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熊爱吃海豹肉,而且爱吃新鲜的。因此,对于一头北极熊来说,学会活捉海豹是非常重要的。若是在陆地上捕猎,北极熊常常会像猫一样跟踪自己的猎物,肚皮贴地快速前行,直到足够逼近,这才一跃而起,伸出爪子,露出獠牙。北极熊几乎可以完美地将自己隐身于冰天雪地的环境中,视觉欠发达的海豹在这方面显然落了下风,但海豹也有它的优势,那就是动作很快。
19世纪遇到过北极熊的水手们都说,他们发现北极熊会做一件非常聪明的事来提高自己活捉一头海豹的胜算。1根据他们的说法,当北极熊悄然逼近自己的猎物时,它们会用爪子遮住自己的鼻头,这会让它们变得更不易被察觉。也就是说,北极熊会捂住自己的鼻子。
我第一次读到关于北极熊的这种“天才行为”的说法时就感到眼前一亮。2难道这家伙具有“思维灵活性”(mental flexibility),使它可以预见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模样,然后巧妙地找到隐藏自己的窍门?又或者,这种遮掩鼻子的行为只不过是进化中的一个意外,但却恰好给北极熊带来了一项生存优势,于是,经过漫长岁月的自然选择,最终成了北极熊的一种天赋?
毫无疑问,关于这种富有魅力的哺乳动物,我们有很多故事可讲,但这并不是一本关于北极熊的书,而是一本关于你的书,说得更具体一点,这是一本关于你如何理解语言的书。因此,想象一下:当你打开这本书并开始阅读第一段文字时,你都做了什么?你把目光聚焦在每一个字上,这些字又组成了词,你认出了一些熟悉的词,比如“熊”和“海豹”,或者“捕猎”和“雪”。这一切看起来非常简单,一套经过精心编写的软件或一只训练有素的鹦鹉也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但接下来你就要开始做一些有点深度的事情了。一旦你认出了这些词是什么,你就会开始寻找它们蕴含的意义。你知道其中的名词指的是哪一类动物或物体,也知道其中的动词指的是哪一类动作和事件,但你不会止步于字词,你会解读由这些字词组成的句子,而这些句子,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除非这不是你第一次阅读本书。于是,在你的脑海中,那些句子描述的画面变得生动起来:一头北极熊正肚皮贴地,蹑手蹑脚地爬过雪地,一边机智而又看起来有点诡异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鼻子。如果,你想象得再深入一些,你甚至可以在自己的脑海中通过心智之眼“看”到发生在北极的这一幕。
然而,接下来才是真正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部分:随着你的继续深入,你会补上那些从未在句子里明确提到的细节。我是怎么知道的?你看,就像你肯定已经推理出来的那样,北极熊之所以遮掩它们黑色的鼻头,是因为它们全身覆盖着厚厚的白色皮毛,爪子也不例外,单单鼻子不是,而它们生活在冰雪覆盖之地,四周也几乎是白茫茫一片。请注意,关键来了:我前面可没有提到过颜色。只要你回头去看本章的第一个段落,你就会发现,雪和北极熊是白色的,以及北极熊的鼻头是黑色的,这两点完全是隐含的,文中并没有明确提到,是你为这一场景“涂”上了颜色。这样做是合理的,因为,如果没有了颜色,这个故事根本就说不通:关于北极熊为什么要捂住鼻子,并不存在其他显而易见的理由。(1)
你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对于一页纸上的各种字以及人类在语言交流过程中使用的丰富多彩的语气助词,比如“嗯”“啊”之类的词,你是如何解读它们并理解其意义的呢?你是如何通过对字词和句子的含义的理解来填补它们之间存在的“缝隙”的呢?更进一步,你又是如何做到你刚才所做的这一切的呢?这就是意义的秘密,事实上也是这本书要探讨的内容。
持续制造意义,我们正无意识地徜徉于字词的海洋
制造意义可能是我们人类做的最为重要的事情之一。首先,这事我们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做。我们就像是徜徉在字词的海洋里,每天都会听到或读到成千上万的字词,通过某种方式,我们可以理解其中的绝大部分。我们理解它们指代的人是谁,还有它们描述的情况是什么样的,我们甚至可以猜测出对方并没有提到的事,并能够给予恰当的回应。我们在持续地、不知疲倦地、自主地制造着意义。最不可思议的恐怕就是:我们几乎不会留意到自己在做什么。虽然在我们的大脑内部确实存在着多种深层、迅速且复杂的活动,但就我们的感受而言,只有流畅的理解过程这一项。
对于人类而言,制造意义这件事不仅经常发生,而且至关重要。我们用语言来理解这个世界,也常常用语言与他人进行互动,比如发令、告知、恳求以及建立社交纽带。有时候,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改变我们的想法、我们的婚姻状态,甚至是我们的信仰。语言还影响着我们的身份,对于人类这一物种,最强大、最有说服力的工具就是语言。有了语言,我们可以与他人交流自己的想法,向他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反之,我们就会彼此隔绝,我们将不会有小说、历史,也不会有科学。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理解意义是如何运作的,就是理解我们“何以为人”的一个部分。
