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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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一的花火

九月的第一天,总是天晴,总是开学。

子弟中学新铺的塑胶操场上,全体高一新生在练习军训队列。这一次分班,小满、夏雷、晓丹、小白、王东东和孟歌都分在了高一二班。全班同学都穿上了迷彩服,意气风发,只有夏雷恹恹不乐。

小满歪戴着迷彩帽,一边喝盐汽水一边安慰夏雷:“去实验高中当凤尾,哪比得上在西铁城当龙头?龙头多爽,大家都捧着你!再说,也不是咱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侯校长不是说了吗,每年都有人考上北京理工!”

“你别听侯校长瞎胡咧咧。”夏雷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那是火炸药工程专业好不好?根本招不上人,降分录取还没人愿意去呢。”

高一二班的班主任是佟老师,她接过新生名单的十分钟内,就规划好了哪些同学该冲击重点大学,哪些去奔普通本科和大专,哪些可以走定向委培和体育特招,剩下实在没有希望的,就只能老老实实混上三年,等着去技校当工人。

佟老师的开学致辞讲得非常坦率:“九年制义务教育只到初中毕业,从高中开始,我们的目标不是公平,而是效率!”

于是,全班按照效率这个原则排座。听话的学生都坐在前排,夏雷的同座还是绝缘体小白。

夏雷奇怪地问他:“你怎么成了我甩不掉的牛皮糖?黏着我从初中一直到高中。”

“你以为我愿意吗,”小白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我巴不得换个女生同桌呢!肯定又是你妈妈给佟老师送礼了!”

估计小白说得没错,妈妈一定不会闲着,想到这儿,夏雷也就不吭声了。

“老天啊!阴阳失调啊!”看夏雷默认了,小白就捶打桌面作痛心疾首状:“我的大好青春都给你陪葬了!”

小满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但他并不计较,能考上高中就算庆幸,遑论坐在哪里。西铁城子弟只要上了高中就能保底去技校,去了技校就是铁饭碗的全民制工人。而那些考不上高中的子弟,要么去当兵,要么去“大集体”生产雪糕和盐汽水。

严晓丹的爸爸严总是厂总工程师,由此被安排坐在第一排,被老师们严密呵护关照,向阳花木易为春。

严总是苏州人,老五届大学生,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西铁城厂。虽说生在水乡长在吴地,他却不厌嫌三线工厂的山水粗粝。正是组织信任他才派他来保密工厂上班,正所谓“好人好马才能上三线”。而他那些不被信任的大学同学,都被甩在苏州的街道福利厂,领着残疾人们糊纸盒。

严总刚入厂时在生产车间当技术员,赶上了那一次著名的生产大爆炸。气浪掀起反应釜的大铁盖子,正好把他扣在下面,随后天空中纷纷降下一堆砖头铁块,砸在盖子上面堆了半米厚。等救援队把他从盖子下面挖出来,他居然毫发未伤,坐起来喝光了两暖壶的白开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震,震出了官运亨通,严总很快从技术员晋升为车间主任,再升到分厂厂长,最后荣升为全厂总工。

严总到了三十几岁才有的独生女严晓丹。晓丹没继承爸爸的学习基因,倒是继承了妈妈的美貌基因,一颦一笑都有江南式的柔媚。全班男生的视线经常汇聚在第一排晓丹的背影上。小满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目光被五排同学阻挡,他就干脆站起来眺望,搞得任课老师很感动,以为他是努力听课不自弃。

有次,语文戴老师提问站着听课的小满:“青梅煮酒这个典故,是指哪两个历史人物?”

小满想了半天,说:“是吕布和貂蝉吧?”

全班哄堂大笑。

“不对!青梅煮酒可不是喝酒泡马子!”戴老师说。

“我记错了,”小满改口说,“吕布和貂蝉应该是青梅竹马!”

“扯淡!谁告诉你吕布和貂蝉从小就一起玩?”戴老师皱着眉直摇头,“你这书念的,还真不如不念。”

“那戴老师你说周海媚和张无忌算不算青梅竹马?”小满顶嘴反问。

全班又是哄堂大笑,大家都想起了戴老师在《电视周报》上的糗事。戴老师立马满脸涨红,大喝一声:“竖子!不可教也!”甩手打出一颗爱国者粉笔头。

“师父师父,我错了!”小满用笔记挡住了师父的暗器偷袭。

“滚出去!”戴老师气急败坏,“有多远滚多远!”

