伊——塔拉的朋友?”

“没错。她想告诉你她非常抱歉——关于塔拉的事。”

“她这人不错,佐伊……我挺喜欢她的。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些人?”

“塔拉的朋友,”康拉德拉长了脸,“我叫她们巫婆。”

“真的吗?你不喜欢她的朋友们?”

“是她们不喜欢我。”

“这是为什么?”

康拉德耸耸肩,脸上没有表情。玛丽安娜本以为能够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情绪化的反馈,好帮助她更好地解读他这个人——却什么都没得到。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患者亨利,他也有着跟康拉德同样的迷蒙神情,那是多年来不断地喝酒、吸毒造成的后果。

康拉德的外表对他很不利——这正是一部分问题所在。他行动迟缓、身形高大、皮肤上布满文身。但佐伊说得对,他身上带有一种亲善感,一种温和的气质。他说话时语速很慢,语气有些困惑,看上去似乎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处境。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是我伤害了她?我没有伤害她。我——我爱她。”

玛丽安娜瞥了朱利安一眼,想看看他对此有何反应。看样子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康拉德各种唐突的问题,关于他的生活、他的成长环境——时间越长,这次谈话就变得越折磨人,康拉德的前景也越发不乐观。

尽管如此,玛丽安娜却越来越相信他是无辜的。他没有撒谎,这是个心碎的男人。谈话过程中他一度被朱利安的问题耗得筋疲力尽,情绪崩溃,双手撑着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谈话结束后,玛丽安娜又开口了。

“你认识福斯卡教授吗?”她问,“塔拉的导师?”

“认识。”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通过塔拉吗?”

他点点头:“我给他弄过几次东西。”

玛丽安娜眨眨眼睛。她看了朱利安一眼:“你是说毒品吗?”

“哪种毒品?”朱利安问。

他耸耸肩:“看他想要哪种。”

“这么说你经常跟他见面了?跟福斯卡教授?”

“你怎么看待他和塔拉的关系?你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这个嘛,”康拉德说着耸耸肩膀,“我是说,他暗恋她,不是吗?”

玛丽安娜跟朱利安交换了一个眼色。

“是吗?”

玛丽安娜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朱利安突然结束了谈话。他说收集到的信息足够他完成报告了。

“希望这些对你有帮助,”离开警察局时朱利安说,“他怪会表演的,是不是?”

玛丽安娜诧异地望着他:“他不是装的,那样的情绪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相信我,玛丽安娜,他的眼泪都是在做戏而已,不然就是在自怜。这些招数我全都见过。等你做这一行的时间跟我一样长,你就会发现所有案件都非常相似,几乎令人沮丧。”

玛丽安娜望着他:“他卖毒品给福斯卡教授,你不认为这件事值得关注吗?”

朱利安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偶尔买点大麻并不代表他就是杀人凶手。”

“那康拉德说福斯卡暗恋塔拉呢?”

“那又怎么了?说实话她确实很漂亮。你认识她,不是吗?她为什么要跟那个白痴纠缠不清呢?”

玛丽安娜伤感地摇摇头:“我猜她只是把康拉德当作了一种寻求了结的方式。”

“你是说毒品?”

玛丽安娜叹了口气,点点头。

朱利安看了她一眼。

“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还是你想喝一杯再走?”

“我没时间,我得赶回学校去。六点钟他们要为塔拉做一次特殊的礼拜。”

“好吧,那就改天晚上?”他说着挤挤眼,“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别忘了。那就明晚?”

