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人类学哲学:开辟人类学时代的新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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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对马克思究竟开创了怎样的新哲学,在今天依然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总的来说,一种是科学主义倾向的理解,主要体现为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等。这种理解的结果,正如萨特所说,出现了“人学的空场”,不免失之偏颇。另一种可以归结为人本主义的理解,卢卡奇的“人道主义”解读,马尔库塞的“人类学”解读,艾·弗洛姆的“人学”解读,原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的“哲学人类学”解读等,都属于这一范畴。实践哲学与实践唯物主义如果以人为根基,也可以归到这个范畴中来。这两类解读当然都不无成功之处,但没有哪一种解读能够全面概括马克思哲学的实质及其精神理念。今天我国的许多学者,比较重视以人学、人类学和哲学人类学这些固有的学问,从外在方面来解读马克思,试图突出马克思对人的关怀,其用意是好的,但其根本缺陷,在于没有深入马克思本人的哲学理念,考察他所开辟的哲学世界,发现他的基本理论构建及其逻辑关系,从而以理论体系的形式再现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列宁曾经说过,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人是理解马克思的。我们也可以说,一个半世纪以来,没有人能全面理解马克思的哲学开创和哲学精神何在。有鉴于此,本书和本丛书,提出了对马克思哲学的“人类学哲学”的新理解,它可以包含和提升上述人学、人类学和哲学人类学的理解努力。

要理解“人类学哲学”,首先要理解适用于马克思的“人类学”这一概念。在马克思当时,已经有了作为实证科学的“人类学”这一科学概念,马克思称其为“狭义的人类学”,并且很少运用这一概念来表达他的哲学思想。他的思考属于哲学本体性的广义的人类学范畴,但又不同于哲学人类学,我们相应地称为“广义人类学”。这可以从马克思如下的话看出:

如果人的感觉、激情等等不仅是[本来]意义上的人本学规定,而且是对本质(自然)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1]

这种作为对人的“自然界的真正本体论肯定”的人类学,就是一种从哲学本体论出发的广义的人类学,它与前半句“狭义的人类学”相对应。这就是说,马克思在这里就已提出了狭义的和广义的两种人类学:狭义人类学即实证人类学,关注的是人类的感觉、情欲等这种事实性规定以及对感觉、情欲的科学描绘,对此马克思从来没有关注和研究过;而马克思所关注的,则是从哲学上即本体论高度上对人类的人类学理解,这里把感觉、情欲等理解为“人类”这样一种存在物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就是一例,即从人类作为一种自然存在物的本体论本质上来理解人,亦即把它理解为人类的人类学特性,这种理解就是从哲学上来理解的广义人类学。马克思关于人类世界的一切论述,都是从广义人类学高度立论的。本书对马克思的人类学分析,也都是在广义的哲学立场上的分析。这种广义人类学是与人的社会历史性的生存发展和自我实现相联系的人类学。正是在这样的哲学本体性的广义人类学立场上,马克思在上述引文的后面接着讲:

人的感觉、情欲是“合乎人的本性的”,这种人的人类学本性只有在历史发展中,即“只有借助于发达的工业,亦即借助于私有财产,人的情欲的本体论的本质才能充分地、合乎人的本性地得到实现,所以,关于人的科学本身是人在实践上的自我实现的产物”。[2]

这就把人的情欲等人的人类学规定纳入人在世界历史中的人类学发展范畴中来理解,就是哲学性的人类学。马克思文献中有大量的关于“人”的词语,都是在这种广义的或者说哲学性的人类学意义上来使用“人”这一词语的。为简便起见,我们一般不用“广义人类学”一词,而只以“人类学”一词指代之,只是我们应当随时理解到,我们在讨论马克思哲学思想时,人类学一词是个哲学概念、价值观念,是从哲学上对人类的理解和解释,比狭义的实证的“人类学”要高一个层次。

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性的人类学概念,是理解马克思人类学哲学的前提:就此可以说,人类学哲学就是建立在对人类的人类学特性的理解基础上的哲学,这是理解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第一个要点。

第二个要点,是马克思对人类的生存发展的人类学关怀。马克思从哲学上理解人类学,也就是从哲学上关怀人类的生存发展问题。这特别体现在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手稿》摘录的经济学原理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是资本如何使劳动者贫穷:

贫困的人口随着他们贫困的增长而增长;处于极端贫困状态下的人数不胜数,争夺着受苦受难的权利。[3]

他直接批判“国民经济学不把劳动者作为人来考察”[4];“在李嘉图看来,人是不足道的,产品就是一切”,等等[5]

这样,马克思的《手稿》,从马克思的思想意图本身来看,就是从人类学和经济学双重角度,对人类如何能够合理生存进行考察的生存人类学著作。而这一著作又考察了人类未来发展的共产主义方向,所以,也可以视为对生存发展人类学的开辟。虽然我们不能说马克思意图构建这样的生存人类学或发展人类学,但他的《手稿》在客观上具有这样的哲学性质。它表明,马克思把他对人类的生存发展以及走向自由解放的共产主义的关怀,作为他的经济学—哲学思考的核心问题,而这也就成了马克思人类学哲学的核心理念。

第三个要点,马克思的哲学不是空洞的抽象的对世界本体的哲学思辨,他认为那样的哲学已经终结了。而总是结合人类世界的具体方面的哲学分析,主要就是结合人类学和经济学的哲学分析。可以做这样一种类比性概括:正如同我们把马克思在经济学基础上的哲学思考(如唯物史观等)概括为他的经济学哲学那样,我们同样可以把马克思在人类学基础上的哲学思考,概括为人类学哲学。当然,这只是最简单的类比。但应当有助于对问题的理解。

以上对马克思的三个理解要点,是我们在前言中应当首先交代的。这是我们走进对马克思哲学的人类学哲学理解的起始点。至于更复杂的理论内容,那要到正文中才能讨论了。

在这里,在我们进入正式讨论之前,我们还要注意马克思在历史上出现时的时代变革,时代背景。因为任何人都不能不是其时代的产物,他的思想理论都不能不与其时代问题相关,不同的只是人们对待的立场不同罢了。而马克思正是要解决他的时代的迫切问题的。

马克思生当世界历史发展(在西欧)从近代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化发展的时代,这一转化在多方面展开。

第一,人类的经济制度从以土地和经验为基础的农业生产模式,转向现代性的以资本、机器和科技为基础的工业生产模式。

第二,政治制度从权力的帝王私有制转向现代性的权力的社会公有制(虽然还不彻底)。

第三,社会统治关系由特权等级逻辑的余威转向资本逻辑的自由统治时期。

第四,“异化劳动”导致的人的异化以及一切人(包括资产阶级)的合理生存逻辑严重扭曲的时期。

第五,人与人之间生存关系由“人的依赖关系”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发展转化的时期。

第六,在人的精神理念上,是从宗教神权的统治转向世俗人权的支配,人的地位在世界历史上开始超越神的地位;人成为世界的主体,从人类学高度理解人成了哲学的第一要求;这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长期发展的结果。

第七,资本主义政治革命和政治解放在世界历史意义上的胜利而进一步提出了人类解放问题的时期。

第八,“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导致阶级斗争在西欧普遍展开;无产阶级的生存解放问题成为现实社会的迫切问题。

第九,德国哲学在黑格尔的客观理念本体论哲学解体之后,哲学告别本体论、认识论问题而纷纷转向各个方向发展,其中最重要的一支是转向人类学,即通过对人的人类学理解来解释世界,在客观上开辟了哲学的人类学转向的大方向。认识这一层对理解马克思哲学是至关重要的(详后)。

正是在这样的世界历史发展和哲学的现代化发展大形势下,马克思以他的“理性的激情”或“激情的理性”走进了德国社会,走上了哲学论坛,力图为人类“摆脱苦难”“实现幸福”而奋斗,这就奠定了马克思的基本哲学精神、哲学追求,并以此开始了他在哲学上的批判和创造。广义人类学的思想理念,是他在哲学上思考人和人类世界的生存解放问题的理论起点,学科起点。