可以说,人类不但不简单,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没有任何其他动物可以像人类这样使用语言,当然了,在一些动物身上也是能找到类似的表现的。比如,我们的语速很快,而且可以使用十分复杂的句式,但斑胸草雀唱起歌来无论在速度还是复杂程度上都与我们旗鼓相当。又比如,我们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即使是一个热衷发表冗长演讲的参议员也比不上座头鲸,座头鲸的歌声可以持续好几个小时,绵延不绝。此外,虽然人类用新的方式组词造句的能力看起来很独特,但我们也已经在蜜蜂身上看到了类似的做法,只不过规模相对有限而已。蜜蜂会通过跳舞来传递消息,它们能够用不同的舞步组合表达的内容包括食物源的方位、质量和距离等。
人类语言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几乎可以用语言传达我们想要表达的任何信息,这一点让人类语言跟宇宙已知的其他自然界中存在的交流方式区别开来。一只蜜蜂可以来回摆动它的腹部,跳舞跳到累瘫在地,但它的舞蹈天然只能用来表达某些既定的信息,其他什么也做不了,比如,它不能说“天气看起来要转晴了”;它也不能告诉其他同类自己“昨晚睡得很香”,或是它对接下来这个周末充满期待,因为它与绣球花有一场香艳的“约会”。
与所有其他动物的沟通系统相比较来说,人类的语言是开放式的。我们可以谈论存在的事物,比如口齿不清的总统候选人或很瘦的模特;也可以谈论不存在的事物,比如火星上的人类学家或植物僵尸。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其他人都可以理解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至少那些跟我们说同一种语言且认知系统正常的人是可以轻松做到这一点的,然而,没有任何其他动物可以做到这一点。由于这种层次的意义制造专属于我们人类这一物种,因此,若能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可以帮我们进一步了解究竟是什么将我们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
与此同时,关于意义的科学研究还有其他一些更现实的理由。想象一下,假如计算机能够完全听懂你说的话(比如智能助手Siri或超级计算机沃森),或者可以自动把一种人类语言翻译成另一种,《星际迷航》(Star Trek)所构建的未来中少了这些东西可就说不过去了。此外,理解意义是怎样运作的还能帮助我们改进外语的教学方式,以及研究出治疗脑部创伤患者所急需的疗法或技术,修复他们解读或说出有意义的语言的能力。
基于上述这些理由,纵观人类历史,在科学和哲学领域中,关于语言的研究一直处在备受重视的特殊地位。千百年来,哲学家们一直在探讨:什么是我们人类独有,而那些舌头没那么利索的类人物种全都没有的?我们究竟进化出了一种什么样的认知能力,让我们得以理解、欣赏和解读十四行诗与歌曲、规劝与解释、报纸与小说?有好几个学术领域专门在研究语言的不同方面,从关于语言本身的研究,到传播学、语义学、心理语言学、认知语言学以及神经语言学等。得益于这些领域的研究,现在,关于句子的语法、人们是怎么说话的,以及如何教一门外语才是最好的,我们都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知识。
但是,我们依然回答不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意义到底是如何运作的?语言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因为它负责承载意义,使我们可以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渴望、意图和经历转化成信号,然后穿过一定的空间距离,在另一个人的头脑中得以再现。我们学习一门语言并不是为了造一个语法完全正确的句子,而是为了交流。我们读小说并不是因为书上的字词看起来很吸引人,而是因为好的作品会使栩栩如生的画面源源不断地涌现在你的眼前。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真正知道意义是如何运作的,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语言学家都一样。
直到最近,这一局面才总算有所改观,因为我们进入了认知科学的时代。如果出生得再早一些,我们可能会发现一片“新大陆”,如果出生得再晚一些,这一领域可能已经灿若星河。然而此刻,在人类历史的这个时间点上,那辽阔深邃而亟待探索的最迷人的领域恰是人类自己的大脑——心智的寄居地,因此,包括我在内的一些认知科学家,开始把注意力转向意义。在过去这10年中,一些关键的实验进展使意义迅速上了认知科学领域的“热搜”,通过精确测量被试的反应时间、眼部活动和手部动作,加上大脑成像和其他一些最先进的工具,我们得以仔细考察正在进行交流的人类,来获得一些重要的实验数据。现在我们可以检视头脑深处,把关于意义的研究放在语言和心智研究的中心,这是它应有的位置。通过这些新的工具,我们得以窥探意义发生的瞬间,其结果是革命性的,意义的运作方式比我们之前设想的还要更丰富、更复杂,也更个性化。
本书讲述的就是我们目前已有的发现。
思想语言:传统的意义理论
千百年来,科学家和哲学家一直在努力探索意义的运作方式,但好的答案仍然远远没有找到,因为其研究难度比研究语言的其他方面都要高出许多。以英语为例,关于人们如何发音、如何感知单词,以及为什么句子里的单词要以一定的顺序排列这些问题,语言学和心理学这两个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这些都是语言上可以直接测量的方面,比如,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舌头与软腭接触而发出字母k的爆破音,我们可以准确地分辨出来。但是研究意义就相对困难得多,因为与意义相关的整个过程几乎完全是在我们的头脑内部完成的。这就导致我们无法进行直接的观察,且不能度量、计数或称重,因此,想要将科学上的常见方法用在这里简直难于登天。诚然,了解意义的运作方式可以带来相当可观或者说非常诱人的潜在回报,但纵观人类历史的多数时期,人们对于这项研究几乎是无从下手。所以,请别期望太高,关于意义的科学研究目前才刚刚起步。