“恐怕到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明天就走。”

“好吧,那我们改日再约。实在不行我总可以追到伦敦去找你。”

朱利安笑了——但玛丽安娜注意到他的眼睛没有笑。他的眼神依然冷漠、坚硬、不近人情。说不清为什么,他打量玛丽安娜的眼神让她很不自在。

他们回到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玛丽安娜终于得以脱身,她这才松了口气。

17

六点钟,悼念塔拉的礼拜在小教堂举办。

学院的小教堂建于1612年,用石头和木头建成,有乌黑的大理石地面,蓝、红、绿相间的彩绘玻璃窗色彩鲜艳,描绘了圣人克里斯托弗的生平事迹。高挑的模制天花板上装饰着带纹章的盾牌和用金粉描绘的拉丁语箴言。

长椅上坐满了教职工和学生,玛丽安娜和佐伊坐在靠前的位置,塔拉的父母与院长和校长坐在一起。

塔拉的父母——汉普顿勋爵夫妇从苏格兰飞过来辨认了尸体。玛丽安娜忍不住想象他们一路上的心情会多么痛苦,从遥远的乡间庄园开许久的汽车来到爱丁堡机场,再飞到斯坦斯特德机场,漫长的旅途给了他们充足的思考时间——希冀、恐惧与担忧——通往剑桥太平间的最后一段旅程残酷地解开了他们心中的悬念:他们终于得以与女儿团聚,也得知了她的遭遇。

汉普顿勋爵夫妇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表情扭曲。玛丽安娜专注地望着他们——她还记得那种感觉:仿佛被投进了冰柜,冰冷、被震惊到麻木。那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而与随后的感受相比,这个阶段可谓幸福,等到冰霜溶解、震惊消退以后,他们才会对这场巨大的失去有切身的体会。

玛丽安娜看见福斯卡教授走进教堂。他沿着过道往前走,身后跟着六个很显眼的年轻女子——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她们个个美貌出众,而且统一穿着白色长裙。她们走路的姿态透着自信与自知,显然很清楚大家都在盯着自己。其他学生都望着她们走过。

这些人就是塔拉的朋友吗,玛丽安娜暗自琢磨,康拉德讨厌的那些人?那些“巫婆”?

礼拜开始,庄严的沉寂笼罩了参加悼念活动的人们。伴着管风琴的乐声,男童合唱团手捧蜡烛,唱着拉丁语的圣歌列队走来,他们身穿红色长袍,颈间围着白色的蕾丝褶领,天使般的歌声在幽暗的教堂里盘旋。

这场礼拜并不是葬礼,真正的下葬仪式将在苏格兰举办。遗体没有放在这里供人们哀悼。玛丽安娜想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肢体破碎,独自躺在太平间里。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所爱之人被送回她身边的场景,在纳克索斯岛一家医院里的混凝土停尸台上。玛丽安娜见到塞巴斯蒂安的尸体时,他还是湿漉漉的,水滴在地上。他的头发和眼睛上沾着沙子。他的皮肤上有洞,是被鱼吃掉的小块皮肉。他少了一个指尖,被海洋夺去了。

见到那具毫无生机、蜡像般的尸体的那一刻,玛丽安娜立刻知道那不是塞巴斯蒂安。那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塞巴斯蒂安已经走了——可是他去哪儿了呢?

在他死后的许多天里,玛丽安娜是麻木的。她长时间地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里,无法接受,或者说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触碰,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哪儿?她不断地思考。他去了哪里?

接着,现实开始逐渐渗入她的头脑,她经历了迟来的崩溃——泪水仿佛决了堤,奔涌着落下,一道悲伤的瀑布,冲走了她的生活以及她对自我的认知。

再后来——愤怒来了。

熊熊燃烧的怒火、盲目的狂怒几乎要吞噬她和她周围的所有人。玛丽安娜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寻求肉体上的痛苦——她想猛烈地攻击人、伤害人,大多数情况下,她攻击的对象是她自己。

她怪自己——当然了,是她非要到纳克索斯岛去。假如他们按照塞巴斯蒂安的想法留在伦敦,他现在还活着。

她也怪塞巴斯蒂安。他怎么能如此莽撞,竟敢在那样的天气里下海游泳,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置她的生命于不顾?

