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契诃夫经典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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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修士

 

1

 

硕士安德烈·瓦西里伊奇·果夫林感到心力交瘁,神经出了问题。他没有去看病,但是在跟一个做医生的朋友喝酒时,顺便提起了这件事,那位朋友建议他去乡下过春天和夏天。正巧丹妮娅·别索茨卡娅来了一封长信,邀请他去鲍里索夫卡做客。于是他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去一趟乡下。

四月初他先去了老家果夫林卡,他在那儿幽居了三个星期,而后,等路好走了,就坐马车去他过去的监护人和家长—俄罗斯著名的园艺家别索茨基家了。从果夫林卡到别索茨基家住的鲍里索夫卡不到七十里,坐着带弹簧的舒适马车走在春天软和的路上,真是享受。

别索茨基家的房子很大,有立柱和彩绘剥落的狮子雕塑,门口站着穿燕尾服的仆人。花园已经颇有年代了,蓊郁而严整。这是一处英式园林,从房子一直延伸到河岸,几乎有一里远;花园尽头的河岸是断崖式的陡坡,土坡上生长着一些松树,树根裸露着,像毛茸茸的爪子。河岸之下,河水冷冷地泛着光,鹬哀怨地叫着从河上掠过,这个地方总是给人一种可以坐下来谱写长诗的感觉。

可是房子旁边,在院子和果园里(果园连同苗圃总共有三十亩),哪怕天气不好时也有种欢快的、生气勃勃的气氛。那些漂亮的玫瑰、百合、茶花,从雪白到烟黑的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果夫林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过品种如此丰富的花儿。春天才刚开始,最艳丽的花儿还藏在温室中,可是那些开在林荫道两边的花儿,开在东一处西一处的花坛里的花儿,已经足以让人在花园散步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柔美的色彩王国,特别是清早,当每一片花瓣上都挂着闪亮的露珠的时候。

别索茨基自己轻蔑地把园子里的装饰性元素叫做雕虫小技,可是它们却曾给童年的果夫林童话般的感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真是巧夺天工、人弄造化!由果树组成的树墙,像杨树一样呈金字塔形的梨树,球形的橡树和椴树,伞形的苹果树,用李树做成的拱门、花字注13、枝形灯架,乃至1862(代表别索茨基开始做园艺师的年份)的造型。还有一些亭亭玉立的小树,它们的树干像棕榈一样笔直结实,只有仔细看才能认出它们是醋栗和茶藨子。但是最让这院子显得欣欣向荣、兴高采烈的是不停的活动。从大清早一直到晚上,都有推着独轮车和拿着锄头和喷壶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在树旁、灌木旁、林荫道上、花坛上忙忙碌碌……

果夫林到达别索茨基家时是晚上九点多,这时候丹妮娅和她父亲叶果尔·谢苗内奇正担心得要命。晴朗的、满天繁星的夜晚和温度表都预示着明早的寒潮,可是园丁伊万·卡尔雷奇进城去了,没人管事。吃晚饭时他们一直在谈朝寒的事,最后决定丹妮娅不睡觉,十二点多就去院子里巡视,看是不是一切正常,而叶果尔·谢苗内奇则三点甚至更早起床。

果夫林整晚都和丹妮娅待在一起,午夜之后又和她一起去了园子。天很冷,院子里已经散发出强烈的焦味儿了。大果园又叫商业园,每年给叶果尔·谢苗内奇带来几千卢布的净利润。此时这个园子的地上窜着又黑又浓的烟,气味很刺鼻,烟在树间缭绕,驱赶严寒,就是为了保住这几千卢布。

这儿的果树呈棋盘状,横平竖直,好像士兵的队列。这种严整的刻板排列,再加上全都一样高的树,以及形态千篇一律的树冠和树枝,使得眼前这幅场景显得单调甚至乏味。

果夫林和丹妮娅走在一排排树之间,用畜粪、麦秸和各种垃圾燃起的火阴烧,有时他们遇到一些工人在烟雾中转悠,好像一条条的影子。只有樱桃树、李树和几个品种的苹果树在开花,可是整个园子都笼罩在烟雾中,只有在苗圃旁果夫林才能顺畅地呼吸。

“我小时候就被这里的烟呛得打喷嚏,”他耸耸肩说道,“可是到现在也不明白,烟怎么能抗霜冻呢。”

“没有云的时候,烟就起到云的作用。”丹妮娅回答。

“云有什么用?”

“阴天多云的天气里不会有朝寒。”

“原来如此!”

他笑了,拉起了她的手。她那冻得红红的宽脸庞,认真的样子,两条细细的黑眉毛,妨碍她头部活动的立起来的大衣领子,怕被露水沾湿而提起下摆的长裙,以及裙中那消瘦苗条的身形,都让他动心。

“天啊,她已经是大人了!”他说,“五年前我最后一次离开这儿的时候您还完全是个孩子。那时候您那么瘦,有着两条长腿,不戴帽子,穿着短裙,我还笑您是只鹭鸟……光阴似箭哪!”

“是啊,五年了!”丹妮娅叹了口气,“时间如流水。安德留沙,请您说实话,”她看着他的脸,热情地说,“您跟我们生疏了吧?不过,我何必问呢。您是男人,过着自己有趣的生活,您是大人物……生疏是很自然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安德留沙,我希望您把我们当做自家人。我们有这个权利。”

“我是把你们当自家人的。”

“真的?”

“是,真的。”

“今天您吃惊我们有那么多您的照片。不过您知道,我父亲非常器重您。有时候我觉得他爱您超过了爱我。他为您感到自豪。您是学者,是不一般的人,您事业有成,他认为您能有这番作为,都是他教育得好。我也不和他争,让他这么想好了。”

天已经开始放亮了,明显的表现是空气中那一缕缕烟和树冠的轮廓都变得清晰了。夜莺在歌唱,田野里还传来了鹌鹑的叫声。

“可是该睡觉了。”丹妮娅说,“也冷得很。”她挽住他的胳膊,“谢谢你来了,安德留沙。我们的熟人都很乏味,而且也很少。我们整天就是园子、园子、园子,再没有别的事了。什么主干啦,枝干啦……”她笑了起来,“什么阿波尔特苹果、皇后苹果、博罗文卡苹果,芽接、枝接……我们全部,全部的生活都扑在园子上了,我甚至,除了苹果和梨,没梦到过别的东西。当然,这也挺好,挺有益处,可是有时候也希望再多点什么,丰富一点。我记得您过去到我们家过假期或者随便来住时,家里不知怎么回事,就变得清新、亮堂,好像把吊灯和家具上的套子摘掉了似的。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可是心里很清楚。”

她说得很有感情。他不知为何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在这个夏天他会对这个纤弱多话的小人儿产生依恋,会被她迷住,会爱上她—以他们俩的情况这是很可能、很自然的!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既感动又好笑,于是他低头凑近那张心事重重的可爱的脸,小声唱道:

 

奥涅金,我不隐瞒,

我疯狂地爱着达吉雅娜……注14

 

他们回到家里时,叶果尔·谢苗内奇已经起来了。果夫林不想睡觉,他和老人聊天,跟他一块儿回到院子里。叶果尔·谢苗内奇是高个子,宽肩膀,大肚子,患哮喘病,可是走路总是很快,很难追得上他。他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总是急着去什么地方,看他的表情,好像迟到一分钟就全完了!