然而,即使缺乏确切的实验性证据,关于意义是如何运作的理论已经建立,并且得到了蓬勃的发展。近年来,大部分语言学家、哲学家和认知心理学家陆续着眼于一个特定的故事,这与你对意义的直觉感受可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当你在日常生活中开始思考意义,很可能你正在思考的就是某个特定的词有什么含义。这个词可能来自你的母语,比如,对于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obdurate是什么意思?什么是necrophagia?或者,什么是epicaracy?(2)这个单词也可能来自另外一种语言,比如德语中那个看起来长得吓人的单词Geschwindigkeitsbegrenzung是什么意思?答案是“限速”。一般来说,你最有可能注意到意义,就是在你思考定义的时候。这也正是传统意义理论的起点:词语具有意义,这一意义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定义。
如果意义就是这样运作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仔细想想,具有定义性质的意义可能包括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首先是定义本身,也就是关于这个词表示什么意义的一段描述,这是用某种特定的语言清晰表述的,目的是要为这意义提供一个可供使用的描述。其次,还有第二个部分,但这个部分是隐含的,指代的是真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因此,“限速”(或者你更愿意直接上面那个长得吓人的德语单词)指的是真实生活中存在的某一事物,这跟你是否具备有关限速的知识没有关系。无论你是否知道某处设置了速度限制,是否知道“限速”究竟指什么,只要你开车超过标志牌上限定的时速,你就会被警察拦下来。因此,对于一个词,你头脑中存在的定义即“心智定义”(mental definition),与这个词所指代的现实事物,就是组成这个词的意义的两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许多哲学家都想当然地认为:这两个组成部分就构成了意义的全部内容。3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在争论到底哪一个部分来得更重要一些,是头脑中的定义还是这些定义所指代的现实事物。但是,对于我们的目标,即了解人们如何理解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是:像这样一个关于意义的定义性理论,怎么就能解释我们如何使用语言?在我们的头脑中真的存在一些这样的心智定义吗?如果有,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怎样利用它们来规划一组词的排序,从而使其变成一句话的呢?我们又是如何利用它们来理解别人说的话的呢?
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有点复杂。可以假定,就像任何一个定义一样,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心智定义应该也能用某种语言清晰表达,但具体是用哪一种语言呢?你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应该是用自己的母语吧!于是,英语单词用英语定义,德语单词用德语定义。然而,当你这样推理下去,就会遇到问题:如果英语单词在你的头脑中要用其他一些英语单词进行定义,那你又怎么理解其他这些单词的定义?于是你掉进了一个循环。我们可以用一个日常生活中可能会发生的真实场景来描述这个问题,希望有助于你的理解4:
假设你说英语且不懂日语,但此刻你正在东京的一个火车站。你遇到一个标志牌,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于是你拿出词典,试图查找那些字符,可是你突然发现,你以为自己买的是一本日英双语词典,没想到错买成了一本日语词典,这下糟了,因为词典用不上了,你在标志牌上看到一个弯曲的字符,上面还有一道水平线,外加几个点,你想在字典里找到它,但是很遗憾,这个字符是用一串更长的字符来定义的,那个长长的字符串你也不认识。你当然可以同样查到那些字符,但结果还是一样,你会找到更多不认识的字符。
上述场景中的这个问题与前面提到的你用母语表达你头脑中的定义而跌入的循环是一样的。用特定语言表述的定义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你已经掌握了这门语言。以polar bear这个英语单词为例,如果说理解的过程是要在你的头脑中激活polar bear的英语定义:“a large, white, carnivorous bear that inhabits arctic regions”(一种大型的白色食肉熊科动物,生活在北极地区),这根本就行不通,因为,如果你说并不懂英语,那么对你来说,这个定义并不会比你一开始读到的polar bear来得更有意义。