玛丽安娜白天过得很糟糕,夜晚则更甚。起初噩梦反复出现,其中充斥着沉船、火车事故、洪水之类的灾难,但只要吞下足够多的酒和安眠药,她就能通过药物得到暂时的庇护。她会梦见无穷无尽的旅途——她长途穿越北极荒凉的各种地貌,在冰冷的风雪中艰难跋涉,永不停止地寻找着塞巴斯蒂安,却永远无法找到他。

后来药片不再起作用,她醒着躺到早上三四点钟——躺着想他,没有任何东西能抑制住她的渴望,黑暗之中唯有回忆为她提供了一层保护: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闪现,他们共同度过的白天、黑夜、冬天和夏日。最后,她被悲痛和睡眠不足折磨得近乎疯狂,她重新向医生寻求帮助。而她显然在滥用安眠药,贝克医生拒绝再为她开处方,而是建议她换个环境。

“你很富有,”他说道,又无情地补上一句,“而且没有孩子需要抚养。你为什么不出国呢?去旅行?看看世界?”

考虑到贝克医生上次建议玛丽安娜去旅行以她丈夫的死而告终,这一次她选择了不听从他的意见,而是躲进了想象世界。

她会闭上眼睛,想象纳克索斯岛的那座破败的神庙,肮脏的白色石柱映衬着蓝天,她会想起自己对少女之神的低声祈祷——为他们的幸福、他们的爱。

她错在哪里?是她不经意间冒犯了女神吗?难道是普西芬尼嫉妒?抑或她对那个英俊的男人一见钟情,于是把他据为己有,像她自己曾经被掳走那样把他带去了冥界?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这样更容易接受些——把塞巴斯蒂安的死归结于超自然现象,归结于女神的任性举动。与之相对的另一种可能——塞巴斯蒂安的死毫无意义、完全随机、没有任何深意——这让她无法接受。

停下,她心想,打住,停下。她感到悲哀,自怜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擦掉了眼泪。她不想失态,起码不能在这里。她必须出去,离开教堂。

“我去透透气。”她低声对佐伊说。

佐伊点点头,简短地、鼓励似的捏了捏她。玛丽安娜站起身,匆匆走出了教堂。

离开幽暗而拥挤的教堂,来到空旷的庭院里,她立刻感到轻松多了。

四周无人,主庭院沉默而平静。天色已暗,只有庭院里散布的路灯柱发出的光圈映亮了幽暗的夜色。浓重的雾气在河面腾起,渐渐弥漫在学院里。

玛丽安娜擦去泪水,抬头望着夜空。那么多星星,在伦敦难觅踪影,在这里却如此闪亮——无尽的黑暗中散布着数十亿颗闪耀的钻石。

他一定就在其间的某个地方。

“塞巴斯蒂安?”她轻声呢喃,“你在哪里?”

她侧耳细听,望着夜空,期待着某种征兆——一颗流星、一片遮蔽月亮的流云——某种迹象,任何迹象都行。

然而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

18

礼拜结束后,人们在院子里徘徊不去,三三两两地闲谈。玛丽安娜和佐伊站在人群之外,玛丽安娜简短地把她和康拉德见面的事告诉了佐伊,佐伊也同意她的看法。

“看见没?”佐伊说,“康拉德确实是无辜的。不是他干的。我们得想办法帮助他。”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玛丽安娜说。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我敢肯定除了康拉德,塔拉还在跟别人上床。她暗示过几次……或许她的手机里会有线索?或是电脑?我们去她的宿舍试试看——”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们不能那么做,佐伊。”

“为什么不行?”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些事交给警方去做。”

“可是你也听见警长说的话了。他们不会调查的——他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塞巴斯蒂安还在就好了,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玛丽安娜接受了这句当中蕴含的委婉指责。“我也希望他在,”她顿了顿,“我在想,你跟我回伦敦住几天怎么样?”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佐伊惊异地看着她。

“什么?”

“离开这里说不定会有帮助。”

“我不能就这样逃避,这样一点儿用也没有。你觉得塞巴斯蒂安会说这样的话吗?”