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小满举起笔记本护住侧脸,一溜小跑出教室。他在厕所撒泡热尿,又从后门偷偷溜回座位。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小满的心思不在黑板,而是在晓丹的背影上,科任老师们就干脆集体封杀小满,不准他再站起来听课。

比小满患相思病更严重的,是王东东。王东东心里惦记的不是晓丹,而是隔壁一班的孙璐璐。他恨不得教室墙壁都变成透明,这样他就能时刻看见心上人。

数学课上讲三角函数,顾阿拉老师的上海口音软糯,王东东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心里只想着孙璐璐。白日梦里的他和孙璐璐相拥花间,情浓之时正要接吻,忽然鼻梁一阵剧痛,“啊呀!”王东东痛叫一声,瞬间还魂回到课堂,发现全班都在对着他大笑。原来是顾老师看出了他身心分离,甩手发射了爱国者粉笔头,一记弧线居然命中鼻梁。

“东宝,你想谁呢?”顾老师拄着教鞭问。

“他在想戈玲呢!”全班一齐起哄。

王东东还在发蒙,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唯恐天下之不乱的小满从最后一排跑到他面前,把一根双汇火腿肠放在课桌上:“王东东,别想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全班又是哄堂大笑。顾老师也忍不住笑出眼泪,摘下眼镜边擦边斥责:“小满你个十三点,不准下地乱走。”

孙璐璐绰号“赛璐珞”,人长得粗眉大眼龅牙,身体发育超前,理化性质易燃易爆。也不知道王东东喜欢她哪一点。等到了大课间,小满和王东东蹲在花坛底下偷偷抽烟,小满问他:“赛璐珞那个火暴脾气,你能受得了吗?”

“有钱难买我愿意!”王东东说着挽起了衣袖露出上臂,“我可是真心喜欢她,她要是不信,我就给自己烫个烟花。”

“千万别犯虎!征兵都不收烫烟花的。”小满劝阻道。

“对了,你得帮我个忙,递封信给她!”

“送情书还不亲自出马?”

“我自己送的话,怕她压根不收。语文老师不是说过鱼雁传书吗?你就当一把鱼雁呗。”

“好吧!”小满答应了,“那我得先看看,学习学习。”

“没关系,随便看!”王东东倒是大方,把叠好的情书从里怀掏出来,“反正我也是抄的。”

小满倒是真不客气,展开情书看了第一段就惊讶道:“咦!这不是老狼的歌词吗?”

“对!《流浪歌手的情人》,也是我的心声!”

小满继续往下看,忽然一把把情书撕了:“重抄!重抄!”

“咋啦?”王东东一愣。

“你倒是上点心啊!”小满把碎纸拼起来,“喏,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床?你的心声就是床?”

“哎呀!抄错了!”王东东一拍脑袋,“不是‘床’,是‘窗’,还好还好,发现得早!”

第二天中午放学,小满揣着王东东改好的情书,提前候在车棚里。

孙璐璐手指勾着车钥匙走过来,见小满坐在自己车架上,就问:“大帅哥你等谁呢?”

“当然是等你!这是……”小满刚站起身掏出信,这时横飞来一个篮球,正好闷在他的头上。他一下子火气上升,转头冲着球场喊:“谁啊谁啊?会不会传球啊?”

趁小满跟人理论的工夫,孙璐璐抢过信封拆开,一看里面的信纸被折成心形,她心里狂跳,脸上一秒钟就泛红。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居然来自大帅哥小满!她赶紧把信揣进了书包,骑上了车。

小满这边跟捡篮球的同学理论完毕,一回头已不见了孙璐璐。

“怎么跑得这么快?话还没说完呢。”小满揉了揉后脑勺,自言自语走出了车棚。

这厢,孙璐璐腾云驾雾一样地骑车,兴奋得出了一身汗。等回了家,她也不着急吃饭,关上自己的房门,展信轻读:“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

啊!好浪漫的小满!这一刻,孙璐璐脑海里有千万朵多巴胺礼花绽放,大脑小脑脑干都盛满幸福。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她温柔地想着,把目光移向情书的结尾处,忽然瞥见落款写着“王东东”。

“啊!”孙璐璐惨叫了一声,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使劲捶胸顿足,一瞬间心花都凋零了。她咬牙切齿大喊:“王东东!你个丑八怪,挨千刀的!你也敢给老娘写情书?你也配!”

下午课前,孙璐璐气汹汹地走进了二班的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歌词情书一把摔在王东东的脸上:“还给你!别做梦了!臭不要脸!”说完,她大步往外走,冷不防和刚进教室的小满撞了个满怀。

小满正夹着篮球,看见撞进自己怀里的是孙璐璐,还以为自己走错了班级,忙问:“璐璐?你干啥来我们班了?”