“是这么回事,老弟,”他停下调整呼吸,开口说道,“你看,地面很冷,可我们把温度计绑在木棍上,把它举到两丈高的地方,那里是暖和的……这是为什么?”

“真的,我不知道。”果夫林笑了,说道。

“嗯……不可能无所不知,当然了……不管脑子多聪明,也盛不下所有的东西。你主要是研究哲学吧?”

“是啊,我教心理学,总的来说是搞哲学的。”

“不枯燥吗?”

“正相反,这是我全部热情所在。”

“得,上帝保佑……”叶果尔·谢苗内奇沉思着摸摸他灰白的络腮胡子,说道,“上帝保佑……我非常为你高兴……高兴,老弟……”

可是他忽然侧耳谛听起来,然后做出可怕的表情,朝一边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树后的烟雾里了。

“谁把马拴在苹果树上了?”不远处传来了他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哪个混蛋无赖竟敢把马拴在苹果树上?我的天!我的天!全糟践了!一团糟!园子完蛋了!园子毁了!我的天!”

回到果夫林身边时,他看上去很疲惫,好像受了欺负一样。

“唉,拿这些该死的家伙怎么办呢?”他摊开手,带着哭腔说,“斯乔普卡夜里运粪,把马拴在苹果树上了!这混蛋把缰绳缠在树上,缠得紧得很,把树皮都磨破了三块。怎么能这样呢!我说他,他呢,就那么像根棍子似的杵在那儿,就知道眨巴眼!吊死他都不解气!”

平静下来以后,他拥抱果夫林,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好,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嘟囔着,“我很高兴你来了,说不出地高兴。谢谢。”

然后他以同样的步子,带着心事重重的表情走遍整个园子,带这个他昔日照顾过的人看所有的花房、温室、暖窑和他的两个养蜂场,他把它们称为“本世纪的奇迹”。

当他们在各处走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把园子照得亮堂堂的。天气暖和起来,看来将有一个明朗、欢快的漫长白天。果夫林想起,这还只是五月初,前面还有整整一个夏天,同样明朗、欢快、漫长的夏天。忽然一种快乐而年轻的感觉在他胸中萌动起来,这是他小时候在这个园子里跑来跑去时的感觉。于是他也拥抱了老人,温柔地吻了他。两个人都动了感情,他们回到房子里,用古旧的瓷杯喝茶,就着鲜奶油,吃着有营养的奶油鸡蛋面包。这些细节再次让果夫林想起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美好的现实和纷至沓来的关于过去的感觉交汇在一起,弄得他心里满满当当的,但是很愉快。

他等丹妮娅醒了,和她喝了咖啡,散了散步,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开始工作。他认真地读书,做标记,偶尔抬眼看看敞开的窗户或是插在桌上花瓶里那些还带着露珠的湿洇洇的鲜花,然后又低下眼睛去看书,他觉得身上的每条筋脉都在因满足而颤动和舒张着。

 

2

 

他在乡下也过着和城里一样紧张的生活。他读得很多,写得很多,学意大利语,连散步时也会愉快地想着很快又能坐下工作了。他睡得非常少,以至于大家都感到吃惊,如果白天无意中睡过去半个钟头,那随后他就会整夜不睡,而在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他能像没事一样,精神饱满,心情快活。

他讲话很多,喝葡萄酒,抽很贵的烟。邻居家的小姐们经常—差不多每天,都来别索茨基家,和丹妮娅一起弹钢琴、唱歌;邻居家的一个年轻人有时也来,他小提琴拉得很好。果夫林如饥似渴地听乐曲和歌曲,但它们让他感到疲惫,身体表现是眼皮发沉,头歪向一边。

有一次,喝了晚茶以后,他坐在露台上看书。此时的客厅里,丹妮娅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年轻人拉小提琴,三个人在练习布拉加著名的小夜曲注15。果夫林仔细地听着歌词—歌词是俄语的,可是怎么也听不懂。最后他把书放下,仔细分辨,终于明白了:一位少女患有癔症,夜间听到花园里的一些神秘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美妙而奇怪,她觉得这是一种神圣的和声,我们凡人听不懂,所以它飞回天上去了。果夫林的眼皮开始发沉,他站起来,先是在客厅,而后在大厅疲倦地来回走。当歌声停下来,他挽起丹妮娅的胳膊,和她一块儿来到露台上。

“今天我从一早就在想一个传说,”他说,“我不知道是在哪儿读到的还是听到的,可是这个传说很怪,很荒诞。首先,它有些含糊不清,大概是一千年前,有个黑衣修士走在叙利亚或阿拉伯的沙漠中……在离他几英里的地方,渔夫们看到了另一个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移动。这第二个黑修士是幻影。现在请忘记所有光学定律,传说是不承认那些的,接着听下去。从幻影中又分出了第二个幻影,然后从第二个幻影中又分出了第三个,这样,黑修士的形象就没完没了地从大气的一层穿越到另一层。人们时而在非洲,时而在西班牙,时而在印度,时而在极北的地方看到他……最后他走出了地球的大气层,如今正在整个宇宙游荡,一直没遇到使他消失的条件。说不定现在可以在火星上或是在南十字星座的哪颗星星上看到他。可是,我亲爱的,这个传说最核心、最关键的一点是,在修士行走于沙漠里整整一千年后,那幻影会再次降临到地球的大气层,在人们面前显形。好像这一千年的期限已经快到了……按传说的意思,我们这一两天就会看到黑修士了。”

“奇怪的幻影。”丹妮娅说。她不喜欢这个传说。

“但最奇怪的是,”果夫林笑起来,“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传说是怎么进入到我脑子里的。是我在哪儿读到的,还是我听到的?或者,也许是我梦见了这个黑修士?我向上帝发誓,我不记得。可是,我总想着这个传说。今天一整天我都想着它。”

后来他跟丹妮娅分开,她去客人那里,而他从房子里出来,一边在花坛边徘徊一边想心事。太阳已经西沉。花儿因为刚浇过水,散发出潮湿的、浓郁的香气。房子里的几个人又唱了起来,远处传来的小提琴声也好像是人的歌声。果夫林绞尽脑汁地想回忆他是在哪儿听到或读到那个传说的,同时不慌不忙地朝花园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河岸边。

在陡岸上,曝露在外的树根之间有一条向下延伸的小路,他顺着这条小路下到水边,惊动了水边的鹬鸟,吓飞了两只野鸭。昏暗的松林还有几处反射着落日的余晖,但河面上已经是真正的夜晚了。果夫林过了木桥,来到河对岸。现在他的面前是开阔的黑麦田,长着还没有开花的新麦。远处既没有人烟,也没有人迹,似乎如果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它就会把人带到太阳刚刚落下、此时正铺展着大片像火焰一样壮丽晚霞的神秘所在。

“这里是多么开阔、自由、宁静!”果夫林走在小路上,想道,“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都凝然屏息,等着我去了解……”