“不会,”玛丽安娜突然烦躁起来,“但我不是塞巴斯蒂安。”

“不是,”佐伊也跟着烦躁起来,“你确实不是。塞巴斯蒂安会希望你留下来,那才是他会说的话。”

玛丽安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决定问佐伊一件事——一件自从她们昨晚通完电话后就一直困扰着她的事。

“佐伊,你确定……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关于什么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关于塔拉。我总是在想——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佐伊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移开了目光。玛丽安娜依然心存疑虑,还是放心不下。

“佐伊,你信任我吗?”

“这种问题就不用问了。”

“那你听我说,这很重要。你有事情瞒着我,我看得出来,我感觉得到,所以请你相信我。拜托——”

佐伊犹豫了一会儿,动摇了:“玛丽安娜,听我说——”

然而就在这时,佐伊向玛丽安娜身后望去,不知看见了什么东西——这让她立刻止住了话头。在那个瞬间,佐伊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古怪、充满恐惧的眼神,转瞬即逝。她把视线移回玛丽安娜身上,摇了摇头。“什么事——也没有。真的。”

玛丽安娜转过头想看佐伊究竟看见了什么,站在教堂门口的正是福斯卡教授和他的随行人员——那几个身着白色长裙的漂亮女生,他们压低声音沉浸在彼此的交谈中。

福斯卡正在点烟,他的目光穿过烟雾遇见了玛丽安娜的目光——有一瞬的工夫,他们彼此目光相接。

接着,教授离开交谈的小圈子,面带微笑地向她们走来。他越走越近,玛丽安娜听见佐伊轻声叹了口气。

“你好,”来到她们身边,他说道,“我还没正式做过自我介绍呢。我叫爱德华·福斯卡。”

“我叫玛丽安娜——安德罗斯,”她并非故意要用自己的娘家姓氏,不知怎么便脱口而出了,“我是佐伊的姨妈。”

“我知道你是谁,佐伊跟我说过你的事。对于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

“噢,”玛丽安娜有些意外,“谢谢你。”

“我也为佐伊感到心痛,”他说着看了佐伊一眼,“失去了她的姨夫,现在又要因为塔拉而经历同样的痛苦。”

佐伊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躲避着福斯卡的眼神。

这其中有些事情佐伊没说出口——她在回避某些事情。玛丽安娜忽然意识到佐伊害怕这个人。这是为什么呢?

玛丽安娜完全不觉得福斯卡是个危险人物。在她看来,他极其真诚,富有同情心。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我为所有的学生感到心痛,”他说,“这会让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院的学生都深感悲痛。”

佐伊突然转头对玛丽安娜说道:“我得走了——我答应跟几个朋友见面喝杯酒。你想一起来吗?”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答应过去看望克拉丽莎,我一会儿去找你。”

佐伊点点头,走开了。

玛丽安娜回头看了一眼福斯卡——令她吃惊的是,他已经离开了,正迈着大步穿过庭院。

只有他先前站着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烟味,在空中缠绕、盘旋,最终彻底消失。

19

“跟我说说福斯卡教授吧。”玛丽安娜说。

克拉丽莎好奇地瞥了她一眼,把琥珀色的茶水从银茶壶里倒进两只精致的陶瓷茶杯。她把杯子和茶碟递给了玛丽安娜。

“福斯卡教授?你怎么会问起他呢?”

玛丽安娜决定还是不要说得太详细的好。“没什么,”她说,“佐伊提到过他。”

克拉丽莎耸耸肩:“我跟他不算太熟——他来这里才几年的工夫。头脑一流,美国人,博士是在哈佛跟着罗伯逊读的。”

她走到玛丽安娜对面,在窗边那把褪了色的柠檬绿色扶手椅上坐下来,慈爱地对她笑笑。克拉丽莎·米勒教授已年近八十,蓬乱的银发遮蔽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她身穿白色丝绸衬衫、粗花呢短裙和一件针脚织得很松的绿色开衫——这件衣服很可能比她大多数学生的年纪都要大。

克拉丽莎是玛丽安娜上学时的辅导老师。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教学大多是导师和学生一对一的形式,上课地点通常在导师的房间。只要过了中午,甚至更早,讲师就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提供酒水。克拉丽莎总会从学院地下那座迷宫似的酒窖里取出一瓶上好的博若莱葡萄酒,在传授文学知识的同时也传授品酒知识。