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是:假设在我们的头脑中还有另外一套系统,可以让我们不使用英语或其他语言,来对我们的观念和想法进行编码和推理。这样一种存在于我们头脑中的“语言”需要包括一些真实语言也会具有的很多特性:它要有能力指代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事物,以及描述属性、关系、动作、事件等,我们用来思考和理解语言的一切方面都要包括在内。换句话说,我们可能在用一种类似“思想语言”(language of thought)的东西来思考,也有人将其称为心理语言(mentalese)。5简单来说,“思想语言假说”(language of thought hypothesis)是指:真实语言中的字词和句子,其意义就是在我们的头脑内部用这样一种另外存在的思想语言来清晰构建的。按照这一思路,思想语言应该很像一种真实语言,有词语,意为它所对应的事物,并且可以组词成句,但与真实语言不同的是:思想语言不仅听不到,也看不到。
这就是说,在思想语言中,有一个词表示“限速”,有一个词表示“幸灾乐祸”,还有一个词表示“北极熊”……以此类推,为理解一种真实语言,比如英语或中文,我们要先把听到或读到的词翻译为思想语言。这样一来,思想语言假说就把我们头脑中的定义从“自参照循环”(self-referential circle)中解脱出来,这就像是将人类寻找意义的能力比作使用一本双语词典,而不是使用一本单语种词典。假如你说英语,而你带到东京火车站的是一本日英词典,你就有可能通过查阅词典来理解标志牌上的字符,因为这本词典能够将这些字符翻译为你已经掌握的语言。与此相仿,思想语言假说认为:对于我们已经知道的每一个词,我们都在自己的头脑中为它设立了一个条目,可以清晰地用思想语言来描述它的定义。这是当下我们关于意义与心智已经达成的最重要、也最有影响力的思想之一。
即使思想语言可以把我们从用一些词定义另一些词的怪圈中解脱出来,它也只是让我们在通往意义之路走到半途而已,因为它并未涉及意义的定义理论的另一半,即思想语言中的词所指代的世界中的事物。根据思想语言假说,思想语言中的词是通过一种符号关系与这个世界进行关联的。比方说,当你读到“北极熊”这个词时,你就会把它翻译成思想语言中的某个词,我们暂且把它叫作“9us&”(顺便提一句,思想语言中的词本来就是读不出来的),它通过世上存在的一组事物获得意义,而这组事物就是定义北极熊的那些事物。于是,类似“北极熊几乎可以完美地将自己隐身于周遭的冰天雪地中”这样一个句子就有了意义,因为它描述了世界中的一种情况,关于一种事物(指代“北极熊”的符号)在做一些动作(指代“隐身”的符号),从而让它与另外某种事物(指代“冰天雪地”这种环境的符号)变得浑然一体。
经过漫长岁月的考验,思想语言假说渐渐成为关于意义运作方式的一种最广为人接受的观点。根据这一观点,词语之所以对我们来说有意义,是因为我们在自己的头脑中用思想语言给它们下了定义,而这些定义又跟真实世界中的事物是一一对应的。
具身模拟:关于意义的新科学
如果我们仔细审视一下思想语言假说这一理论,就会发现其中存在的一些漏洞。最关键的一个漏洞是:它其实并没有解决关于意义的定义理论的固有问题,只不过把这问题的出现时间推迟了一步。跟前面提到的“用来定义一个英语单词的英语定义怎样才能有意义”这个问题一样,摆在思想语言假说面前的一大问题就是:我们怎么知道思想语言中的单词各有什么意义?这些单词是用什么语言定义的?怎么通过在思想语言中激活一个句子来创造意义,我们又是怎么理解思想语言的呢?
研究上述问题的一种方法是借助思想实验“中文房间”(Chinese Room argument)的一个版本。6假设你坐在一个密闭的房间,房间有两道门缝,偶尔会有人从其中一道门缝塞进来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中文,同时假设你对中文一窍不通,而你的任务就是从一本书里查找这些汉字。在这本书上,在你要查的每个汉字旁边,都有另外一些汉字,然后,你要在另一张卡片上写下这些字,并从另一道门缝传出去。因为你并不懂中文,所以你对这张卡片上写了什么其实也是一无所知,但房间外面的人是懂中文的,当他们看到卡片上的内容之后,就会认定房间里一定有一个精通中文的人,因为卡片上出现了用中文组织的句子,并且这些句子精确地回应了他们之前塞进房间的那个字条上的内容。当然了,这必须先满足一个前提:你用于寻找答案的这本书是经过一番精心设计的。那么问题来了:这就可以证明你懂中文么?我猜你也会认同:这其实并不能证明你懂中文。对于为解释意义如何运作而存在的思想语言,我们同样可以用上这一推理:在这个例子里,汉字就好比思想语言的单词,仅仅是正确地识别并组织排列了某种语言的字符并不足以制造意义,哪怕这些字符确实指代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事物,自然也就无法证明你是否理解某一事物。
这是思想语言假说的一个大问题。然而,如果你想得更深入一些,就会发现这一假说存在更多漏洞。举个例子:思想语言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这属于后天习得的某种东西,那我们就不可能通过我们的母语来学习它,因为这会导致我们陷入另一个相悖的循环:如果我们需要用思想语言来理解英语,那我们怎么可能又以英语为基础学习思想语言?但是,假如思想语言不能通过某种语言习得,这就意味着,如果真有思想语言这种东西,它应该在我们开始学习语言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了。换句话说,为了学会单词“北极熊”,我们必须已经掌握了思想语言中用于表示“北极熊”的字符。这同时意味着,以其他语言为母语的人们,也都要先具有同样的基础概念:“一头北极熊(思想语言字符)就是一头北极熊(英语单词)就是一头北极熊(其他语言字符)”。这样一些说法当然非常值得质疑。
