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上风波（一）

盘古大陆极东处，流星海边，夕令渡口。

春雷滚滚，细雨丝丝，一艘百丈大船即将起帆远航。这一条满载货物的商船，将要去往物产丰异的西海通商。

当最后一批客人登上船，商船终于扬起风帆。岸边送别人群与船上人挥手作别，彼此皆落泪。只因心知但离陆地，除了这脚下船只外再无一寸立足之地，一身全系于海风中。

船只脱离岸边，渐渐远去。不知过了多久，岸边终于看不见了，甲板上的人从别离的伤感中淡出，渐渐转为欣赏大海碧涛的无限风光。

当入了夜，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照得海面波光粼粼。海风徐徐，带来了熟悉的气息。一处窄小船舱里，戴着黑色斗笠的寒山宜，努力从琥珀窗口向外看去。阔别两年，她又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虽然思乡心切，但从流星海到西海，随船航行足有三个月的航程，她只看了片刻，便又合上了窗口。

在烛光摇晃中，她从宝囊中拿出了一卷厚大帛书，埋头苦读。

读了不知多久，看外面天色大概是夜深了。寒山宜终于下定决心，她铺开针袋，又从探手锦囊中将蓝巡身躯取出，摆在帛书旁边。蓝巡的身躯已被她用精妙针法重新缝好，而宝囊中的清净世界也保障了他的身躯没有腐坏。只是双目微闭，面容安静，呼吸毫无，明显是具遗蜕了。

寒山宜举针在手，按图取穴，当她的手触碰到蓝巡冰冷身躯，久久不敢下针。

全天下也只有她才会觉得蓝巡可以救活。也只有她能救。

放眼三门奥妙，从来只有毁天灭地的道术魔法，并没有那起死回生的仙方神通，仅仅才十五岁的她，凭何有这样的自信痴念？

只因在落雪之战中，她得到了一本真正的旷世奇书。那日岩浆初次喷发，她为担责任，独自挖掘洞渠，却无意惊扰了书灵。这书灵便是周望毕生寻找而不得的《坤纪》。

《坤纪》为三天书之一，乃有着“第四仙帝”之称的医仙倪月峡心魂所著，著成之后放在西北汉谭山顶。汉谭山高万仞，宝书藏于其巅，得尽了日月星辰精气，年月一久竟然自形成精，化生了闻所未闻的书灵。真是一切有从无中来，凡属万物皆通玄。

书灵自生成后便终年躲藏在无人处修炼。那日被寒山宜法阵无意惊出，只当被人发现，要夺去自己修为，于是即刻求饶，愿认主跟随。

周望护送她来羽门时，一路上与她探讨两家道法，曾表露自己寻得《坤纪》以壮师门的心愿。寒山宜心知此事份量，不敢擅专。但看书灵弱小，许诺做了它主人，护它周全，却不行那滴血认主之事。书灵见她大义，反而诚心相随，发誓今生不跟第二主人，日夜将《坤纪》奥秘说与她听。

她本醉心于阵学，但听这书灵所言，三天书乃长生不老之术，更有起死回生之法与提契天地之能，心中大为震摄。她既已亲眼看见这闻所未闻的书灵之精，对它狂言竟也有了半分相信。于是两月以来，寒山宜废寝忘食，潜心究学天书，深感其中奥妙，愈加坚信了书灵所言非虚。

蓝巡自刎后，寒山宜心知只有自己能救，又因思念故土已久，遂留下鳞片当作告别，独身带着蓝巡返回鲛族。

她久久举针不下，那帛书中便飞出个手掌大小的树叶精灵，对她催道：“时机将过，今夜再不施法，只有等他爹娘再生个他了！”

寒山宜问道：“倪老先生真用这回阳九针救回过几人？”

“我乃倪月峡心血元神所生，并没有他的记忆。你试试便知真假。”

成败只在今晚，可惜那活人无数的医仙不在自己身旁。而书灵修炼不够，未化实体，不能替她施法，全天下可以依靠的只有学医不到两月的自己。

寒山宜将自己真气渡入蓝巡体内，又将银针缓慢地布在蓝巡身上各处要穴。

她并非没有见过医者施针，只是当自己亲自动手，只又觉得无比寻常。正因为这小小的几枚银针太过寻常，所以她更不敢去奢望。

书灵钻入蓝巡体内察看气机，半天却毫无动静。

“快喊他名字，快喊他名字。”

寒山宜于是伏下身来，在耳边小声喊着，“蓝巡——蓝巡——”

好半晌后，书灵叹道：“算了算了，他大概是不喜欢你的。”

两人沉默，寒山宜靠坐舱壁，书灵亦苦思冥想，就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那书灵跳到琥珀窗口，举头看去，月华已西斜，两眼沉痛一闭，唯喃喃道：“天机已过，不复得矣——”

寒山宜仰着面，靠着舱壁，眼泪从眼中汩汩流淌而出。

前尘往事仿佛都已化作了过眼云烟，月光海水不再有着以往美丽了。不过是些沉默的冰凉的水，是一点无言的虚无的光。

她忽然想起，在食露台下第一天去等他。

晨曦初露，东方微白，那个腰身挺直的少年独自站在楼下，见她来了，远远行了个礼。

又想起，有一天早上大雨倾盆，他依然撑着伞站在那里，见她同样撑着伞来了，彼此对视一笑。

又想起一天早上，她起得更早些，想比他先到，心中惦念着竟然一夜没睡。

……

泪水终有流尽一刻，她抹去泪痕，将蓝巡遗体收回囊中，又捧起帛书阅读。

书灵看她仍不放弃，劝道：“他心意用绝，彻底斩断了天灵根，这针法应是对他无用……除非……除非找到另外两本，或许能有法子——”

寒山宜没有回它，只顾翻阅帛书。主人没有放弃，书灵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于是飞至她身边与她一同寻找。

读至天明，寒山宜混沌睡去，醒来后又为蓝巡施法布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