这就意味着辅导课里掺进了一丝人情味,导师和学生之间的界线渐渐模糊——师生会彼此倾吐心声,关系也随之变得亲密。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孤独希腊女孩让克拉丽莎深受触动,或者说令她感到好奇。玛丽安娜就读于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日子里,克拉丽莎总像母亲般关怀她。站在玛丽安娜的角度来说,克拉丽莎激励着她——不仅仅因为这位教授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领域里取得了杰出的学术成就,更是因为她的学识以及她对于传授知识的热情。克拉丽莎的耐心与善意——以及偶尔发的脾气——也意味着玛丽安娜对她的印象比其他任何导师都更深刻。

玛丽安娜毕业后,她们依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互寄信件和明信片,直到有一天克拉丽莎忽然出人意料地发来一封电子邮件,一反常态地宣布自己加入了互联网时代。塞巴斯蒂安死后她曾给玛丽安娜发来一封真挚而动人的邮件,玛丽安娜深受感动,把那封邮件存了档,反复阅读了好几遍。

“我听说福斯卡教授也带塔拉?”玛丽安娜说。

克拉丽莎点点头:“没错,他确实带她。可怜的姑娘……我知道他很关心她。”

“是吗?”

“没错,他说塔拉的成绩很难支持她完成学业,还说她有不少麻烦,”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是啊,是啊,确实。”

玛丽安娜呷了一口茶,望着克拉丽莎往烟斗里装烟草。那把烟斗十分精美,是用深色樱桃木雕成的。

抽烟斗是克拉丽莎跟着她的亡夫养成的习惯。她的房间里总弥漫着烟雾和烟草那种辛辣、刺鼻的气息。多年来,这种气味已经浸入墙壁,浸透了书本的纸张,浸入了克拉丽莎体内。有时候这味道很冲,而且据玛丽安娜所知,过去曾有学生反对克拉丽莎在上辅导课的时候抽烟斗——最后克拉丽莎不得不与时俱进,遵照新的健康与安全标准行事,不再把自己的习惯强加在学生身上了。

不过玛丽安娜并不介意,实际上,直到此刻坐在这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这种气味。当她在校园以外的世界偶然碰见别人抽烟斗时,总会立刻感到安心,那刺鼻、幽暗、滚滚升腾的烟雾让她联想到智慧与学识——以及善意。

克拉丽莎拿起烟斗抽了几口,隐没在烟雾背后。“这件事太令人费解了,”她说,“我非常茫然,你知道吗?这件事提醒了我,我们在这座象牙塔里的生活多么与世隔绝——幼稚,或许可以说我们对大千世界中的种种恐怖抱有一种任性的无知。”

玛丽安娜心底里是同意这种看法的。阅读生活并不能让你为真正的生活做好准备,这个道理是她通过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学会的。但她没有这样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暴力行径太骇人了,实在令人费解。”

克拉丽莎用烟斗指着玛丽安娜。她经常把烟斗当成教具,烟草四散飞落,燃烧的烟灰落在地毯上,烧出一个个黑洞。“你知道吗,希腊语里曾经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愤怒。”

玛丽安娜顿时好奇起来:“是吗?”

“Menis,英文没有能够与之准确对应的词。你还记得吗,荷马在《伊利亚特》的开篇写道‘μῆνιν ἄειδε θεὰ Πηληϊάδεω Ἀχιλῆος’——‘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menis)’引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套装合卷本)》,[古希腊]荷马著,陈中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啊,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克拉丽莎稍作沉思:“依我看,最接近原意的解释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可怕的暴怒,一种疯狂的状态。”

玛丽安娜点点头:“一种疯狂的状态,没错……确实很疯狂。”

克拉丽莎把烟斗放在一只银质小烟灰缸里,对玛丽安娜微微一笑:“亲爱的,你能来我太高兴了。你肯定能帮上大忙。”

“我只住一晚,我只是来看看佐伊。”

克拉丽莎看上去有些失落:“仅此而已?”