可是这时黑麦田里一阵麦浪起伏,一阵轻轻的晚风拂过他没戴帽子的头。一分钟后又过来一阵风,但已经大了一些—麦田喧响,身后传来低沉的松涛声。果夫林吃惊地停下了脚步。在地平线那边升起了一根顶天立地的黑柱,好像旋风或龙卷风一样。它的轮廓不清晰,但立刻就能明白它不是静止的,而是疾速地移动着,方向正直冲着果夫林这边。它越近就变得越小,越清楚。果夫林赶紧往旁边的黑麦田里躲,给它让路,差一点没躲开。

一个花白头发、黑眉毛的黑衣修士双臂交叉在胸前,从他面前掠过……他那一双赤脚不曾沾地。他已经过去大约三丈了,回头望着果夫林,点点头,冲他微笑,那微笑很亲切,同时又有些诡异。可是他的一张瘦脸多么苍白,苍白得可怕!他又长高了,然后飞过河去,无声地撞上对岸的土坡和松林,钻进去,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

“瞧瞧,”果夫林嘟囔道,“看来那传说是真的。”

他并不勉强自己对奇怪的现象做出解释,只满足于他离那修士那么近,看得那么清楚,不仅看到了他的黑衣,还看见了他的眼睛。他怀着愉快而兴奋的心情回到家里。

在花园和果园里,人们平静地走来走去,屋里的人在弹琴—这么说,只有他自己看到了修士。他很想跟丹妮娅和叶果尔·谢苗内奇讲讲,但考虑到他们可能以为他在说胡话,这个故事可能会吓到他们,又觉得最好不要声张。他大声笑,唱歌,跳玛祖卡,他很快活。客人们和丹妮娅都发现他今天不同寻常,发现他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活跃风趣。

 

3

 

晚饭后客人们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长沙发上躺下,打算想想那个修士。可是过了一会儿丹妮娅进来了。

“给,安德留沙,你读读我父亲的文章,”她递给他一包小册子、校样之类的东西,说道,“这些文章很出色,他写得好极了。”

“嗐,好什么啊!”跟随她进来的叶果尔·谢苗内奇强笑着说—他很害羞,“别听她的,不要读!不过,要是你想入睡就读吧,是很好的催眠药呢。”

“我觉得是很棒的文章,”丹妮娅很有把握地说,“您读读,安德留沙,劝爸爸常写些东西。他可以写出完整的园艺教程。”

叶果尔·谢苗内奇不自然地大笑起来,红了脸,开始说些受窘的作者常说的话。最后他投降了。

“那你先读那篇果谢的文章和这些俄文的小文章吧,”他用发抖的手扒拉着那些小册子,嘟囔说,“要不你会看不懂的。在读反驳之前应该知道我反驳的是什么。不过,都是瞎扯……没意思。再说,好像该睡觉了。”

丹妮娅出去了。叶果尔·谢苗内奇往长沙发走来,来到果夫林身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的老弟……”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是这样,我亲爱的硕士。我又写文章,又参加展览,又得奖……人们说,别索茨基种的苹果有头那么大,用园子挣了一份家业。总之,柯楚别依又有钱又有名注16。可是请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园子确实很好,堪称模范……这不单是个园子,而完全是一家企业,一个有重要国家意义的机构,因为它是进入所谓俄国农业和俄国工业新时代的一个台阶。可是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目的?”

“事业本身会表现出其价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的是,等我死了,园子会怎么样?如果离开了我,那么这园子连一个月也维持不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因为成功的秘密不在于园子大和工人多,而在于我爱这个事业,你明白吗?—我爱这个事业,可能超过爱我自己。我从早到晚地工作,什么都亲自做,自己嫁接,自己剪枝,自己栽种,什么都自己做。当别人来帮我的时候,我会嫉妒,生气到粗鲁的地步。一切的秘密在于爱,也就是在于主人敏锐的眼光,在于主人的双手,在于那种感情:我出门做客,一会儿就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怕园子里出什么事。等我死了,谁来看管?谁来干活儿?园丁吗?还是工人?是不是?我跟你说,亲爱的朋友,我们事业最大的敌人不是兔子,不是金龟子,也不是霜冻,而是外人。”

“丹妮娅呢?”果夫林笑着问道,“她不可能比兔子更有害。她爱这个事业,也懂行。”

“不错,她喜欢,也懂。如果我死后她能管这园子,成为主人,这当然再好没有了。可是要是,上帝保佑别这样,她嫁人了呢?”叶果尔·谢苗内奇悄声说道,害怕地看看果夫林,“问题就在这儿!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就没时间想园子了。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要是她嫁了个年轻人,那家伙贪心,把园子租给一个女商人,那样一年之内就全完了!在我们的事业中,女人就是上帝之鞭!”

叶果尔·谢苗内奇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这很自私,可是我公开说,我不愿意丹妮娅嫁人。我害怕!现在有个拿提琴的靓仔总来吱吱呀呀地拉,我知道丹妮娅不会嫁给他,我很清楚,可我就是看不得他!总之,老兄,我是个大怪物,我承认。”

叶果尔·谢苗内奇激动地站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样子似乎想说什么非常重要的话,但下不了决心。

“我非常地爱你,我跟你说心里话吧,”他终于下了决心,把两手插进口袋,说,“我对一些敏感问题的态度很简单,想什么就会直接说出来,受不了所谓秘而不宣的想法。我就直说吧:只有把女儿嫁给你我才不会害怕。你是个聪明人,有良心,不会让我心爱的事业毁掉。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爱你,就像亲儿子一样……我为你骄傲。要是你跟丹妮娅相爱了,那么,不用说,我会很高兴,甚至幸福。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是实在人。”

果夫林笑了。叶果尔·谢苗内奇开了门准备出去,又在门口停下。

“要是你跟丹妮娅生个儿子,我会把他培养成园艺家,”他想了一下,说道,“不过,这是空想……晚安!”

就剩下果夫林一个人了。他躺得舒服些,伸手拿过那些文章。一篇的题目是《谈间作》,另一篇的题目是《略谈Z先生关于新果园翻土的意见》,还有一篇是《再论休眠幼芽之芽接》—全都是这一类的文章。可是语气却是那么不平静、不平和,那么激昂,几乎是病态的冲动!这篇文章的题目似乎最不惹争议,内容最平实:讲的是俄国的安东诺夫卡苹果。可是叶果尔·谢苗内奇的文章却以“audiatur altera pars注17开始,以“sapienti sat注18结束,首尾之间全是怒气冲天的激烈言辞,针对的是“我们貌似博学、实为无知的,从高高的讲台上观察自然的所谓园艺专家先生们”,或“果谢的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随即不合时宜地加上一句生硬造作的感慨,说可惜已经不能用树条抽那些偷果子和毁坏树枝的农民了。

“这本是一个美丽、可爱、健康的事业,可是这个领域也那么暴躁、好斗。”果夫林想,“大概所有地方,各个领域的杰出人士都是神经质的、高度敏感的吧。也许就应该如此。”

他想起丹妮娅那么喜欢叶果尔·谢苗内奇的文章。他想着丹妮娅的样子:个子不高,苍白,纤弱,连锁骨都看得到。两只大大的、聪慧的黑眼睛总是往什么地方张望,寻找着什么,她走路迈着小碎步,急匆匆的,跟她父亲一样。她说话很多,喜欢争论,而且每说一句话,就算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要伴随生动的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大概她也是极为神经质的人。

果夫林继续往下读,可是什么都看不懂,就扔下了。刚才他跳玛祖卡、听音乐时的那种兴奋,现在又让他沉醉,让他浮想联翩。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黑修士。他想到,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这个超自然的奇怪修士,那么这说明他病了,已经发展到产生幻觉的程度了。这个想法让他害怕了,可是持续的时间不长。

“可是我很好啊,我不伤害任何人,这说明我的幻觉没什么不好。”他这样想着,心情就又变好了。

他在长沙发上坐下,两手抱住头,控制着那传遍全身的莫名的快乐,然后又走了一阵,坐下工作。可是他在书中读到的思想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他想要某种巨大的、广阔的、令人震惊的东西。黎明时分他脱了衣服,不情愿地躺到了床上:该睡觉了!