但是,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没有上升到哲学的人类学高度上来理解马克思,因而只能从一般的“人”的视角解释马克思。卢卡奇的人道主义解释,弗洛姆的人学解释,都没有超出人性论这个范畴。特别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20世纪30年代发表之后,由于马克思文本中大量使用了“人”这一概念,并表示了对人的生存命运的关怀,西方学者就直观地认为马克思是从人性、人道主义出发的。而不知道马克思对“人”这一对象性指称,是从人类学高度出发的。马克思曾经表明,他的“人”不是启蒙运动的“抽象的人”,不是人性论的人,更不是作为人的抽象本性的人学意义的人,所以不能从人学来理解。由弗洛姆发端的对马克思的“人学”解读,不能避免“人道主义”陷阱。马克思也从来没有从人性和人道主义这种人学的层次考虑过问题。他的“人”不仅是人类学意义的人,而且是人类世界的社会历史性的承担者,类的体现者,自由的追求者。他的一切哲学思考,都是从人类出发、从人类作为人类的人类学特性出发的。因为马克思的哲学构建是建立在他的人类意识觉醒的基础上的。但是,从20世纪初直到今天,东西方对马克思的理解——无论肯定的还是否定的——都没有上升到人类意识的高度,因而都没有超出人性、人道主义和人学的眼界。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兴起了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人性、人道主义和异化”的讨论。不仅所有讨论文章没有超出对马克思的“人性、人道主义”的理解,而且马克思主义的权威教学机构认为,“为了使这种研究和讨论能够沿着正确的轨道发展,首先要学习马克思主义……为此目的,我们编辑出版了这本《马克思恩格斯论人性、人道主义和异化》,供广大读者自学和研究之用”。这里把马克思恩格斯所有涉“人”的论述,都归入“人性、人道主义”的范畴,从而,也让所有学者以这种提示为根据,这不能不说反而是让人们不能不陷入“人性、人道主义”陷阱。所以,至今不仅没有人对把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归入“人性、人道主义”的做法提出异议,而且反而以此为基础在中国兴起了关于“人学”的研究热,今天正在进一步以人学来解释马克思。当然,从人学的和实证人类学的视角研究马克思,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它至少能促进我们对马克思哲学中“人的因素”的关注。在这个意义上,它可以包含在人类学哲学的意图之中。所以,全部关于“青年马克思”的研究,关于马克思理论的人的因素的研究,如果不摆脱“人性、人道主义”以及“人学”的理解,不摆脱东欧的“哲学人类学”理解,以及种种实证人类学的理解,我们就永远不能正确理解马克思。只是我们应当深入注意到,在马克思的思想深处,是“人性意识”在起作用还是“人类意识”在起作用?这是我们与传统解读的分水岭。同时,也不能从“类哲学”来理解马克思,类哲学产生于“类意识”的觉醒,它和马克思哲学产生于人类意识的觉醒有相似之处。但是,马克思关心的不再是费尔巴哈的抽象的“类”,而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个人”,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从人类个体生命的存在出发对于人和人类世界的问题的把握,而不是脱离开“个体人”而研究人类的类本质、类特性的类哲学。但当我们以人类学哲学来理解马克思的时候,是可以包含“类哲学”的精神要求于其内的,这就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本书第一篇,就是从人类学高度对马克思哲学开创的人类学哲学的产生环节的新理解,第二篇讨论这一理解的当代意义,认为马克思的基本哲学理论,构建了一种可以推动人类世界走向人类学时代的基本哲学精神。如果我们能够正确理解这一层,我们就会超出20世纪的“青年马克思”问题范畴,而让马克思的人类学哲学成为推动中国改革发展的哲学理论基础,成为人类世界在21世纪的人类学发展的伟大哲学精神。

总之,从人学、实证人类学或哲学人类学来解读马克思,只能是对马克思哲学中人的因素的一种理解而已,不可能认为马克思创立了一种人学、实证人类学或哲学人类学。如果硬要这样以外在学说来解说马克思,那只能是对马克思的学术贬低。相反地,本书是从马克思的理论本身和它的思想意图,提升出人类学哲学这一范畴的,因而可以说,马克思开创的新哲学只能是人类学哲学而不可能以任何已有的人本学问来概括。

本书原本不想涉及中外学术界对马克思的人学、人类学和哲学人类学的理解这种公案,以及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是是非非,只想把马克思对人类学哲学的开创呈现给读者,由读者进行比较。但由于评审专家大都要求对这些概念加以区别和评述,于是为突出本书的理论立场,就不能不出现对这些理解的诸多评价性言语,还请坚持以上主张的学者谅解。我们的目的都是发现马克思对人类的关怀,只是运用的学科和途径不同而已。

作为前言,就交代这些前提性、区别性的内容。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2页。

[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2页。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5页。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页。

[5]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