“是这样的,我必须回伦敦去,我还有患者——”

“这是自然,可是……”克拉丽莎耸耸肩,“你不考虑多待几天吗?就当是为了学院?”

“我不知道怎么能帮得上忙。我是个心理治疗师,不是侦探。”

“这我知道,但你是个专注于团体治疗的心理治疗师……这件事不正是整个团体的心病吗?”

“没错,可是——”

“你还曾是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学生——这使得你拥有警察所不具备的洞察力和理解力,无论他们多么用心良苦。”

玛丽安娜摇摇头,被推到这个位置上,她不免感到心烦:“我不是犯罪学家。这真的不是我的研究范围。”

克拉丽莎显得很失落,但她没有发表意见。她盯着玛丽安娜看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刚想起,我还没问过你的感受。”

“什么感受?”

“回到这里——却没有塞巴斯蒂安的陪伴。”

这是克拉丽莎第一次提起他。玛丽安娜不免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一定很别扭吧?”

玛丽安娜点点头:“‘别扭’这个词很恰当。”

“蒂米蒂莫西·米勒的昵称。死后,我也感到很别扭。他总是在我身边——然后,突然间,他不在了。我总以为他会从某个柱子背后蹦出来吓我一跳……直到现在我还会这么想。”

克拉丽莎和蒂莫西·米勒教授的婚姻持续了三十年。他们是剑桥出名的古怪伉俪,总是大步流星地并肩走在镇上,热切地交谈,胳膊底下夹着书本,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梳理,有时连袜子也凑不成对。直到十年前蒂米去世,他们都是玛丽安娜见过的最幸福的夫妻。

“会好起来的。”克拉丽莎说。

“真的吗?”

“最重要的是保持向前看。千万不要总是回顾过去,看着身后。多想想未来。”

玛丽安娜摇摇头:“说实话,我实在看不见未来……我看见的东西很有限,全都……”她搜刮着词句,忽然想起来了,“在帷幕之后。这个说法是哪里来的?‘在帷幕之后,在帷幕之后——’”

“丁尼生,”克拉丽莎不假思索地说,“《悼念集》——第五十六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玛丽安娜不禁莞尔。大多数讲师的头脑都像是百科全书,而克拉丽莎的头脑则是一整座图书馆。教授闭上眼睛,背诵起诗歌来。

“生命如灯芯草篓般微不足道!/唉,但愿有你安慰和祝福的声音!/答案或补救的希望何在?/在帷幕之后,在帷幕之后。”

玛丽安娜悲伤地点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句。”

“可惜近些年他被低估了,丁尼生,”克拉丽莎微笑着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手表,“既然你今晚要住在这里,那我们得给你安排个房间才行。我来给门房打电话。”

“谢谢你。”

“等一下。”

老妇人费力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她的手指抚过一道道书脊,终于找到了那本书。她从书架上取下书,放在玛丽安娜手里。

“拿着,蒂米死后我在这本书里得到了许多慰藉。”

那是一本薄薄的皮面书。封面上写着:“悼念集,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著”,压凸的金色字母已经褪色。

克拉丽莎目光坚定地望着玛丽安娜:“读一读吧。”

20

门房主管莫里斯先生为玛丽安娜找了个房间。

玛丽安娜在门房办公室见到他时颇为惊讶。以前那位莫里斯先生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一位慈爱的老人,在学院里人缘很好,对本科生是出了名的宽容。

然而这位莫里斯先生却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健硕,下颌线条明朗,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系一条蓝绿相间的学院领带,头戴黑色圆顶礼帽。

见到玛丽安娜惊讶的神情,他微微一笑。

“看样子你没想到见到的会是我,女士。”

玛丽安娜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莫里斯先生——”

“他是我爷爷,他在几年前去世了。”

“哦,我明白了,抱歉——”

“没关系。我经常遇见这种事——我比不上他,其他门房时常提醒我不要忘记这一点,”他说着对她眨眨眼,扶了一下礼帽,“这边请,女士。跟我来。”