孙璐璐一脸愤懑地瞪着小满,一句话也不说,运足毕生丹田之气,猛地扬起肘弯,顶向小满的浮肋。

“哎哟……”小满冷不防被偷袭,捂住肚子直喊,“你干吗?赛璐珞你干吗?”

“臭流氓!”孙璐璐头也不回,边走边骂,“小满你个臭流氓,挂羊头卖狗肉!”

升入高中之后,夏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父母失望之余,倒没更多责备他。

时间来到五一劳动节,这天晚饭,爸爸高兴得破例喝了几杯白酒。妈妈说爸爸刚被提拔成车队队长,这是一个肥缺岗位,不仅有权力,还有隐形的利益,修车保养和配件采购都是队长一个人说了算。

“当队长需要文凭吗?”夏雷问爸爸。

“如果驾照也算文凭,那就是需要。”爸爸打了个酒嗝说。

“是不是爸爸你送礼走后门了?”夏雷又问。

“走后门倒没有。”爸爸说,“想当队长的人有一个排,他们给厂领导送礼,人家领导还不收呢。”

“你爸的提拔,是严总主动提出来的。”妈妈给夏雷的碗里夹了一块肉,点破了谜底。

“人家严总当领导,做人做事都到位。”爸爸接过话头说。

“这也算是正常的回报!”妈妈白了一眼爸爸,“要不是为了帮那个严晓丹,夏雷现在也不至于蹲在破子弟高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你们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夏雷说。

“快别多想了,好好吃饭。”妈妈用筷子敲敲夏雷的碗沿,“吃完饭赶快去看书,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咱可不能再耽误高考了。”

同样的五一假期,夏雷蹲在家里继续学习,小满守着书报亭做生意,晓丹则陪父母去苏州探亲畅玩了三天。

那年《小小得月楼》正在重映,观前街太监弄里全是排队吃饭的游客。也是那一年,狮子山下的苏州乐园正式开园,广告语“去迪士尼太远,不如去苏州乐园”,引来了很多春游的小学生。

晓丹既喜欢苏州乐园的喧嚣热闹,也喜欢苏州老城的市井繁华,她在观前街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三个小地球仪。爸爸问她怎么买这么多,晓丹说,要回去送给小满和夏雷。爸爸问,送给夏雷就算了,怎么还要送给差生小满?晓丹说,小满总帮我值日打扫卫生。爸爸摇摇头,说以后不要他来帮你,你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在苏州的几天,严总和老家同学们频频聚会,从前根不红苗不正的同学们都纷纷咸鱼翻身,有的成了合资公司的集团副总,有的承包了厂子摇身一变成为私人老板。苏州不再是老城区的旅游业底子,两个工业园区像是张开的双翼,热烈拥抱三来一补的新工业模式。

严总从一个饭局奔向另外一个饭局,席间的他印证了一个趋势:市场经济下的工业必然向着交通发达、原材料供应和能源供应便捷的地方集结,这也是沿海工业园区兴起的原因。而像西铁城这样的深山工厂,布局既非临空型、临海型,又非煤铁复合型,迟早有一天退出市场经济的舞台。

节后第一天放学后,晓丹让小满和夏雷等她一下。

“没头脑和不高兴,”晓丹从书包里拿出两个纸盒子,“这是送给你们的苏州礼物,一人一个。”

小满和夏雷拆开纸盒,只见是两个小小的铝壳地球仪,木底座上都刻着“高一二班麦哲伦赠”。

“麦哲伦?”小满问,“是不是发现美洲的那个人?”

“才不是,那个人是哥伦布,”夏雷纠正说,“麦哲伦是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

“对,是麦哲伦首次环球航行,等我长大了也要环球航行。”晓丹说。

“那你带上我们两个吧,做你的大副和二副。”夏雷说。

“夏雷地理学得好,当大副;我有力气,当二副。”小满也说。

“二副也不简单,得会开船,得会看航海图。”夏雷说。

“航海图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搞清东西南北吗?”小满指了指方位,“我都知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铁城在我们东面,赤峰在我们西面,苏州在我们南面。”

“对,苏州要向南一千五百公里。”晓丹说。

“一千五百公里得坐多久的火车?”夏雷问,“怎么也得一天一宿吧。”

“我们一家坐飞机去的,两个小时就到。”晓丹回答。

“哇塞!坐飞机啊!”夏雷和小满一起羡慕地喊,“我们哥俩只坐过幼儿园的翻斗铁皮飞机。”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举国上下普天同庆,西铁城厂也要筹办一场礼花表演。

这天饭后,晓丹一家聊天聊到了即将到来的礼花表演,晓丹问爸爸:“咱们厂既然能生产火药,为啥不顺便生产些礼花呢?”

