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烟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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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浣花探情

天街小雨,城中水道又上涨了几分,成都府的巷陌中一片绝胜烟柳,清越的鸟鸣声声悦耳。清丽的晨光从院外洒进屋内,暖阁中立刻明艳起来。

费蕊陪了孟昶一整夜,这才从绣墩上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她拉开竹帘儿,望着百般红紫在庭前院落争奇斗艳,危险暂时过去,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彼时,她正坐在榻上调弦,不觉弹了一曲《神人畅》。

忽然,暖阁的梁顶传来瓦片的轻响,早春的凉风袭来,案前的烛火熄灭了,没等她转身,一柄长剑就架到她的脖颈儿上,寒凉透骨。鼻中传来一股血腥气,随着粗重的喘息声,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命令道:“继续!”

这居所地处散花楼后园,曾有无数轻佻的客人希望一睹隐娘的风采,试图用各种方式夜闯浣花,可是,能破解朝光护卫的,迄今为止仅此一个。费蕊非常好奇,她的案头就有与鸳鸯厅联通的摇铃,只需轻轻一拉,院中护卫便会顷刻间拥进来。

但是,她并没有拉响摇铃,而是不动声色地在暗夜里吟猱弹拨。

“南轩月初进,调弦发清徵。《神人畅》乃阮籍的《酒狂》外,最能令人闻之起舞的琴曲了,可惜你这把九霄环佩还是弹《流水》更好。”黑影说着扑通一声跌坐在榻前,手上的长剑仍死死地抵着她的咽喉,说道:“别怕,我不杀你。”

“不杀我,拿剑指着我做什么?”费蕊不由得偏了偏头,对方的样子淹没在黑夜里,只有闪动的眸光近在咫尺,她轻轻地叹息道:“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你居然能听出这是九霄环佩的琴音!”

“雷琴的后人还在成都府,我也请他们仿制过。”因为距离太近,那温热的呼吸喷在费蕊的耳朵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不要怕,我歇会儿便走。”

“只是歇会儿,蕊娘奉茶便是,为什么架刀?”费蕊笑了笑,心想:这把琴是玄宗皇帝李隆基在蜀地避祸时,得知儿子私自于灵武城登基后,找到雷家赶制而成的,其中的深意岂是坊间的复制品可以比拟的?

她正想辩驳,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只听那声音回答说:“刀架着,免得你乱跑。”

“这是我的家,要跑也是你跑!”

“呵!”黑影喘息片刻,笑了起来,他命令道:“掌灯。”

带伤的刺客,不隐身,不蒙面,还叫掌灯?费蕊一愣。

微光轻闪,案前九层莲瓣的灯台亮了,烛火跳跃,屋中顿时光彩照人,一张琼玉般白皙的面庞出现在费蕊面前。她被那眼睛里清澈的光芒吸引,炫目的虚妄让她忘了看一眼从房梁上下来的白袍少年。

“仁赞哥哥,怎么样了?”白影一闪,少年已经来到榻前,双手扶着手持长剑的郎君。

“她不跑,别为难她。”郎君话音刚落,长剑便掉落在地上,血腥气弥漫在屋里,透着一股凉意。费蕊看着榻前的年轻郎君,疑惑地问了声:“仁赞哥哥?”那人蹙着眉,可一双黑眸竟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眼波交错的瞬间,两个人似乎都在抓取着什么,是什么?

白袍少年呜呜地哭起来,他拾起利剑指向费蕊,说道:“你过来,帮忙!”

“你叫他什么?”费蕊心弦颤动,声音也变得有些压抑。

“我叫你帮忙!”白袍少年提高声调,手中的长剑又朝她脖子上使了两分力。

费蕊再看了看那人的侧脸,清朗的眉目,竟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扒下外套的玄色斗篷,身上却是赭红箭袖劲装,犀玉腰带上是白玉双佩,箭袖袖口和领圈儿上还织有隐约的龙纹。她的手忽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瞬间她觉得这就是朝光的安排了!如果不是设计排演的,怎会如此凑巧!再看那张冷峻的雕刻般的面孔,竟然如此熟悉,是五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光……他是皇帝孟昶!还是她的仁赞哥哥?费蕊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将要溢出,旋即却被一阵冰凉的刺痛打断了。

“帮忙!”