即使是思想语言假说的最大优势——思想语言字符的简洁性,也是付出巨大代价才获得的。思想语言字符能够承载丰富多彩的意义,这种观点听上去很强大,也很有吸引力,因为那些字符足够精简。字符就是指针,能够确切描述它们所指代的世间万物。比如,要理解英语单词polar bear,就要用到思想语言中的相应字符“9us&”,它指代存在于真实世界的北极熊;要理解英语单词dog(狗),就要用到另一个思想语言字符,随便假设一下,比如THX1138。但这些字符若要做到如此简洁,唯一的方式就是舍弃绝大部分细节。以北极熊为例,你可能已经了解了很多关于它的细节,比如它们的颜色、行动方式,以及你有多么害怕与它们狭路相逢,还有它们在冬日假期可能喜欢喝点什么“饮料”,等等。这可是相当大的信息量,然而我们这里说的北极熊,尚且属于你不那么了解的事物。设想一下,对于你更加熟悉的事物,比如狗,你了解的信息量就更庞大了。你可能知道它们长什么样,考虑到狗的丰富品种和不同的年龄这两大变量;你还可能知道它们的气味大概是怎样的,这当然也充满丰富的变化,主要取决于狗身体的湿度以及最近有没有在气味强烈的鱼堆里打滚等;你还知道它们是如何从狼进化而来的、可以被训练来拉雪橇、喜欢别人抚摸它们尾巴上面的部位。但在思想语言里,分别用于指定“北极熊”和“狗”所属类别的词应该是一样的简单,舍弃了上述所有这些具体且丰富多彩的细节知识。思想语言中用于表示“狗”的字符,可不是我们常见的或是希望在自己生日那天收到的某个特定品种小狗的集合。相反,它只是一个符号,指代世上某个种类的事物——狗,仅此而已。这就说到思想语言假说的关键了:思想语言的字符说到底就是一些符号而已,意义非常简洁、符合逻辑、富有效率。结果就是:这套意义理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用来安放细节。
显然,从思想语言字符的角度来思考意义存在某种局限性。但直到不久前,思想语言假说依然是我们可以拥有的最佳选择,虽然这一理论并不完美,但我们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实验性证据来揭露意义的真相。
随着时间的流逝,至少有一些人渐渐意识到:皇帝哪怕不是完全一丝不挂,也已经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几个敏感部位。(3)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有认知心理学家、哲学家以及语言学家开始琢磨,意义是不是全然不同于思想语言的另外一种东西。他们认为,意义可能与我们通过自己的身体获得的真实生活经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而不是像抽象符号那么简单。一场名为“具身化”(embodiment)的自我意识运动逐渐形成,它代表的是这样一种观点:意义不是从我们的亲身经历中提炼出来的,而是始终与我们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对人类来说,“狗”这个词可能具有深入而丰富的意义,这与人们亲身跟狗打交道的方式有关,包括它们看上去、闻起来和摸上去是什么样的,但北极熊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很多人可能没有类似的与北极熊直接接触的经历。假如意义的基础是我们每个人在特定情况下有过的各种亲身经历,那么意义就可能是相当个性化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都会有不同的意义。进入20世纪末期,随着“具身化”发展成为一门真正跨学科的研究课题,它在语言学、哲学和认知心理学等领域中相继找到了立足点:在语言学领域,主要表现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等学者的研究7;在哲学领域,主要表现在俄勒冈大学的哲学家马克·约翰逊等学者的研究8;在认知心理学领域,主要始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心理学家埃莉诺·罗什(Eleanor Rosch)的早期研究9。
具身化这种观点很有吸引力,但与此同时,它也缺失了一些东西,主要是缺少一个机制。思想语言尽管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性,却是一个具体的主张,一类可能的关于意义的运行机制,相比之下具身化则更像是一个想法、一个原理。总体来说,它可能是正确的,但也很难说,因为它并不必然转化为某种具体的主张,也无法阐明意义在人的头脑中是如何实时发生的。因此,它就被闲置了,也没能取代思想语言假说,成为新一代关于意义的认知科学的主流理论。
接着,有人灵机一动,提出了一套新的关于意义的理论。
是谁第一个提出这一理论的,已无从考证。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少有三个研究团队聚焦在这同一套理论。第一个是认知心理学家拉里·巴萨卢与他在美国佐治亚州埃默里大学的学生们10;第二个是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一个神经科学家团队11;第三个是伯克利国际计算机科学研究所的一个认知科学家团队,当时我作为研究生在这一研究所工作12。很显然我们都意识到了什么,并产生了一个新想法,这就是具身模拟假说,该假说的提出将使“具身化”这一概念变得扎实且牢靠,足以跟思想语言假说相抗衡。简单说来,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具身模拟假说:
我们对语言的理解,就是通过在我们的脑海中进行模拟,感受这些语言所描述的事物若换成我们自己亲身去体验会是怎样的。
现在,我们对这一假说稍做展开:在脑海中模拟某一事物,这指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一直在模拟:在你想象父母的面容,或是将脑海里的心智之眼聚焦在刚刚打坏的一局牌上时,你做的就是模拟。当你在想象声音而其实你的耳边万籁俱寂时,你做的也是模拟,不管你想的是一首经典歌曲的低音线,还是轮胎在急刹车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你还能模拟出草莓如果浇上绵密泡沫的奶油会是什么味道,还有新鲜的薰衣草会有怎样的香气。