后来果夫林听到叶果尔·谢苗内奇的脚步声往园子那边去了。他摇铃让仆人送来葡萄酒,心满意足地喝了几杯拉斐特,然后蒙上脑袋。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睡着了。

 

4

 

叶果尔·谢苗内奇和丹妮娅经常争吵,互相说些重话。

某天早晨他们因为一件什么事争吵起来,丹妮娅哭了,回了自己的房间。吃午饭和喝茶时她都不肯出来。叶果尔·谢苗内奇开始很强硬,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好像要表明对他来说维护公正和秩序高于世上的一切,可是很快就绷不住,泄气了。他伤心地在园子里徘徊,不住地叹气:“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午饭他一口也没吃。终于,他满心愧疚地去敲锁着的房门,怯怯地叫道:

“丹妮娅!丹妮娅?”

门后传来微弱的,哭累的,但坚决的回答:

“请您离开我。”

两位主人的痛苦影响了整个房子,甚至影响了在园子里干活儿的工人。本来果夫林沉浸在他有趣的工作中,可是最后连他也觉得郁闷和不自在了。为了设法缓解大伙儿的坏情绪,他决定介入。傍晚时他去敲丹妮娅的门,她让他进去了。

“哎呀呀,多难为情啊!”他看着丹妮娅那带着泪痕、布满红点的悲伤的面孔,用玩笑的语气说,“有那么严重吗?哎呀呀!”

“可是您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她说,从大眼睛里哗哗地涌出滚烫的泪珠,“他把我折磨死了!”她绞着手,继续说,“我什么都没说……没说……我只不过说,不用接着雇……多余的工人,既然……既然可以随时雇短工。因为……因为工人已经整整一星期没事干了……我……我就说了这个,他就嚷嚷起来,对我说了……好多难听的话,非常伤人的话。凭什么?”

“好了,好了,”果夫林为她理理头发,说道,“吵也吵了,哭也哭了,就算了吧。不能长时间怄气,这不好……再说,他无比地爱您。”

“他毁了……毁了我一辈子,”丹妮娅抽抽搭搭地接着说,“我听到的只有骂人的话……和……伤人的话。他认为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人。那还用说,他是对的。明天我就离开这儿,进电报局工作……让他……”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丹妮娅。别这样,亲爱的……你们俩都是暴脾气,都有错。走吧,我来给你们说和。”

果夫林说得又亲切又坚决,可是她还是哭,肩膀耸动,两手紧握,好像真的遭遇了可怕的不幸。正因为她的痛苦不是什么大事,而她却伤心得不得了,他就更怜惜她了。只要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就会让人一整天,甚至或许一辈子都觉得不幸!

果夫林一边安慰丹妮娅一边想,世界上除了这个姑娘和她的父亲,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亲人一样如此爱他的人了。他很小就失去了父母,要不是这两个人,他到死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发自内心的疼爱,体会不到那种纯朴的、没有计算的爱—人们只有对亲骨肉才会抱有这样的爱。

于是他觉得这个哭泣发抖的少女的神经正好适合他那有些病态的、过分紧张的神经,就像磁石跟铁的配合一样。他可能永远不会爱上一个健康强壮、脸红扑扑的女人,可是却喜欢柔弱不幸的丹妮娅。

他很乐意地抚摸她的头发和肩膀,握她的手,为她擦去眼泪……终于她不哭了。她又对父亲和自己在这个家中难以忍受的压抑生活抱怨了半天,求果夫林设身处地地想想她的处境,然后慢慢开始微笑,叹息上帝给了她一副这么坏的脾气,最后大笑起来,说自己是傻瓜,跑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果夫林到了园子里。这时叶果尔·谢苗内奇和丹妮娅已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并肩在林荫道上溜达着,两个人都在吃蘸盐的黑面包,因为他俩都饿了。

 

5

 

果夫林很高兴自己当了和事佬。他去到花园,坐在长椅上沉思,他听到马车的声音和女人的笑声—这是有客人来了。黄昏的阴影笼罩了园子,隐约传来了小提琴声和歌声,这让他想起了黑修士。此时这个光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在哪里,正游走在哪个国度或哪个星球呢?

他刚想起这个传说,在脑子里回忆那在黑麦田中看到的黑色幽灵,就有一个人从正对着他的几棵松树后面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这人中等个儿,头发花白,没戴帽子,全身黑衣,赤着脚,像个乞丐,他的脸白得像死人,两道黑眉特别刺目。这个乞丐或朝圣者礼貌地点点头,无声地走到长椅旁,坐下。果夫林认出,这就是黑修士。他们互相看了片刻,果夫林大为吃惊。修士则像上次一样,笑得亲切,又有几分诡异,表情很高深莫测。

“但你是个幻影,”果夫林说,“你为什么在这儿,还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这跟传说不符。”

“这无所谓,”修士把脸转向他,不慌不忙地轻声回答,“传说、幻影和我,这都是你兴奋的想象的产物。其实我是个幽灵。”

“就是说,你是不存在的?”果夫林问。

“随便你怎么想,”修士虚弱地笑着,说,“我存在于你的想象中,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我存在于大自然中。”

“你的脸苍老、聪明,极其生动,好像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似的,”果夫林说,“我不觉得我的想象力能造就这样的面容。可是你为何那么喜悦地看着我?你喜欢我?”

“是的。你是为数不多的堪称被上帝选中的人之一。你为永恒的真理服务。你的思想、意图、你非凡的学术和你的整个生命都有着神性的、天命的印记,因为它们是献给理性的、美好的事物,也就是永恒的事物。”

“永恒的真理……可是难道人们理解和需要永恒的真理吗,既然不存在永生?”

“永生是存在的。”修士说。

“你相信人能永生吗?”

“是的,当然。你们人类将有远大光明的未来。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越多,这个未来就会越快实现。没有你们这些服务于最高原则、过着觉悟而自由的生活的人,人类就毫无价值,只是在自然法则支配下发展,还要很久才会在大地上消失。你们这些人提前几千年把人类领进永恒真理的王国—这就是你们崇高的功绩。你们体现了上帝赐给人的福祉。”

“永生的目的是什么?”果夫林问道。

“就像所有的生命一样,永生的目的是享受。真正的享受在于认知,永生就是认知那无穷且不竭的源泉。‘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注19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听你的话真是痛快啊!”果夫林满足地搓着手说。

“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等你走了,我就会不断地思考你是否存在。你是幻影、幻觉。就是说,我精神不健康,不正常?”