她惊觉地眨了眨眼,冷静地看着白袍少年问道:“这是怎么了?”话一出口,便知多余,她的手触碰到郎君的腹间,撕破的裂口涌出汩汩鲜血,从门槛儿一直滴到床榻边沿。

“你去把血渍打扫干净。”费蕊盯着白袍少年,想起来了他是谁。她清楚天子被人行刺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用不了多久,不仅会有大队禁卫军包围这所宅子,还会陆续有循着血迹上门的刺客。

白袍少年这一次很听话地照做了。

费蕊的医道承自蜀中名儒,当她看到变黑的血色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吩咐侍女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

灯火中,费蕊的面庞干净粉白,孟昶紧抓着她的手,盯了半晌道:“蕊儿……”仿佛看不真切,他又皱着眉连声询问:“你是蕊儿?”费蕊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外间有人禀告:“散花楼被团团围困,都虞候正带人闯进浣花。”

“帮我。”孟昶蹙着眉想解释什么,却一时无从说起。

费蕊心领神会,她将换下的血衣塞给王昭远,示意他上梁。旋即她坐回镜前,敷白面颊,贴上重彩面靥,套上层叠石榴裙,将暖阁内的几坛临邛陈酿全数打翻,四处挥洒,还在各自身上洒了一壶。

古琴放在膝上,一曲《流水》刚起头,西厅的门便被推开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义父青衫,她瞬间确信这一切都是朝光在义父的授意下安排的。夔越青衫胸有城府,在乱世中周旋于诸侯,半年前安排她回到蜀地,希望她能入宫成为蜀王新宠。传闻中,蜀王轻佻狂放,广征美女以充后宫。她会在花朝节以绝世的才貌轰动京都,从而引起幕僚关注。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跟预设的情节不同。

费蕊定了定神,眼前那沉静无波的眉目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仿佛是传说与现实的差异。

孟昶睫毛扑闪,他已经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了,见她涣散的眼神终于聚光了,这才说:“你神游九天的样子,总算有点儿小时候的模样。”他的声音娓娓动听,眼神干净而清透。她垂下眼睑,淡淡应了句:“是吗?”

“不好奇吗?”孟昶乌炯炯的眼睛看着她,甚至一眨不眨。

费蕊不为所动。

“可我好奇。”孟昶拉她坐到自己的榻前,“五年前,我随父帅出征夔州,回来便听说费氏已经举家迁往扬州,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你竟流落至此?”费蕊依旧摇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孟昶。朝光曾经教过她:“盯着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还小,忘记便忘记了吧。”孟昶流露出些许怜悯和久违的温存,他说:“还好遇到我,我不会不管你的,想要什么封赏跟我说。”

“封赏吗……”费蕊敛起眼眸,顾盼着想了想,说道:“蕊娘听说,鸿鹄在大河海洋上无忧翱翔,迁徙到小湖泽便容易受到箭矢的袭击;而鼋鱼在深渊里安然无恙,游上浅滩就会被钓射所威胁。今天陛下闯进浣花,是不是走远了?”

孟昶翩然一笑,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说道:“明白了!你不要封赏,还告诫朕如果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巩固边防,外不结交诸侯,内又丧失民心,一旦国破家亡,你这个打鱼人也无法保全封赏,对吗?”费蕊红了脸,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韩保贞进门禀报:“两位张阁老求见。”

“其他人不见便不见,他们是一定要见的。”孟昶说完便起身,韩保贞已经把一套月白色襕衣递了上来。

“让蕊娘为陛下束发。”费蕊说着,跪在他的身后,手中的玉梳轻起,慢慢往下整理。

张公铎和张业一前一后地进来,他们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分明是直接从承乾殿奔过来的。二人一见孟昶便撩衣下跪,拱手道:“臣张公铎、臣张业恭请圣安。”

“二位张卿起来坐吧,看你们一身风尘,喝口茶再说。”孟昶神态慵懒、面色苍白,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圈椅上堆着厚软的裘披。费蕊凤眼微垂,动作轻缓地依偎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挑着一根玉簪,缓缓地从孟昶的发髻里穿过。

张公铎昨夜没有进到暖阁中,看到眼前风月袅娜的景致,已知坊间的传闻非假,他抬起头,无奈地跟张业交换了一下眼神。

张公铎特意瞥了瞥韩保贞,见他动作细微地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什么,便自以为心领神会。看来皇帝确实不知道赵贤妃的事儿,今日早朝之前,太保赵季良向六位宰辅传太后懿旨,秘不发丧,皇帝这里由他前来呈禀。路上遇到张业,聊着聊着便要一路跟来,张公铎心想皇帝在散花楼的事情瞒不过,只得随他。

于是,他神情严肃地启奏说:“天家,臣有要事禀奏!”