他行为举止既有教养又有条理,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人,玛丽安娜心想,或许那才是更好的时代吧。

尽管玛丽安娜谢绝,他还是坚持要帮她提行李。“在这里,我们向来这样处事。你知道的。在圣克里斯托弗学院,时光止步不前。”

他对玛丽安娜微微一笑,全然是怡然自得的样子,举手投足透露着自信,显然是自己这一方天地的主人——所有的学院门房都是如此,而在玛丽安娜看来,他们也有权如此:若没有他们维持学院的日常运作,一切很快就会垮台散架。

玛丽安娜跟着莫里斯去往位于加百列庭院的房间。这座庭院是她在学生时代最后一年里居住的地方。走过时,她瞥了一眼熟悉的楼梯——她曾经和塞巴斯蒂安上上下下跑过几百万次那些石阶。

她跟着莫里斯走到庭院的角落,来到一座用饱经风霜、污迹斑斑的大块花岗岩建成的八角形角楼跟前,角楼里有一座楼梯,通往学院访客的房间。他们走进角楼,沿着螺旋橡木台阶拾级而上,来到了三楼。

莫里斯开了锁,打开房门,把钥匙递给了玛丽安娜。

“就是这里了,女士。”

“谢谢。”

她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房间不算大——一扇飘窗、一座壁炉、橡木四柱床的四角立着麻花形的床柱。床上悬挂着厚重的印花棉布床篷,四周垂挂着床帷。看上去叫人有些透不过气,她心想。

“这是我们这里条件比较好的房间之一,为校友准备的,”莫里斯说,“房间也许有点小,”他把玛丽安娜的包放在床边的地板上,“希望你在这里住得舒适。”

“谢谢,你太客气了。”

他们没有谈及凶杀案,但玛丽安娜感觉自己有必要提一句——或许是因为这件事一直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吧。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

莫里斯点点头:“是啊。”

“学院里的人肯定都为这件事感到非常难过。”

“确实如此。幸好我爷爷没有活到这一天,不然他肯定会伤心得要命的。”

“你认识她吗?”

“塔拉?”莫里斯摇摇头,“只是有所耳闻。她很……这么说吧,出名。她和她的朋友们都是。”

“她的朋友?”

“没错。她们实在是一群……特立独行的姑娘。”

“‘特立独行’?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

“是吗,女士?”

他的言辞有意地回避,玛丽安娜不禁纳闷为什么。

“你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莫里斯笑笑:“只是说她们有点儿……闹腾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总得留意着她们,还有她们办的聚会。有几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得不关停聚会。”

“我明白。”

玛丽安娜读不懂他的神情,她不禁琢磨,莫里斯彬彬有礼的举止和友善的风度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他实际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莫里斯笑笑。“如果你对塔拉好奇的话,建议你去跟她的铺床员谈谈。她们对学院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总是一清二楚,什么闲言碎语都知道。”

“我记着了,谢谢。”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女士。晚安。”

莫里斯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经历了漫长而疲惫的一天之后,玛丽安娜终于又得以独处。她坐在床上,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看了一眼手表,九点钟。她应该直接上床睡觉,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她太焦虑、太苦恼了。

接着,在整理过夜的行李的时候,她发现了克拉丽莎送给她的那本薄薄的诗集。

《悼念集》。

她坐在床上翻开了书。岁月让纸页失去了水分,纸张变形,变得僵硬,呈现出水纹、波浪的样子。她翻开嘎吱作响的书本,用指尖抚摸着粗糙的书页。

克拉丽莎说什么来着?现在玛丽安娜会对它有全新的认识。为什么?因为塞巴斯蒂安吗?