“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难堪的?你病了,那是因为你工作过于努力,累坏了,这说明你为思想而牺牲了健康,不久你就会为它献出整个生命。这再好不过了。这正是所有被上帝赋予才华的高尚的人求之不得的。”

“如果我知道我的精神有问题,我还能相信自己吗?”

“你又怎么知道那些被全世界相信的天才人物不曾像你一样见过幻影呢?现在专家们说,天才离疯子不远。我的朋友,只有平庸的、随大流的人才健康、正常。因为焦虑的时代、过劳、退化等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心神不宁的,是那些把生活的目的放在当下的人,也就是庸众。”

“罗马人说: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注20

“罗马人或希腊人说的也不全对。高涨的情绪、激情、迷醉—所有让先知、诗人、为思想而受苦的人区别于凡人的东西,都与人动物性的一面,也就是他的身体健康相对立。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想健康而正常,你就走到庸众中去好了。”

“奇怪,你复述的正是我经常想到的,”果夫林说,“你好像偷窥、窃听了我隐秘的想法。不过不要说我了。你怎么理解永恒的真理?”

修士没有回答。果夫林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看清。他的五官开始模糊、融化,然后修士的头和胳膊慢慢消失,他的身躯跟长椅和暮色混在一起,而后他完全消失了。

“幻觉结束了!”果夫林说,他笑了,“真可惜。”

他起身回房,感到快乐、幸福。黑修士跟他说的不多的话,不仅让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且让他的整个心灵、他的整个人感到舒畅。

作为被上帝选中的人,为永恒的真理服务,和让人类提前几千年进入上帝的王国的人们在一起,也就是让人们免去好几千年的挣扎、罪恶和痛苦,把一切—青春、力量、健康献给理想,准备为公共的福祉而死—这是多么崇高、多么幸福的命运!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的过去,那么纯洁无瑕、发奋工作的过去,他想起他所学的和自己教给别人的东西,最后得出结论,修士的话并非夸大。

丹妮娅穿过花园迎面走来。她已经换了一条长裙。

“您在这儿呢!”她说,“我们找了您半天……可是您怎么了?”她瞥见他兴奋的、容光焕发的面容和满含泪水的眼睛,吃惊地说,“您真是怪人,安德留沙。”

“我很满足,丹妮娅,”果夫林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我不只满足,我还很幸福!丹妮娅,亲爱的丹妮娅,您可爱极了!亲爱的丹妮娅,我多么快乐,多么快乐!”

他热烈地吻她的双手,继续说:

“我刚过了一段光明的、奇妙的、超凡的时间。可是我不能全告诉您,因为您会把我叫做疯子,或是不相信我的话。来说说您吧。亲爱的丹妮娅,好丹妮娅!我爱您,已经习惯了爱您。您在我身边,我们每天见几十次面,这成了我心灵的需要。我不知道当我走了,没有您我该怎么过。”

“算了吧!”丹妮娅笑了起来,“两天以后您就把我们忘了。我们是小人物,您是大人物。”

“不,我们说正经的!”他说,“我带您走,丹妮娅,怎么样?您会跟我走吗?您想成为我的人吗?”

“得了!”丹妮娅说,她又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她的脸上出现了红晕。

她开始呼吸急促,急急地走起来,但不是往房子走,而是往花园走。

“我没想过这个……没想过!”她说,绞着两只手,好像很绝望似的。

而果夫林跟在她的身后,依然那么容光焕发,带着兴高采烈的表情,说道:

“我想要一种能够占据我整个身心的爱,而这种爱,丹妮娅,只有您能给我。我很幸福!很幸福!”

她受惊不小,腰都弯了,整个人缩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而他却觉得她很美,大声地表达他的倾慕:

“她多美啊!”

 

6

 

叶果尔·谢苗内奇从果夫林那儿得知,他们不仅恋爱成功了,而且就要举行婚礼。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极力掩饰着激动的心情,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很久。他的手颤抖起来,脖子涨红,他让人套好那辆马车,坐着不知去什么地方了。丹妮娅看到他抽马的动作,看到他把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耳朵,知道他的心情复杂,于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一天。

温室里的桃子和李子已经陆续成熟,把这种娇气的货物包装好发往莫斯科需要很当心,劳神费力。因为夏天天气干热,得给每一棵树浇水,这花去了很多的时间和人工。树上还长了很多毛毛虫,工人们,甚至叶果尔·谢苗内奇和丹妮娅都直接用手指头把虫子碾死,果夫林看了恶心得要命。除了这些事,这时该接秋天的果子和树苗的订单了,要写很多的回信。在这最繁忙的季节,似乎谁都没有片刻的空闲,田里的工作又开始了,占去了一大半的工人。叶果尔·谢苗内奇晒得很黑,疲于奔命,怒气冲冲的,他骑着马一会儿冲到园子里,一会儿冲到田里,嚷着自己被扯成好几片了,要往额头上射一颗子弹。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忙乱着置办嫁妆,别索茨基家对嫁妆很看重。那些剪子的“咔咔”声,缝纫机的“哒哒”声,熨斗的煤烟,脾气急、爱生气的女裁缝的任性,弄得全家上下都头昏脑涨。与此同时,好像故意捣乱似的,每天都有客人到访。得陪他们玩,招待他们吃喝,甚至留他们住下。

可是这一切的劳烦都像在一团雾中一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丹妮娅觉得,爱情和幸福好像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她,尽管不知为何,她从十四岁就确信果夫林要娶的是她。她惊讶,疑惑,不相信自己……她时而忽然感到一阵狂喜,想要飞到云端,在那里向上帝祈祷;时而忽然想起,八月就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家,留下父亲一个人;时而天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很渺小,配不上果夫林这样的大人物,于是她就回到自己房间,锁起门来,痛哭好几个小时。当有客人在时,她会忽然觉得果夫林英俊无比,所有女人都爱他并嫉妒她,于是她胸中便充满了喜悦和骄傲,好像她战胜了全世界;可是只要他对某位小姐殷勤地微笑,她就会嫉妒得发抖,回到自己房间—又得哭一场。

这些新的感觉完全控制了她,她机械地帮助父亲,对桃子、毛毛虫和工人都浑然不觉,也没发现时间很快地过去了。

叶果尔·谢苗内奇也几乎一样。他从早到晚地干活儿,总是急着去什么地方,情绪失控,发火,可是做这一切时他都迷迷糊糊的,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真正的叶果尔·谢苗内奇,听园丁伊万·卡尔雷奇报告混乱的情况时会发火,会绝望地抱住脑袋;另一个则不是真正的他,好像带着醉意,跟园丁谈正事时会忽然停下来,碰碰园丁的肩膀,嘟囔道:

“不管怎么说,血缘还是很重要的。他母亲是个奇妙的、非常高尚、非常聪明的女人。她的面容善良,她开朗、纯洁,就像天使一样,给人非常美好的感觉。她画画非常好,会写诗,能说五种外语,会唱歌……这可怜的女人是得结核病去世的,愿她上天堂。”

这个不真实的叶果尔·谢苗内奇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继续说:“他小时候是我带的,那时候他的脸就像天使一样,又明朗又善良。他的目光、动作、谈话都像他母亲一样柔和优雅。脑子呢?他的聪慧总是让我们惊讶极了。说起来,他当上硕士不是平白无故的!是理所当然的!十年后他会怎么样,等着瞧吧,伊万·卡尔雷奇!前程无量!”