孟昶点头道:“你说。”

韩保贞仿佛没注意张公铎在奏请正事,从食案上端了一只秘色越瓷小碗递给费蕊,说道:“早上送来的散花楼最出名的驼蹄羹,天家尝尝?”

张业不经意地抬了抬眼皮,饶有兴致地看了费蕊一眼,神态甚是轻慢。

张公铎顿了顿,继续说:“天家,昨日……”他刚开口,又被韩保贞打断:“张都统和使相也尝尝吧,相府珍馐无数,不一定比得过这驼蹄羹。”

话头连续两次被打断,孟昶感觉异样,回头警告。只见韩保贞全身僵直,眼珠直直地盯着费蕊手中的那碗驼蹄羹。

“那就尝尝。”孟昶接过来,又对张公铎和张业说道:“二位张卿也来一碗。”

张公铎和张业都知道孟昶随军多年,不拘小节;韩保贞是他的旧随,私下场合相处更随便惯了。两人双双接过,张公铎一口将驼蹄羹倒进嘴里,说:“永吉别拦了,让老张讲完!我等是奉太后懿旨,有要事禀告陛下!”

孟昶高挑着双眉,再次冷眼看了看韩保贞。

张公铎一鼓作气地禀奏道:“昨日灌州天摇地动,幸亏天家离开得及时,酉时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刚好打在贤妃娘娘身上,捧圣军在山崖下找到娘娘时,她已然玉碎,凤体……”话音未落,孟昶咳嗽了一声,费蕊手中的驼蹄羹被打翻在地。

“天家!”王昭远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挡在他的跟前,费蕊从身后握住孟昶的手,只觉得他全身颤抖得像掉进了冰窟窿。韩保贞大怒,盯着张公铎喊了声:“张都统!”

张业伸长脖子望过去,只见皇帝满脸通红,脖颈儿处青筋暴起,眼睛外凸,几乎要喷出血来,他说:“还请天家忍痛节哀,以大局为重啊!”张公铎心想皇帝毕竟年轻,不如太后能看清形势并很好地把控情绪,正想着要不要说下去,只听孟昶低声喝道:“继续说。”

张公铎看了眼韩保贞,回头继续说道:“都虞候李廷随侍,他说,娘娘忽然发狂,从殿中跑出,直至南坡才被天雷击中,坠下山崖。”

“忽然发狂?”孟昶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贤妃端庄守礼,怎会忽然发狂?”

“事出突然,臣等没在现场,丈人观的天师道长说,娘娘这是轻慢了上真,才触动了天雷。”张公铎据实禀奏。

“胡扯!”孟昶一记重拳敲在桌案上,眼瞳中再次涌出一阵赤红,他看着张业问道:“张相,贤妃怎么会轻慢上真?她与朕一道立志,又怎会在国教观前做出无礼的举动?”

张业想了想说:“臣也觉得过于荒诞,但贤妃娘娘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中披头散发,所以才被天雷所轰的,相关人等经由刑部核实并没有串供作假。”

“昨天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刑部什么时候做事儿这般利索了?”孟昶哼了一声。

张业被褶皮覆盖的双眼突然瞪直,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孟昶的脸上。在他眼中,皇帝未及弱冠,登基三年来,虽号称励精图治,却独断多疑。当初,因为李仁罕是他舅舅,他小心翼翼、处处迎合,还把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毕竟事隔多年,他也三十多岁了,身为宰辅相公,十八岁的小皇帝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因此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高了几分:“天家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孟昶愣了愣,表情格外忧郁和颓然,他摇着头说:“朕的贤妃啊,怎么可以这样,她是疯了吗!”张业双手搁在腹前,漫不经心地说:“陛下登基以来,一直有意效法上皇的贞观之治,得天理行于人世,臣还记得当初在御殿上你教导各位臣工得道多助的道理,如今贤妃娘娘竟做出失道之举,臣听闻后亦是倍感痛心。”孟昶听到张业这通阴阳怪气的暗讽后,脸色瞬间苍白,他不得不表现出更加谦逊的姿态来,躬身询问道:“张卿觉得,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今日的过失?”张业不咸不淡地说:“天降异象也许是提醒天家,要注意言行。来日方长,用心弥补为时未晚。”“张相说得是!”孟昶点头问道,“太后怎么说?朝臣是怎么奏请的?这事儿可有人告诉太保?”