除此之外,你还能模拟动作。设想你在打开自家前门的时候向哪一边转动门把手,你应该能够栩栩如生地模拟出自己的手长什么样子,但你肯定不会止步于此。你有办法虚拟地感觉到用合适的方式转动自己的手会是怎样的感觉:先要用足够的力道抓住门把手,以形成必要的摩擦,然后,从腕部用力转动你的手,可能是顺时针方向,也可能是逆时针方向,接着门把手开始跟随你的手转动起来。如果你是滑雪爱好者,你不仅可以想象出从高处俯瞰一条雪道的样子,还能想象自己怎样来回变换重心的位置,从而完成一个接一个的画龙滑行。
关键是,在以上所有这些例子里,你一直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进行模拟,这叫“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有关模拟的想法比这还要深入许多,就像一座冰山,通过有意识地回想,就像你在前文所做那样,你可以看见这冰山的一角,那是有目的、有意识的想象,但还有许多类似的大脑进程是在你看不见、也觉察不了的情况下,在你清醒或熟睡的时候悄悄进行的。模拟是创造感知与动作的“心智体验”(mental experience),而这些感知和动作实际上并未发生。也就是说,当你进行模拟时,你好像看见了,而其实你的眼前并没有那个画面,或者说你好像做了一个动作,而其实自己是一动不动的。只要我们清醒地知道这些模拟在发生,那么,从质感上讲,我们对于这些模拟的体验就跟真的感知一样,我们模拟颜色时就像真的看见一样,我们模拟动作时也好像我们真的做了一样。具身模拟假说认为:具身模拟动用的大脑部位,就是我们大脑专门用于跟世界直接打交道的相同部位。当我们模拟观察,我们用的就是大脑中用来观察事物的部位;当我们模拟做动作,大脑中用来指挥肌肉运动的部位也跟着活跃起来。这就是说,模拟的意思就是在我们的脑海中创造出先前经历的回响,将大脑在先前感知和运动经历的活跃模式,以强度有所减弱的共鸣形式再现出来。我们用自己的大脑模拟感知与动作,但真正的感知与动作并没有发生。
在语言的研究之外,人们还在完成许多任务时用到模拟,从记住事实到列出物体的属性,再到编排一场舞蹈,无所不包,这些行为用到具身模拟是有充分理由的。比如,通过想象我们最后一次看见钥匙的位置,我们能够更容易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把钥匙放在了哪里;通过想象给汽车加油的画面,我们更容易确认汽车的油箱到底位于汽车的哪一侧;通过想象每个动作具体是如何做到的,我们更容易创造出一套全新的动作。通过具身模拟来彩排,甚至可以帮助人们把一些重复性的任务做得更好,比如篮球的罚球以及保龄球的投球。总而言之,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都会用到模拟。
如此看来,具身模拟假说并不算是多么大的一个进步。它猜想的是,语言与其他认知功能相仿,也取决于具身模拟。当我们听到或读到一个句子时,我们就会模拟自己看见了句子中描绘的画面或者在做句子中描绘的动作。我们的模拟需要用到我们的运动和感知系统,也许还包括大脑中的其他系统,比如专门负责感情的系统。举例来说,设想你可能在读到前文中一个句子的时候做过的模拟:
若是在陆地上捕猎,北极熊常常会像猫一样跟踪自己的猎物,肚皮贴地快速前行,直到足够逼近,这才一跃而起,伸出爪子,露出獠牙。
按照具身模拟假说,为了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会在大脑中激活视觉系统,创建一段虚拟的视觉经历,主题是北极熊捕猎的过程看上去可能是怎样的。你还需要用到听觉系统,虚拟地去听一头北极熊在冰天雪地中滑行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你甚至会用到运动系统,就是专门负责控制动作的那个系统,去模拟北极熊的那一系列动作,从快速前行、跃起、伸展双臂一直到对着猎物一口咬下去是怎样一种感觉。也就是说,我们会通过为自己创造经历从而让自己也有机会体验的方式制造意义,而这一过程如果成功了,我们就能在脑海中构建出说话者(在本例中就是句子的作者)有目的地描述的画面。按照具身模拟假说,意义不只是抽象的心理符号,还是一种创作过程,人们通过这一过程在自己的脑海中透过心智之眼构建虚拟体验,这就是具身模拟。
如果这种观点是正确的,那么意义就是跟我们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定义模型完全不同的某种新事物。假如意义是基于真实世界的经历——每个人各自做过的具体动作和感知经历,那就很有可能在不同个体、不同文化之间,意义会表现出极强的个性化,比如北极熊对我的意义与北极熊对你的意义,就有可能南辕北辙。还不只这样:如果我们用于理解的大脑部位,就是我们用于感知和完成具体动作的部位,那么制造意义的过程就是动态的和建设性的,进而,理解意义的过程就不是激活正确的符号那么简单了,而应该是为描述指定场景而动态地构建正确的心智体验。
还有,如果我们确实通过模拟画面、声音和动作来制造意义,那就意味着我们对意义的感知能力是基于其他系统的,而这些其他系统的进化目的更多的是完成感知和运动的任务。这反过来也意味着:人类所特有的语言能力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人类与其他物种共有的系统为基础建立起来的。