可是突然间,那个真正的叶果尔·谢苗内奇醒了,他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抱住头,嚷道:

“胡闹!全糟践了,全搞砸了,全都一团糟!这园子完了!这园子毁了!”

而果夫林还像以前一样勤奋地工作,对身边的纷乱浑然不觉。爱情只是让他对工作更加狂热了。每次和丹妮娅约会之后,他会满心幸福、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迫不及待地扑向他的书和手稿,其热烈的程度跟刚才亲吻丹妮娅、和她谈情说爱时完全一样。黑修士说的那些话—被上帝选中的人、永恒的真理、人类的光明未来等等,赋予他的工作特别的、非凡的意义,使他的心胸充满了自豪感和崇高感。

他每周会遇到黑修士一两次,有时在房子里,有时在花园里,他们会谈很长时间,但这并不让他害怕,相反,他感到欢喜,因为他已经坚信,只有被选中的、为真理而献身的杰出之人才能看到这一类幻影。

有一次修士在午饭时出现,坐在餐厅的窗前。果夫林很高兴,他巧妙地跟叶果尔·谢苗内奇和丹妮娅聊些修士可能感兴趣的话。那黑衣客人听着,亲切地点头。叶果尔·谢苗内奇和丹妮娅也边听边开心地微笑着,全然不知果夫林不是在跟他们说话。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圣母升天节注21的斋期,斋期过后很快就是婚礼的日子。叶果尔·谢苗内奇执意要把婚礼办得“像样”,也就是说,毫无意义的婚宴持续了两天两夜。光吃喝就花去了三千卢布,可是因为订的乐队不好,因为祝酒的吵嚷和仆人的跑来跑去,因为喧闹和拥挤,无论是昂贵的葡萄酒,还是从莫斯科订的精美菜肴,人们都没品出味道来。

 

7

 

在一个漫长的冬夜,果夫林躺在床上读一本法文小说。可怜的丹妮娅因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一到晚上就头疼,这时早就睡了,偶尔会说几句不连贯的梦话。

时钟敲过三点,果夫林熄掉蜡烛躺下了,他闭着眼躺了好久,就是睡不着,因为他觉得卧室里很热,丹妮娅又说梦话。到四点半他又点起蜡烛,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坐在床边软椅上的黑修士。

“你好,”修士说。沉默了片刻,他问道:“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荣誉,”果夫林回答,“我现在读的法国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学者,他做了蠢事,因渴望荣誉而憔悴。我不理解这种渴望。”

“因为你聪明。你对荣誉很淡漠,就像对不感兴趣的玩具一样。”

“是的,确实如此。”

“出名并不让你快乐。你的名字镌刻在大理石的纪念碑上,而后时间又把这名字连同上面的金粉一起抹去,这又谈得上什么荣誉、趣味或益处呢?再说,幸好这种人太多,人类记性太差,记不住你们的名字。”

“明白,”果夫林表示同意,“再说为何要记住他们呢?不过,让我们来谈点别的吧。比如,关于幸福。幸福是什么?”

当钟表敲了五点,他坐在床上,双脚耷拉到地毯上,冲着修士说:

“古时候,一个幸运的人被自己的幸福吓着了,因为他太幸福了!于是他把心爱的戒指献给神作为祭品,求神保佑。你知道吗?我就像波利克拉特斯注22一样,开始有点为我的幸福感到不安了。我觉得奇怪,我一天到晚总是感到快乐,快乐充满我的内心,掩盖了所有其他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是忧郁、悲伤或烦闷。你看,我睡不着,失眠,但是我并不烦闷。说真的,我开始疑惑了。”

“但是何必呢?”修士很吃惊,“难道快乐是超自然的感觉?难道它不应该是人的常态?人的智力和道德水准越高,越自由,生活给他带来的满足就越多。苏格拉底、第欧根尼、马可·奥勒留都感到快乐而不是悲伤。《使徒行传》里说,要常常快乐。你尽管快乐吧,愿你幸福。”

“要是神忽然发怒了呢?”果夫林开玩笑说,他笑了起来,“如果他们剥夺了我的舒适,让我挨饿受冻,这可未必合我的口味。”

这时候丹妮娅醒了,又惊又怕地看着丈夫。他正对着软椅说话,打手势,笑,他眼睛放光,笑得有些古怪。

“安德留沙,你在跟谁说话?”她抓住他伸向修士的手,问道,“安德留沙?跟谁?”

“啊?跟谁?”果夫林不好意思了,“跟他……他就坐在那儿。”他指着黑修士说道。

“这儿谁都没有……没有人!安德留沙,你病了!”

丹妮娅抱着丈夫,贴紧他,好像在保护他,不让幻影伤害他。她用手蒙住他的眼。

“你病了!”她全身发抖,嚎啕大哭,“原谅我,亲爱的,心爱的,可是我早就发觉你不对劲儿……你精神有毛病了,安德留沙……”

她的颤抖也传染了他。他又看了一眼软椅,已经空了。他忽然感到四肢发软,他害怕了,开始穿衣服。

“这不要紧,丹妮娅,不要紧……”他哆哆嗦嗦地嘟囔着,“我确实有点问题……该承认了。”

“我早就发现了……爸爸也发现了,”她竭力忍住呜咽,说道,“你自言自语,古怪地笑……你也不睡觉。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救救我们吧!”她恐惧地说道,“可是你不要怕,安德留沙,不要怕,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怕……”

她也开始穿衣服。只有现在,看着她的样子,果夫林才明白自己的状态有多可怕,明白黑修士以及和他的谈话是怎么回事。现在他很清楚,他是发疯了。

两个人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都穿好了衣服,走进客厅。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她身后。叶果尔·谢苗内奇穿着睡袍,手拿蜡烛正站在客厅里,他来做客,是被哭声惊醒的。

“你别怕,安德留沙,”丹妮娅像得了寒热病一样哆嗦着,说道,“别怕……爸爸,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果夫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他想用玩笑的口吻对岳父说:“祝贺我吧,我好像发疯了。”可是他只是歪了歪嘴,苦笑了一下。

早上九点,人们给他穿上外衣和裘皮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用马车送他去看医生。他开始了治疗。

 

8

 