“臣已禀奏太后娘娘,今晨与太保、侍中和几位平章事商议完毕,决议秘不发丧。当天在场的宫女、随侍都由刑部单独看押,其余众臣和椒房贵戚还不知晓此事。”张公铎禀奏道。

“如此甚好。”孟昶稍稍松了一口气,往圈椅后靠了靠。过了许久,他又抬起眼眸,在张业的脸上停留片刻,低声同他商量道:“张卿,因事发突然,朕心里惊恐难安,怕是难以面对母亲的震怒;如果再有下臣逼问,朕也觉得手足无措,你能不能替我跟相父商议,容朕在散花楼多待几日,怎样?”

“三郎还要待在这里?”张业还未来得及出声,张公铎早已大吃一惊,他失声道:“荧惑星乱世,眼下最重要的是灌州赈灾,告慰灾民,皇帝怎么能继续缺席呢?”

孟昶对张公铎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眼睁睁地望着张业问:“张卿以为如何?”

张业抬了抬眼皮,说:“天家以为躲在这里十天半月的,这事儿就能糊弄过去了吗?臣倒是容易糊弄,老百姓不好糊弄啊!”

孟昶咬着下唇,想了想才说:“昨天李廷夜闯散花楼,朕一气之下要他回禀太后,朕要留宿浣花。倘若这时候回宫,我该如何向母亲解释,为何独自撇下贤妃呢?”说着,他气恼地拍着圈椅的把手:“本来是件芝麻大的小事儿,今早移跸回銮处理朝政也无妨,只怪李廷闹得满城风雨。容朕规避几日再回宫也不迟啊!”

张业心想:李廷被他授意一闹,朝中大小官员都知道皇帝夜宿勾栏,太后震怒,皇帝不想面对国丈赵季良,果然又打定主意躲一时算一时了。想到这里,他刻意清了清喉咙,将轻蔑的笑意掩藏起来。

正事禀奏完毕,张公铎和张业起身告辞,临了张公铎回头问:“三郎还有什么话需要老张转呈太后吗?”

孟昶摆手道:“两位卿家退下吧!”

张业和张公铎告退,并肩走出鸳鸯厅,张公铎忍不住问张业道:“张公觉得三郎躲在散花楼中是个好主意吗?”张业肥硕的身体裹在宽袍朝服当中,他似乎感同身受,侧着身体凑在张公铎的耳边悄然反问:“你觉得呢?”

“这时候待在勾栏,实在有违伦常!灌州赈灾那么大的事情,他想怎么躲?”张公铎身材高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要让太保知道皇帝居然夜宿勾栏,倒不至于会碾平散花楼,但朝堂议论同样会引发民怨嘛!”

“这是天家的家事,谁管得了?娘娘亵渎上真确有其事,陛下又能如何?凡涉及朝堂大事,都由我等宰辅商议,轮不到他自己拿主意。昨日事发突然,他被臣子围在勾栏,心中惊惶不安,想偷偷糊弄几日,我看就随他嘛!”

话题本是张公铎挑起的,看到张业如此直截了当,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说:“三郎这个样子,老张放心不下!”见张公铎激动起来,张业呵呵干笑两声,拂袖道:“都统稍安毋躁,倘若确实感到积愤难平,不妨折返回去劝劝,我倒想瞧瞧你怎么把他劝回头。”

张公铎性情骁勇,最怕激将,让张业这么一说,他顿时停下脚步:“我看还是回去劝劝吧!老张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伦常有差,必遭灾殃。”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浣花小门走去。

张业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踱步踏上漪澜桥,慢腾腾地朝散花楼走去。

张公铎与张业前脚刚走,孟昶便匍匐在地上,一连吐了好几口血,王昭远吓得眼泪崩流,屋中顿时乱作一团。费蕊于心不忍,端着茶水递上前去,她在想着那位让人极感压迫的使相张业,想到他那混浊而阴鸷的眼神,不由得一阵心悸。

韩保贞劝慰道:“天家别伤心,娘娘仙灵在上,也不忍心看你这样。”

“贤妃是替我而死的。”孟昶擦了擦嘴角,声音极低,费蕊侧跪在一旁,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由得睁大眼睛问了句:“什么?”孟昶闭上眼睛没回答,心想:自己既然能逃过天雷,便是上天在冥冥中暗示什么,如果就这么死了,真叫人不甘心!