当然了,我们有其他的方式使用这些感知和运动系统,我们知道这一点,因为其他动物并不具备像我们这样使用模拟的能力。回到北极熊的例子,我其实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自从最初的那些水手提到北极熊会捂鼻子以来,有很多人前赴后继地对北极熊进行了观察,有的在动物园,有的在野外,但尽管人们说得绘声绘色,结果却是后来基本上就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证据,表明北极熊当真存在这样一种捂鼻子的行为。13抱歉让你失望了,但这里其实有一个更值得深思的问题:跟人类不同,北极熊大概无法模拟出自己在即将成为其盘中餐的猎物眼里长什么样。开放式模拟这种能力更像是专属于人类的特权,而熊类难以奢求,而且并不只有语言是这样,在我们需要用到开动脑筋完成的所有任务时全都如此。你可以模拟出用一只手捂住鼻子,自己大概会变成什么样,同样,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模拟出自己若有两个脑袋或右腿换成一根弹簧高跷,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如果模拟是我们的语言能力变得如此与众不同的关键,那么,弄清楚我们怎样运用模拟就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是什么让我们人类变得独一无二?我们是什么样的物种?我们又是如何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说到“会飞的猪”,你会想到什么
具身模拟假说的一大创新在于:它认为意义是我们在头脑中构建的,其基础是我们过往的经历,这也是这一假说与思想语言假说的一个区别。假如意义当真是在我们的头脑中生成的,那么,我们就应该有能力以此理解真实存在的事物,比如北极熊,以及并不存在的事物,比如“会飞的猪”。因此,弄清楚我们对语言中提及的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物的理解方式,将有助于我们窥探意义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就以“会飞的猪”这个短语为例。我敢打赌,“会飞的猪”在你看来其实具有相当丰富的意义,哪怕你还来不及开动脑筋细细琢磨。这些年来,我随口问过很多人,“会飞的猪”在他们看来有什么意义。(4)当然,我这一调查并不科学,我要不要提问主要取决于当时对方有没有空,或者手里的酒杯有没有酒,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从调查结果中获得一些信息:只要听说或看到“会飞的猪”这个短语,无论出于什么意图或目的,多数人都会联想到一种动物,它看上去就像长了翅膀的猪。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也想象过这么一种带翅膀的猪,并且给它取名为“皮加索斯”(Pigasus)(5)。他甚至把这头飞猪用作自己的私人印章。你想象出来的那头飞猪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有一对翅膀,外形就像鸟儿的翅膀那样,而不是有3只、7只或12只翅膀?而且,你不用想就知道这对翅膀应该长在飞猪身上哪个部位——当然是对称地长在肩胛骨外侧。不过,虽然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飞猪的翅膀应该跟鸟儿的类似,但除此之外,它还是应该具备一些猪的特征,比如猪特有的猪鼻子,还有猪蹄子,而不是鸟的喙和爪子。
上述的例子中有几个关键点值得我们留意。
第一,“会飞的猪”这个短语看上去对每个人而言都意味着某种东西,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会飞的猪。事实上,“会飞的猪”的意义,有一部分恰恰就在于它并不存在。这就意味着:由于思想语言理论主张意义指代的是世上真实事物之间的关系,结果导致这一理论变成只有在其指代非真实存在的事物(比如会飞的猪)的时候才能成立。这是不是有点搞笑?
第二,大多数人在理解“会飞的猪”这个短语的时候,其过程很可能跟心理意象非常相似。你可以问问自己,你是否也在脑海中透过心智之眼见到了关于一头会飞的猪的视觉想象,而且看上去栩栩如生,具有丰富的细节?当然了,有意识地进行视觉想象只是我们运用模拟的一种方式,你还可以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进行模拟,但只要出现了想象的“烟”,就可能存在模拟的“火”。如果你跟多数人差不多,那么,当你模拟一头会飞的猪,你可能会在自己的脑海中看见它的猪鼻子和翅膀。你可能还会看见一些其他细节,比如颜色或质感,你甚至可能看见这头猪在空中飞翔。说到唤起我们可以有意识调用的视觉细节,“会飞的猪”这个短语并不是唯一的特例。相反,这样的例子在语言当中随处可见,不管语言描述的事物纯属凭空想象,比如会飞的猪,还是平淡无奇,比如无花果,又或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事物,比如北极熊的鼻子,都一样。
第三,先给你提个醒,这一点我并不认为你能自发地想到,因为我也是做了大量研究之后才开始有所觉察。其实,“会飞的猪”这个短语并没有在每个人心里唤起某种一致的“飞猪”的形象。比如,有些人认为:这猪不是用翅膀来飞的,而是具备了某种超能力。如果你想到的飞猪是这一种,我们暂且称其为“超能猪”,那么它可能披着一件斗篷,也许还穿着一件亮色的弹力紧身衣,胸前印有某种标志,看上去就像一条神气的卷起来的猪尾巴,又或是一片香煎培根。然而重点在于:超能猪飞起来的姿态和动作跟那些带翅膀的飞猪并不一样。带翅膀的飞猪起飞以后就要把4条腿收拢在身体下方,紧靠自己的肚皮或悬在肚皮下方;而超能猪却相反,它会将两只前腿向前伸展,就像超人那样(见图1-1)。
图1-1 带翅膀的飞猪(左)与超能猪(右)的艺术想象图
我要在此声明:我也认同,带翅膀的飞猪与超能猪的不同特征并没有多大的科学价值,也不涉及重大的公共利益,只不过这两个例子确实为我们考察人类如何理解意义提供了一些线索。我们对语言进行应对式的模拟,但每个人实际完成的模拟可能是千差万别的。你可能会自动想象出超能猪,也可能会先想到比超能猪平凡很多的带翅膀的飞猪。