夏天又到了,医生让他去乡下。果夫林已经康复了,不再看到黑修士,只要强壮强壮体力就可以了。他住在乡下的岳父家,喝很多的牛奶,每天只工作两个小时,不喝酒,不抽烟。

伊利亚节注23前夜家里举行晚祷。教堂执事把手提香炉交给祭司,这所老房子宽敞的大厅里弥漫起了一种好像墓地的气味,果夫林觉得烦闷。于是他走了出去,来到园子里。他对繁盛的花儿视而不见,在园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再来到花园,信步而行。他走到河边,下了坡,站在那里望着河水沉思。那些有着毛茸茸树根的阴郁的松树去年见过他,当时他那么年轻、快乐、精力充沛,现在,它们不再窃窃私语,而是一动不动地、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好像认不出他了。的确,他剪了头,已经没有漂亮的长发,走起路来无精打采,脸比去年胖,也比去年苍白。

他过了小桥,来到对岸。去年种着黑麦的地里,现在放着一排排割倒的燕麦。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边燃烧着大片红色的晚霞预示着明天会刮风。一片寂静。果夫林望着去年黑修士第一次出现的方向,站了二十来分钟,直到晚霞暗淡下去……

当他没精打采、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时,晚祷已经结束了。叶果尔·谢苗内奇和丹妮娅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喝茶。他们说着什么事,可是看到果夫林就忽然不说话了。看他们的脸色,他得出结论,他们谈论的是他。

“你好像该喝牛奶了。”丹妮娅对丈夫说。

“不,没到时候……”他坐在最下面一级的台阶上,回答道,“你自己喝吧,我不想喝。”

丹妮娅不安地跟父亲对望一下,用抱歉的口吻说:

“你自己也看到了,牛奶对你有好处。”

“是啊,很有好处!”果夫林嘲笑地说,“祝贺你们,从星期五到今天我又重了一磅。”他双手紧紧地抱住头,伤心地说,“干吗,你们为什么要给我治病?服溴化剂,洗热水澡,无所事事,步步紧盯,每吃一口东西、走每一步路都战战兢兢—这一切最终会让我变成一个白痴。当初我疯了,得了自大狂,可是那时候我快乐,感到精力充沛,甚至幸福,那时候我有趣,也有创意。现在我倒是清醒些了,稳重些了,可是我变得和大家一样了,我成了一个庸人,我活得没意思……哦,你们对我多残忍啊!我是看到了幻影,可是这妨碍谁了?请问,这碍谁的事了?”

“天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叶果尔·谢苗内奇叹了口气,说,“听着都烦。”

“那您就不要听。”

现在,只要有人在旁边果夫林就会生气,特别是叶果尔·谢苗内奇。果夫林对他说话的态度生硬、冷淡,甚至粗鲁,永远用嘲笑和仇视的目光看他。叶果尔·谢苗内奇很难堪,抱歉地咳嗽了两声,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丹妮娅不明白,他们之间亲密和睦的关系为何发生了这么急剧的变化,她往父亲身边靠过去,不安地看看他的眼睛。

她想弄明白,却无法明白。她只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坏,父亲最近老了很多,丈夫变得暴躁、任性、挑剔、无趣。她已经不笑不唱了,什么饭也吃不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得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她痛苦极了,以至于有一次昏迷了好长时间,从午饭直到晚上。做晚祷时她发觉父亲哭了,现在,当他们三个人坐在露台上的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想这些。

“佛陀、穆罕默德或莎士比亚太幸运了,因为没有善良的亲人和医生治疗他们的狂想和灵感!”果夫林说,“如果穆罕默德为了治疗神经而服溴化剂,每天只工作两小时,喝牛奶,那这个杰出的人就只能跟他的狗一样,什么也留不下。归根到底,医生和好心的亲人们所做的就是使人类变傻,把天才当做庸人,毁灭文明。”他说,“但愿你们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们!”

他感到怒火中烧,赶快站起来回屋,免得说出不该说的话。他很快地站起来回屋里去了。一片寂静。院子里烟草和球根牵牛的香气从敞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月光照进又大又黑的客厅,在地板上和钢琴上投下蓝幽幽的光点。果夫林想起去年夏天,在同样牵牛花飘香的月夜,他是那么兴奋。为了找回去年的那种情绪,他迅速回到自己的书房,抽了一支味道很重的雪茄,让仆人拿葡萄酒来。可是雪茄让他觉得嘴里发苦,气味也很难闻,葡萄酒也不是去年的味道了。这就是戒烟戒酒的结果!他只抽了一支雪茄,喝了两口酒,就头晕心跳起来,只好服溴化剂。

上床之前,丹妮娅对他说:

“父亲非常爱你。不知你为什么生他的气,这对他伤害太重了。你瞧,他不是一天天变老,而是一时比一时老。求求你,安德留沙,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看在你去世的父亲的分儿上,为了让我安心,对他亲热一点吧!”

“我做不到,也不想。”

“但是为什么呢?”丹妮娅问,她全身哆嗦起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他,就是因为这个。”果夫林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但是咱们不要说他了,毕竟他是你父亲。”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丹妮娅按着太阳穴,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点,说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可怕的事情。你变了,变得不像你了……你这个聪明的、杰出的人却因为一些小事发火,吵吵嚷嚷……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能让你激动,有时简直让人吃惊,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正的你。好了,好了,别生气,别生气,”她被自己说的话吓着了,赶忙吻他的手,继续说,“你聪明、善良、高尚。你会公道地对父亲的。他那么善良!”

“他不是善良,而是老好人。你父亲就像轻喜剧里的大叔,有一张和善的胖脸,又热心又怪脾气,从前在小说里,在轻喜剧里,在生活里都曾经让我感动,让我发笑,现在他们让我讨厌。他们是自私到骨子里的自私鬼。我最讨厌的是他们那副肥头大耳的样子,吃饱喝足以后的那种纯粹公牛式或公猪式的乐观主义。”

丹妮娅坐到床上,一头倒在枕头上。

“这是受刑,”她说,从她的语气可以感觉到,她痛苦至极,说话都没力气了,“从冬天到现在,一分钟都没安宁过……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太苦了……”

“是啊,当然,我是希律,你和你亲爱的爸爸是埃及的婴儿注24。当然!”

丹妮娅觉得他的脸很难看,很讨厌。仇恨和嘲笑的表情不适合他。此前她已经发现他的脸上少了些什么,好像自从剪了头发,他的脸也变了。她想对他说几句伤人的话,但随即发现自己心存恶意,她害怕了,于是走出了卧室。

 

9

 

果夫林得到了一个教席,可以独自开一门课。开讲的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号,大学的走廊里已经贴出了通知。但是在计划开课的那一天,他却给学监拍电报,说因病不能讲课了。

他出现了吐血的现象。一般是痰中带血,但一个月里有一两次会大量地吐血,那时候他就会极其虚弱,昏昏沉沉。这个病没有让他特别害怕,因为他知道他已故的母亲就是带着这样的病活了十年,甚至十年以上。医生们也保证说,这个病不危险,只是建议他不要激动,要生活规律,少说话。

到了一月,因为同样的原因,课还是没有开成,而二月开课已经太晚了。只好等明年了。

这时候他已经不是和丹妮娅,而是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这个女人比他大两岁,像照顾孩子那样照顾他。他情绪平稳,表现得很顺从,乐于听从安排。当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这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准备带他去克里米亚时,虽然他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也还是同意了。