这时,小侍奏报,张都统去而复返,韩保贞心中气恼,低喝着吩咐道:“叫他在外间候着!”

待张公铎再次面对孟昶的时候,他们已身在鸳鸯厅的厅北庭院。只见孟昶坐在井台边抚弄着木芙蓉的枝叶,那名叫费蕊的勾栏娘子则端坐在楠木几前抚弦弄琴。

“朕答应蕊娘陪她半月,既然贤妃秘不发丧,有什么话就等我回宫后再说吧。”

孟昶的无情让张公铎不适应,他看了一眼费蕊,粗声说:“说开了,这是惊动天下的大事儿,天家在勾栏应变,绝非贤君所为,不怕朝堂议论、民怨沸腾吗?”

孟昶微阖双目,不以为然地说:“让他们议论半月又何妨?”

张公铎愣了愣,他自知嘴拙。孟昶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那些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古训也忘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张公铎哑口无言,愤怒地站起身来,准备再次告退。

“张公!”孟昶忽然叫住他,右手摩挲着圈椅的边沿,“朕不能着急回宫。请都统传诏御医,称贤妃在山中受到惊吓,需闭门休养。待时机合适,再商议择日发丧,加恩照贵妃例办理,如何?”

张公铎恍然大悟,他盯着孟昶,暗自思忖:这样安排既能缓事发之急,也能堵上众臣之口,此番沉着应对,又岂是糊弄之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孟昶又问:“此次赈灾使是谁?”

张公铎赶紧回答说:“以往都由侍中赵廷隐定夺,用的是王处回、张业的门生。三郎知道,老张对那些额度、钱粮算不过来,不过赈灾关系重大,所以这一次我和太保力主让毋昭裔带领左右三司亲赴灌州勘察灾情,制定赈灾额度。”

孟昶点点头,又问:“近日,武信军和武泰军的动向如何?”

张公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孟昶,回禀道:“王处回的武泰军地处黔州,山高路远,这些年一直为陛下安守南境,倒是张业回遂州待了半月,昨日才回朝。”见孟昶没再继续询问,他摸了摸下巴,又说道:“三郎不愿向中原儿皇帝开口,老张明白。但你不该留在这里,让各地的藩镇使相小看了。”

孟昶脸色微愠,他揶揄着对张公铎说道:“太尉(赵廷隐)兼任你的副使,本意就是牵制你。你倒好,索性连手下都虞候也差遣不动,恐怕你这六军都指挥使还不如我这个未亲政的皇帝吧?”张公铎想起李廷对自己的态度,知道皇帝也被怠慢了,于是拱手说:“天家虽未亲政,臣下如何能比。”

孟昶哼了哼:“都统驭下如果力不从心,不如让相父找人帮你分担。”

“不用!”张公铎睁大眼睛,他想这才是自己熟知的幼主,是两个人寻常交流的方式。很早以前,孟昶巡查禁卫六军,在支计院军营时便提醒他,他总认为那些旧随部将都是跟着他一同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天下太平后难免纵容。昨日与李廷有了一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尤其捧圣步兵居然敢横刀阻拦他上散花楼,身为主帅的他当即火冒三丈,这会儿再听孟昶提起,心想皇帝并非糊涂,或者这的确是他应对的办法。于是他欣然接受说:“三郎放心,老张知道该怎么做。”

孟昶没再多说,挥挥手让他走了。

看着张公铎离开的背影,孟昶喉中再次涌起一股腥甜,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费蕊丰润的双手按在琴面上,清澈的眼睛正盯着他看:“陛下脸色不太好,回屋躺一会儿吧?”