我们不仅会对“会飞的猪”这个短语有各自不同的想象,在各种不同的只言片语上,我们也会如此。比如,说到一只正在汪汪叫的狗,你想到的可能是一只凶猛的大型杜宾犬,也可能是一只娇小而喜欢尖叫的吉娃娃。若是看到“折磨人的设施”这个短语,你可能想到重金属乐队“铁娘子”(Iron Maiden),也可能想到你常去的健身房新到的那台跑步机。相同的词语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可能指向不同的事物,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表明:我们会用各自独特的心智资源来构建意义。我们的经历、期待和兴趣可以说是千差万别,所以,我们在听到语言时,会用自己的“个性调色盘”来给这些词语的意义“上色”。
第四,“会飞的猪”向我们展示了我们是怎样运用自己的视觉系统去理解语言的,又何以做得如此富有创意与建设性。我们可以运用此前有过的感知(比如猪大概长什么样)与动作(比如飞翔),得出一个与这两者都不同的新组合。“会飞的猪”这个短语具体有什么意义,取决于我们在构建其意义时调用了哪些独特的经历加以糅合,因为我们很可能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见过任何对应于会飞的猪的事物,除非你在20世纪70年代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演唱会待了很久——他们喜欢在演唱会现场用飞猪模样的气球作为道具。
“会飞的猪”可能是一个相对极端的案例,但即使语言指向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一种事物,且属于日常范畴的类型,你依然需要富有创意地建立一种模拟。以“黄色卡车司机帽”这个的短语为例,当然了,世上确实存在黄色卡车司机帽这么一种东西,你可能还见过,可能是因为当时一见倾心而从此对它念念不忘。但是,除非你对一顶特定的黄色卡车司机帽存有一段特别的印象,不然,你看到这一寻常词语之后唤起的用于对它进行解读的心理意象,就一定是你临场搭建的:把你对黄色卡车司机帽这一事物的“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跟“黄色”这种视觉效果结合起来。而各种词语一旦被组合起来,不管这个新组合指定的事物是否当真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语言的使用者都会在自己的脑海中将这些单词对应的心理表征进行相应的组合。
意义始终与我们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
接下来,我们要将具身模拟这一假说放在“显微镜”下进行严谨的考察。要怎么做呢?科学的价值在于可观察,并且可以重复观察,从而对预言进行证实或证伪,但就如我此前所说,“意义”并不准备迎合这一原则,因为我们难以对其进行观察。所以,怎么办呢?对这一状况感到为难的你,就像是回到了2000年前后的认知科学领域的现场。当时,关于模拟与意义的新想法灵光乍现,令人振奋、可能称得上划时代,但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检验这一想法。
然后,转机出现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小批勇于开拓的科学家着手研发实验工具,用以对具身模拟假说进行实证研究。他们在被试面前放映图片、让他们抓取各种外形设计奇异的旋钮、将他们送进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fMRI)扫描仪(6),还用高速摄像机跟踪他们的眼部运动。以上这些做法有的彻底碰了壁,但有些取得了成功,并一举将“意义”送上认知科学的头条位置。这些成功做法为我们提供了工具,让我们得以在意义生成现场对人类的行为进行详细的考察。
在本书接下来的10章里,我们会对揭示“意义”是如何运作的这一令人振奋的新科学进行一次巡礼。想要在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上取得进展,我们首先要来看看在没有用到语言时我们怎样进行模拟,例如,纯然想象假设的情形或回忆过往的经历。通过“观察”保龄球选手想象如何投球,以及实力雄厚的记忆高手如何记住随机摆放的牌堆,我们会发现大家是怎样通过模拟自己正在想象的画面、声音和动作来进行思考的。然后,我们将这份洞察用于语言,具体而言就是检视一些证据,这些证据显示了我们在听说或看到关于画面、声音和动作的语言之际也会做同样的事。接着,我们会对细节进行考察,主要包括:我们是如何理解那些能用语言描述但却无法被看见或听见的事物的,比如思想和时间;一个句子的语法会对读者理解句子的意义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意义在不同的文化中会存在什么样的区别;我们又是如何基于各自不同的经历而对同一个字词或句子形成不同的理解的。
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解释了人们是如何理解语言的,也就是如何充分调用可供调用的不同的认知系统,来为自己听到的字词创建一个理解的。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关于你如何对事物进行理解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你如何给自己想象中的个性化的飞猪赋予“生命”的故事,还是一个关于你如何弄明白北极熊为什么要捂住自己的鼻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