玛丽安娜还记得学生时代读到这首诗的感受。她跟许多人一样,都被它惊人的长度所震慑。这首诗有三千多行,仅仅是通读一遍已经足以让她获得巨大的成就感。当时她对这首诗没有太深的感触,但当时的她还年轻,正沉浸在爱情当中,她的生活中不需要悲伤的诗歌。

通过阅读某个老学究写的导读,玛丽安娜得知,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童年过得很不快乐。丁尼生家族的“黑暗血统”广为人知。他父亲酗酒、吸毒,而且有暴力虐待行为,丁尼生的兄弟姐妹全都遭受着抑郁和精神疾病的折磨,不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就是自杀。丁尼生十八岁时逃离了原生家庭。跟玛丽安娜一样,他也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一个充满自由与美的世界——剑桥。他也遇见了自己的爱情。无论亚瑟·亨利·哈勒姆和丁尼生的关系是否涉及性关系,其深刻与浪漫都显而易见:自相遇的那天起,直到他们共度的第一年结束,他们在醒着的每一刻都形影不离,人们经常见到他们牵着手并肩而行——直到几年后的1833年,哈勒姆突然死于脑溢血。

据说丁尼生终生未能走出失去哈勒姆的阴影。丁尼生深陷抑郁,衣冠不整,不梳不洗,彻底被悲痛击垮,精神崩溃。接下来的十七年里,他不断地哀悼,只留下零星的诗作——几行、几节诗歌,几段悼文——无一不与哈勒姆有关。最终这些诗节被收集起来,集结成一首篇幅惊人的组诗。这首组诗以《悼念集》的题目出版,很快便被公认为最了不起的英语诗歌之一。

玛丽安娜坐在床边读起了诗。她很快便意识到诗人的声音多么真实而熟悉,又多么令人痛苦——她忽然有种灵魂脱壳般的怪异感受,仿佛说话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丁尼生,仿佛他只是在替她表达难以言说的感受:“将自我感受的哀痛付诸文字/我有时以为这仿佛是一种罪愆/因为语言,犹如自然,半是呈现/半是将那内在的灵魂藏匿。”跟玛丽安娜一样,在哈勒姆去世一年后,丁尼生也曾重返剑桥。他走过曾经与哈勒姆并肩走过的街巷,发现它们给人的感受“一切重现,又有所不同”——他在哈勒姆曾经的房间外驻足,看见“另一个名字在门上”。

这时,玛丽安娜撞见了那几行诗,这诗句如此著名,以至融入了英语这语言本身——在众多其他诗句的掩映下,它们在此处与她偶遇,诗句重新获得了直击内心的能力,趁她不备,令她屏息语塞:

我坚持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

越是悲痛,我对此感受越深;

宁可爱过又失去

也不愿从未爱过。

玛丽安娜眼里涌起泪水。她放下书本向窗外望去,但天色已暗,窗子映出自己的脸,回望着她。她望着泪水止不住地顺着面颊往下流。

现在呢?她想,现在你要去哪里?

你在做什么?

佐伊说得对——她确实是在逃避。可是逃到哪里去呢?逃回伦敦吗?逃回樱草花山那座回忆萦绕不散的房子里去吗?那里已不再是个家——仅仅是一个供她逃避的洞穴而已。

而佐伊这里需要玛丽安娜,无论她承不承认这一点,玛丽安娜不会弃她于不顾——那是不可能的。

她忽然想起了佐伊在教堂外面说过的话——塞巴斯蒂安会劝玛丽安娜留下来。佐伊说的没错。

塞巴斯蒂安会希望玛丽安娜坚定信念,奋起抗争。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

她的思绪飘向了福斯卡教授在庭院里的表现,或许“表演”这个词才更贴切。他说的那番话是否有些过于流畅,甚至有演练过的痕迹?即便如此,他依然拥有不在场证明,除非他说服学生们替他撒谎,而这看上去不太现实,他一定是无辜的……

然而——?

有些事不对劲。有些事说不通。

塔拉说福斯卡威胁要杀死她。接着……几个小时之后,塔拉就死了。

在剑桥暂住几天,打听一下塔拉和教授的关系也无妨。福斯卡教授这个人显然值得调查。

即便警方不会追查他,出于对佐伊的好友的道义,玛丽安娜也应该倾听并且认真对待这个年轻姑娘的故事。

因为除了她,没有人愿意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