“因为成分和成本都不一样啊!”严总很高兴被问到了专业问题,“我们所说的火药是个笼统概念,其实火药分为两种,古老的黑火药和现代的无烟火药。黑火药就是历史书上讲的四大发明之一,成分是硝石、硫黄和木炭。而我们厂生产的现代火药,也叫无烟火药,是近代欧洲的发明,基础成分是硝酸和棉花纤维。”

“我明白了,礼花用的是黑火药。”

“对!礼花弹是混合了金属盐类的黑火药,这些金属盐燃烧时能产生不同的颜色,你们化学书上叫焰色反应。”

“这个我知道,钠燃烧是黄色,钡燃烧是绿色。”晓丹想起了化学书上的彩页。

“黑火药在历史上也曾用于装填火枪子弹,但是缺点很明显,作功力气小,还容易爆膛和哑火,每次燃烧都产生残渣,所以就被淘汰了。”严总讲得深入浅出,“你看电视上演的《滑铁卢战役》,英法士兵面对面列队开枪,开枪时冒烟咕咚,打完一枪还要用铁条通一通枪膛,那就是黑火药的火枪时代。”

“而后来欧洲发明了无烟火药,代替黑火药来装填各种子弹炮弹,我们也就进入了现代枪械时代。无烟火药的性能稳定,没烟没渣没残留,在各方面都好,就是工艺复杂造价昂贵,所以只具备军事用途。”

“嗯,我想起来了,老师说过一发炮弹相当于一枚金戒指,炮弹一响,黄金万两,打仗就是烧钱。”晓丹点点头,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那么,火药和炸药又有什么区别呢?”

“火药和炸药算是近亲,两者的燃爆速度不一样。”严总找来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一个炮弹,“开炮时的那一声响,点燃的是弹尾的火药,火药的燃爆速度相对慢,因此能产生持续的推力,把炮弹从炮膛里推出去飞行,所以火药也叫发射药。等到炮弹落地,爆炸时那一声巨响,点燃的是弹头的炸药,炸药比火药的燃爆剧烈,能产生瞬间冲击波,起到巨大杀伤和破坏的作用。”

“我同学说等放礼花那天,咱厂会把靶场的那几门大炮拉出来放礼花,是吗?”晓丹又问。

“净瞎说,大炮怎么能放礼花?”严总找出一本《兵器知识》杂志翻给女儿看,“咱厂的那几门迫击炮,发射炮弹的轨迹是抛物线,拿来放礼花就太不安全了。放礼花必须用专门的垂直滑膛发射筒,礼花垂直上天才最安全。”

“要是换成高射炮,不就可以垂直了吗?”

“嗯,理论上高射炮能垂直射出礼花,但是杀鸡焉用宰牛刀,射程最小的高炮也能把礼花打到三四千米,三四千米太高了,我们在地上看起来,就会觉得礼花又高又小,并不好看。”

“三四千米?好威风!”

“三四千米只是最小射程,高射炮的最大射程能接近两万米。”

“两万米!太酷了!爸爸,我以后也想学兵器专业。”

“那可不行!”严总马上收起笑容,给女儿的念头泼了瓢冷水,“当年要不是反应釜的大盖子护住我一命,爸爸差一点被炸死,搞军工又危险又辛苦闭塞,整天烟熏酸呛,千万不要学。”

“可是同学们说起自己是军工二代、三代,都挺自豪的。”

“那是从前的老黄历,现在傻子才爱干军工呢。”严总说,“等有机会,我们家要搬回苏州,你争取考个经管财会类的专业,我们回苏州也能用得上。”

等到礼花庆典的那一晚,晓丹提早和父母请假,说要出门和同学一起看礼花。

妈妈起初不同意,说我们家阳台上就能看清楚,出去看什么看?严总倒是通情达理,说小孩子喜欢热闹,平时学习也辛苦,今晚就放她出去吧!