他们晚上到达塞瓦斯托波尔,在旅馆住下休息,准备第二天前往雅尔塔。他们俩都旅途劳顿。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喝过茶就躺下,很快睡着了。可是果夫林没有躺下。还在家时,在出发去车站之前一小时,他接到了一封丹妮娅的信,没敢打开。现在这封信就在他的侧兜里,他惦记着这封信,心里很忐忑。

说实话,现在他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和丹妮娅的婚姻是个错误,对于跟她彻底分手感到满意。这个女人最终化为了一具活尸,身上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死去,除了那双聪明的、凝视的大眼睛。对她的回忆只会引起他的怜悯和对自己行为的懊悔。信封上的字迹让他想起两年前的自己是多么不讲理,多么残忍,把自己心灵的空虚、郁闷、孤独和对生活的不满迁怒于无辜的人。他还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的学位论文和生病期间写的所有文章都撕得粉碎,扔到窗外,那些纸屑在风中飞舞,粘在树上和花上,他在每一行中都看到奇怪的、没有任何根据的自负、狂妄、放肆、自大,读起来就像对他恶行恶习的描写。

可是当最后一个笔记本被扯烂,飞出窗口之后,他突然不知为何觉得懊恼和伤心,于是他走到妻子跟前对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的天,他把她折磨得好苦啊!有一次,为了刺伤她,他对她说,她父亲在他们的恋爱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因为他求他娶她。叶果尔·谢苗内奇凑巧听到了这番话,气急败坏地跑进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在原地打转,发出古怪的“呜噜呜噜”的声音,好像舌头被割掉了似的,而丹妮娅看着父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昏了过去。这太不像话了。

看到熟悉的字体,果夫林回想起了这些事。他走到阳台上,天气温暖无风,空气中散发着海的气味。曼妙的海湾倒映着月亮和灯光,形成一种难以言说的颜色。这是一种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柔和的颜色,水面有的地方颜色像蓝矾,有的地方月光好像变得浓稠,代替海水充满了海湾,不同的颜色互相调和,形成一种平和、安详、高贵的气象。

阳台下面那一层窗户大概是敞开的,因为可以清楚地听见女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看来那里正在开晚会。

果夫林强迫自己打开信,走进房间,读了起来:

 

我的父亲刚死了。我把这归罪于你,因为是你杀死了他。我们的园子正在被毁,现在外人在管它,也就是说,发生的恰恰是我可怜的父亲最担心的事。这我也归罪于你。我用我整个的灵魂恨你,希望你赶快死。哦,我多么痛苦!我的心被无法忍受的痛苦紧紧抓住……愿你遭到诅咒。我把你当做不平凡的人,当做天才,我爱上了你。但你原来是个疯子……

 

果夫林读不下去了,他把信撕了,扔了。一种类似恐惧的不安抓住了他。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睡在屏风背后,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楼下也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和嬉笑声,可是他却觉得整个旅馆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可怕,因为不幸的、伤心欲绝的丹妮娅在信中诅咒他,咒他死。他急忙瞥了一下门,好像唯恐那种两年里在他和他的亲人生活中造成了巨大毁坏的不可知的力量闯进房来,再次控制住他。

根据经验,他知道,当神经不太对劲的时候,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工作。应该坐在桌前,强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集中精力想一个问题。他从红色文件包中拿出笔记本,在本子里写了一个不大的编撰提纲,他本打算,万一在克里米亚没事做而无聊,就干这个工作。他在桌前坐下,开始研究那份提纲。他觉得自己恢复了那种平和、顺服、淡泊的情绪。写着提纲的笔记本甚至引他思考起人间的劳碌是多么无谓。

他想,生活能给人的好处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常,可是为此却要人失去那么多。比如,要在四十来岁获得一个教席,当一个普通的教授,无精打采、沉闷枯燥地讲出一些平常的而且是别人的思想,总之,为了得到一个平庸的学者的地位,他果夫林需要苦学十五年,夜以继日地工作,忍受严重的精神病症,经历失败的婚姻,做很多不堪回首的、愚蠢的、不公平的事。现在果夫林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平庸的,也甘心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该知足。

提纲让他彻底平静了,可是那封撕了的信扔在地上,白晃晃的,妨碍他集中精神。他从桌子前站了起来,把纸片捡起来往窗外扔,可是这时从海上吹来一阵轻风,纸片纷纷落在了窗台上。那种像是恐惧的不安再次抓住了他,他再次感到,整个旅馆除了他再没有一个活人……他走到阳台上。海湾好像活了,用无数淡蓝色、深蓝色、碧绿色、火红色的眼睛看着他,引诱着他。他真的感到又热又闷,挺想去海里泡一泡。

忽然,从阳台下面传来了小提琴声和两个柔和的女声的歌唱。这好像很熟悉。楼下的人演唱的《罗曼斯》讲的是一个有幻想症的女孩子夜里听到花园里有神秘的声音,她觉得这是我们凡人所听不懂的神的和声……果夫林喘不上气了,他的心因忧郁而缩成一团,早已忘记的温柔甘甜的欢乐在他的胸中激荡……

海湾的对岸出现了一根像旋风或龙卷风一样的高高的黑柱。它以可怕的速度贴着水面越过海湾,向着旅馆而来,同时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黑,果夫林赶忙闪在一边让路,差一点被撞上……一个修士从身边掠过,在房间当中站住了,他没戴帽子,头发灰白,有两道黑眉,赤脚,双臂交叉在胸前。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他亲切地看着果夫林,责备地问道,“如果当初你相信我说你是天才的话,这两年你就不会过得这么可悲,这么乏味了。”

现在果夫林已经相信他是被上帝选中的,是天才,他清清楚楚地想起过去和黑修士的所有谈话。他想说话,可是血从他的喉咙涌了出来,一直流到胸前,他不知所措,两手在胸前乱划,于是袖口也被血浸湿了。他想喊睡在屏风后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挣扎着发出一声:

“丹妮娅!”

他摔倒在地,然后用手撑着抬起身,又叫了一声:

“丹妮娅!”

他呼唤着丹妮娅,呼唤着那个园子和院子里粘着露水的鲜花,呼唤着花园和有毛茸茸树根的松树,呼唤着黑麦田,呼唤着他杰出的学业,他的青春、勇气、欢乐,呼唤着曾经那么美好的生命。他看到地板上,在自己的脸旁,有一大摊血,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一个字了,但一种无法言表的、无边的幸福充斥着他的全身。楼下在演奏小夜曲,黑修士在对他耳语,说他是天才,他就要死去,只因为他孱弱的人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无法再充当一个天才的躯壳了。

当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醒来,从屏风背后走出的时候,果夫林已经死了,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

 

注13. 指用姓名首字母组合而成的字,可用于园艺造型。

注14. 引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注15. 又名《瓦拉几亚传说》,为意大利作曲家布拉加(Gaetano Braga)所做。

注16. 普希金的《波尔阿瓦》中的诗句。

注17. 拉丁语,请听另一方的申诉。

注18. 拉丁语,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注19. 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四章。

注20. 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

注21. 基督教节日,在俄历815日,公历827日。

注22. 公元前六世纪萨摩斯岛上的僭主。

注23. 东正教节日,在俄历720日。

注24. 希律意为暴君,埃及的婴儿意为受迫害者。典出《新约·马太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