“此刻无人,不必这么称呼了。”

早春天气,乍暖还寒,那两株木芙蓉生得异常繁茂,巴掌大的宽叶垂至井台边沿,随风涤荡。费蕊缓缓站起身,拿起井台上的披风笼在孟昶的身上。

“当年费家宅院中栽种得最多的就是洛阳牡丹和木芙蓉,怎么这里才两株?”孟昶伸手拉起一根枝叶在手上抚弄。

“这两株名叫三醉芙蓉,一株花树两种颜色,花瓣层叠,卷出六层,一朵素色,另一朵则是赭红色。开花的时候清香如梅,秋后你再来看,一定有些不同。”

“正好,”孟昶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什么来,“罗城土墙需要保水,朕可命人在城墙上插遍这种醉芙蓉。到时候芙蓉花开,四十里花团锦簇、花香百里,定然盛极成都府。”费蕊眨了眨眼,微笑着说道:“好啊!金秋十月,芙蓉脂肉绿云鬓,罨画楼台青黛山。站上城墙,看京都早晚,看芙蓉三醉,不知会是何等美艳雍容!”孟昶听着,忍不住抬起手指在她眉间轻展,划过她唇角金钿闪烁的梨涡,抚摩着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积郁的心情不知不觉平复了许多。

午后,孟昶昏睡不醒,直到第二天清晨韩保贞号脉行针时,依旧醒不过来。费蕊见他收起药箱,脸色阴沉,轻声说:“鸩毒如此凶险,若不能连根拔除,恐怕后患无穷。”

“连你也能看出来,何况陛下自己。”

“那怎么办?”

“天家意志坚强,他一定能熬过去的。”韩保贞说,“当年打东川,尸山血海都爬出来了,难道他要倒在繁华盛世里吗?我不信。”

费蕊想了想,对韩保贞说道:“蕊娘想起一个人。幼年时,我曾师从四郎李玹,如果能找到他,也许陛下不必受太多苦。”

“你说那个波斯国戚?”韩保贞大喜过望,眼中露出一股异样的神色,“你知道他在哪儿?”

费蕊点点头道:“前朝后主亡国乞降,师父曾在青城山落脚,后来终年四处游荡。虽然行迹难觅,不过我知道,每逢三月,龙洞的百年辛夷花开放,他应该在那里折花制香。”

“太好了!此去嘉州不过一天的时间,只是上龙洞要翻越峨眉半山,山高坡陡,传说九十九道拐犹如天上云梯,平常人根本上不去。”韩保贞说罢却站立起身,坚定地说:“也好,我这就启程,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他。”

“医使别急,”费蕊拦住他,“还是等陛下醒了再做打算吧!”

韩保贞是个急性子,他拂袖说:“四郎李玹性情古怪,如果我据实告请,他一定不答应。不如我亲自去把他绑到天家跟前,否则如果让他跑了,就不容易再找了。”

“绑了他来?”费蕊惊愕,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吗?”

“我去。”床头传来低沉的声音,孟昶盯着榻前的两人浅笑,“什么时候启程?”

“天家还是歇息吧,换成往常永吉鞍前马后地伺候随行还可以,现在不行!”韩保贞没说缘由,但孟昶贵为天子,本应身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跸。若大张旗鼓地前往,恐怕那位前朝国戚早已闻风而逃;若微服出行,光是传说中九十九道拐的天梯也足以让常人望而生畏,何况皇帝现在连常人也不如。

“出去也好,这里的渡口人来客往,陛下伤重,未必能够瞒得密不透风。去了龙洞,如果能找到师父固然好,即使找不到,那里也是个颐养的好地方。”没想到费蕊倒是表示赞同。

敲定落实后,屋中三人分头行动,王昭远从朝光那里找来一辆青花帷幔双辕马车,外表看来毫不起眼儿,他说道:“朝光夫人听说浣花贵客要出行踏青,专程安排了客船停在码头。”

出行那天,只见船头的桅柱上还赫然拴着四匹胭脂马。

张公铎离开浣花以后,先去了太保赵季良的府邸,然后立即回到支计院帐营,用雷霆手腕换掉捧圣军都虞候以下职位的所有部将,又将忠诚的控鹤军军士提拔到捧圣军中,三两下便将禁军治理妥帖。因为涉及的层面不高,杀一儆百的作用不小,军中各部均有惊觉。架空都虞候李廷以后,他正准备亲自前往浣花加强控鹤军暗卫,听说皇帝突发奇想要微服踏青,急得跳脚。他只好折转回宫禀告太后,重新布控暗卫随侍,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