吃过晚饭,晓丹从阳台往下望,只见小满、夏雷、小白和王东东四人正在楼下等她。晓丹悄悄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别着急。趁着爸妈去厨房洗碗的空当,她从橱柜里抽出一瓶人头马XO放进书包里,一溜烟下了楼。

到了楼下,晓丹和大家汇合一起欢天喜地往中学走。

周末的教学楼上了大锁,不过这难不倒大家,男生们都是翻墙高手。小白和王东东先爬进二楼窗户,再探身出来抓住晓丹的双臂,小满和夏雷在下面托举晓丹的双脚。四个男生上拉下举,硬生生把晓丹升进了二楼的窗户。

五个少年进了教学楼,打开顶楼天台的大门,眼见一轮明月升起,夜空分外清朗。王东东掏出望远镜瞄了瞄远处的厂俱乐部,那边黑压压聚集了好多人,都在等着看发射礼花弹。

“好奇怪,那些围观的人好像不是工厂的。”王东东说。

“肯定都是周围的村民。”小满分析说,“他们没见过礼花,还以为是越近越好看。”

“看礼花的最佳位置就是咱们中学天台,我早就用几何方法算过了。”夏雷也说。

大家说笑着席地坐下,铺好桌布,摆上核桃、虾条和鱼皮豆,晓丹最后解开书包,拿出了那瓶琥珀色的人头马XO。

“哇!人头马!”男生们一起兴奋大叫。这瓶酒是别人送给严总的礼物。之前小满和夏雷去晓丹家做客时,曾在橱柜里见过这瓶人头马,当时他俩都充满了好奇和神往。

“看上去真高档!”夏雷捧起酒瓶研究酒标,“可惜,上面的单词我就认识一个马丁。”

小满接过酒瓶,看了看问:“这怪物到底算人还算马?得有几条染色体啊?”

王东东用手指量了量人头马身,定下结论:“肯定还是算马!”

大家问为什么。

“你们看,这人头马的胳膊太短,没办法给自己擦屁股!”王东东开始胡说八道,“不擦屁股的,怎么能算人?”

“去去去!”大家一顿哄笑之后,发现谁也没带杯子。

“我爸爸说这酒要兑上苏打水才好喝。”晓丹说。

“兑水就可惜了,男生干脆对口喝吧。”小满说完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回味了半天,表情五味杂陈。

夏雷问他怎么样。

“味道好极了。”小满一抹嘴,冲夏雷眨眨眼。

夏雷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心里明白了,嘴上却说:“真是琼浆玉液啊。”

小白喝了一口,也说:“等我有钱了,天天喝人头马!”

酒瓶最后传到了王东东手里,他咕咚猛喝了一大口,马上又吐出半口:“你们三个……大骗子!这酒……怎么和料酒一个味儿?”

大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为了公平喝酒,我们一起玩个酒令怎么样?”眼看天色还早,晓丹建议道。

大家都说好,小白还特意撸起了袖子。晓丹问他要干吗,小白说:“行酒令不就是划拳吗?五魁首,六六六!”

“不成不成,我们要玩文明的酒令,这样吧,每个人背一首诗,诗句里面要有‘花’字,十秒内答不上来的,就自罚喝一口酒,”晓丹说清楚了规则,冲夏雷一点头,“这一轮,先从大才子开始吧。”

“来了来了!”夏雷脱口而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轮到了王东东,他晃晃脑袋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然后是小白:“这个简单,小学就学过,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小满也想到了小学课本,于是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最后轮回晓丹,她说:“都上高中了,我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第一轮走空,大家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要论背唐诗,谁也拼不过夏雷。于是晓丹又建议改成唱歌,唱一句有“花”字的歌词,再报出歌星名字。

“这也难不倒我!”夏雷开口就唱,“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周华健。”

轮到晓丹,她想了想,唱道:“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谭咏麟。”

接下来是小满,他一边用余光偷看晓丹,一边唱道:“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她,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陆小凤,啊不……是徐小凤。”

轮到小白,他为难地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咦,这首歌好多人都唱过。”

最后轮到王东东,他抱怨说:“我刚想唱茉莉花,就被小白给抢了。”

小白说:“放屁,明明我在你前面,怎么叫作抢?”

王东东推脱不成,词穷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六,五,四,三……”大家开始倒数查秒。

“等等!”王东东忽然一声大喊,“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歌星是……小学牛老师!”

大家都笑弯了腰,晓丹笑得最开心,一不小心碰倒了酒瓶子,酒水洒了一地,害得夏雷和小满尖叫着跳起来抹屁股。

他们正在欢声戏谑,忽然“轰隆”一声炮响,一发礼花弹从厂俱乐部楼顶腾空而起,拖曳着尾焰地升到夜空,随后一声炸响,瞬间化成万紫千红。紧接着第二发礼花又升上天空,张开硕大无朋的银盘,花火条条穗穗垂下,好像吹落人间的星雨。

那一晚的火树银花映红了西铁城厂的大半天空。晓丹坐在夏雷和小满中间,不停地鼓掌叫好,欢快得像个孩子。每一次花火升空,五个少年都欢呼雀跃,一大朵一大朵盛放的花火,一次又一次照亮他们的青春脸庞。

花火和少年,是西铁城那年夏天的最美风物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