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与体香
林黛玉与薛宝钗在作者的心目中,有仙凡之别的概念,是十分深刻的,甚至在很细微的事情上,作者也要把她们加以比较,以体现出这种意识来让读者知晓。这里不妨举一个这样的例子。
第八回写贾宝玉去薛姨妈住处探望薛宝钗,薛宝钗正在导演“比通灵”的好戏时,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原来薛宝钗身上会散发出一种香气,但它的源头是来自她常服用的一种丸药。熟悉薛宝钗的人一定会知道,这种丸药便是有名的“冷香丸”了。而这“冷香丸”又是一种什么阿物儿呢?在第七回薛宝钗曾给周瑞家的谈到,这冷香丸是一个“秃头和尚”给的方子,按下面“把人琐碎死了”的法子炮制出来的: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不厌其烦地把据说是秃头和尚传授的这“海外仙方”抄录下来,是为了说明这冷香丸确是用一种刻意到令人“琐碎死了”的法子做出来的。大概由于这众多的花蕊,加上雨露霜雪,还有那药引子黄柏都是大寒凉之物,蜂蜜、白糖自然是甜的,而花蕊自然有香气,所以吃了它自然会有“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散布出来了。
可巧的是,书中除了写到薛宝钗身上有香气之外,单单还有唯一一个林黛玉身上也有香气,这就又形成一种对照了。林黛玉的香气是怎么一回事呢?第十九回,宝、黛二人对面躺着说话,那贾宝玉
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
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从宝黛二人的对话中我们了解到,林黛玉身上的香味儿不是一般世俗人常用的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散发出的香,也不是薛宝钗所特有的那种丸药的香,那么我们只能说,林黛玉的香味儿只能是一种天生自然的体香。体香之说,古已有之。很早前就传说古代美女西施、杨玉环都有体香。曹雪芹时代乾隆帝的香妃更是广为人知。体香是如何产生的?民间自有各种传说,如吃了什么香味果之类,现代更有从科学角度解释的,认为是汗液中分泌一种叫作丁酸酯的东西,当它达到一定浓度时便会产生香味。
其实,体香是否确实存在,对本节所要论说的问题并无多大关系,即使它纯属是一种民间传说吧。重要的是曹雪芹借用了这一说法来赋予林黛玉有体香,这就和薛宝钗的“冷香”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这才是作者目的之所在。
正是这种对比,让我们看到,薛宝钗之香,乃纯粹刻意人为的外在之物,是人人皆可有的凡俗人之香;林黛玉之香,则是自然天成,它的产生,大概和她前身就是一株绛珠仙草,又得神瑛侍者“旧以甘露灌溉”(第一回),修成女身,降生凡世有关吧。究竟哪种香可贵?更符合作者和读者的审美取向?就不妨各自去判断了。
不过第十七回贾政带众人游大观园时,有一个情节,或许可以作为我们评断这一问题的参照。当众人一行来到一处被命名为“稻香村”的地方时,因是一处
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宝玉听了,忙接着说:
“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扠出去!”
这里在“天然自成”与“人为做作”两个对立的观念上,贾宝玉和贾政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这种对立同林黛玉的体香与薛宝钗的冷香的对立,实质是一样的。列举这一事例,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曹雪芹的思想倾向,当然也就能稳当地评断出“冷香”和体香的不同含义和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