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完成这件旷世之作,陈景亮自得,释然,又突然不知所措。
桥,成为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此后的三年,陈景亮没有创作新的作品。他依然在美国的大学间辗转,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担任访问学者和驻校艺术家,为西方的学者、学生和陶艺家们解读中国陶瓷的奥秘,以及他对传统与现代的理解。他心中并非没有煎熬和反思,他仍然怀抱着创作的渴望,只是不知如何才能重新出发。
有一天看日本NHK电视台的报道,他突然对豆腐产生了兴趣。大豆可以从最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出来,制作豆腐的技艺,从黄河流域起源,一路传播到日本乃至全世界。豆腐的传播之路,亦是文明交融的历程。这是一种与木完全不同的介质,在市井菜场,它被切割成不同的长宽大小,却自有美感规则。陈景亮用了两年时间,用陶土制作豆腐,将它们置于陶做的屉中,切割开来,这是一个可以自由排列组合的装置艺术,一件作品同时表达呈现出两种物质——木质和轻软而有弹性的豆腐,也表达了对日常生活、历史文化的关注。他将这种长达两千年的传统与记忆,通过陶瓷的形式还原出来,其实更是对传统的反思与重新梳理。
用陶土制作豆腐之后,又是长达两年多的蛰伏。2003年,他回到小学参加同学会,教室里仍旧摆着40年前的桌椅,从前的少年却都已生出白发。坐在当年的小椅子上,吱呀的声响让他百感交集,从前用小刀刻下的字、挖出的洞,依然存在,就像命运留在每个人身上的痕迹,无法抹去。
他突然想把这些来自小学的回忆冷冻、凝固到一个博物馆里,用陶的形式复现。每一张桌椅都是活的装置,可以重新布置,可以自由摆放。这将是又一个大型装置艺术。
从树壶到桥再到对桌椅的刻画,他对木的情结一脉相承却又各有不同。历时五年,他用陶土烧制出25套沉重的桌椅,每一个都全然不同,有的斑痕累累,有的破损严重,有的已经垮塌,有孩子们当年用小刀刻下的字和图画,关于飞翔的梦,关于懵懂的爱情,甚至是考试作弊的记号。每一套桌椅都承载着独特的记忆,它们最终在一片静穆的空间里重逢。
2008年,这组作品《小学的回忆》在台北首展,随即前往美国四个州级美术馆巡回展出,再度引发轰动,多家博物馆和美术馆争相收藏。从中有人看到生命流逝的残酷,也有人感受到记忆的恒久温度。
35岁时的那个决定,让陈景亮比绝大多数陶艺家走得都要远。时至今日,他仍是唯一一位在美国十余家博物馆、美术馆举办过展览的中国陶艺家,也是第一位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华盛顿史密森尼博物院的沙可乐美术馆收藏作品的中国陶艺家。他的艺术之路无法复制,当然也无须复制,但是,艺术家该如何突破自我,跨越文化的鸿沟,却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从陈景亮的历程中,人们应当能找到一些答案。
如今,只有春节时,陈景亮才会用半个月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做几把新壶,好让自己在新的一年有壶可用。他做壶不卖早已是许多藏家都知道的秘密。他对生活极为随性,在创作时却对自己极为苛刻,他在一把壶上刻下“惜土如墨”四个字。配制一种陶土,经常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因此格外珍惜。制壶之前,他会先做出规划,称好陶土的重量,制作时做到分毫不差。近年做的壶,胎壁更是薄到惊人的一毫米,放在手中如若无物。在他看来,珍惜陶土,也是陶艺家对自身的尊重。
暴雨中,山风汹涌。他小心地取出每一把壶,讲述着它们的故事以及创作的心得。夕阳排山倒海般到来,却又杳然而去。或许,无论走得多么远,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自得其乐的年轻人,会为了一杯茶去做一把壶,会为了一个倏忽即逝的灵感倾注一生的心力。
人生如斯,该是莫大的幸福。
装置艺术《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