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现代哲学的主客体化世界境界
古代哲学的客体化世界境界过度消解了人的主体化世界境界的意义,近代哲学的经验和理性主体化世界境界过度抹杀了人的客体化世界境界的意义。现代哲学文化则试图消解客体化哲学和主体化哲学二元对立的倾向,把客体化哲学和主体化哲学或哲学的客体化境界与主体化境界在意识主体化的基础上融合起来,实现由主体化哲学文化向主客体化哲学文化或由哲学的客体化世界境界向主体化世界境界的转向。但是,它只是保留了客体的空壳,甚至承认作为没有任何意义的物质的先在性,把客体的意义全部看做是意识主体给予的,并以此来实现客体与主体、客体化世界境界与主体化世界境界、客体化人与主体化人的统一,其实质是意识主体化哲学或哲学的意识主体化世界境界。现代哲学的世界境界都试图在主客体统一中进一步显摆、推崇主体,而生活世界则是这种统一的根基。在生活世界,现代哲学用个体对抗普遍的群体,用自我对抗社会,把人和世界化入自我意识、自我存在。由于自我与社会的强烈对抗性,现代哲学总体上是一种崇尚个体与他人、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对抗的异化世界境界,而这种对抗又是通过解蔽非理性精神主体的存在而实现的,如此,崇尚非理性精神主体化就构成现代哲学世界境界的又一个特征和基本精神。现代哲学对人与世界的关系作了非理性主体化的解构。对非理性这个一直被哲学遮蔽的主体化存在域的解蔽,是对人的主体化意义或主体化世界的进一步开拓和展现,这对于重视非理性主体的存在意义有一定价值,但它把非理性主体绝对化了,这就把主体化世界境界单面化为非理性的存在,这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主体化世界境界的丰富性和现实性。
现代哲学转向的标志是叔本华和尼采的唯意志论哲学,他们在意识的意义上建立了主客体统一的哲学,确立了意志主客体化世界境界,又在现实的存在上解蔽和制造了人与人、社会和世界的对抗。
叔本华的“主客体统一说”崇尚世界意志境界。叔本华提出了“世界是我的表象”这一著名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命题。他把“世界是我的表象”看做一条适用于一切有生命和能认识的生物的真理。叔本华并不否认自我意识之外的其他人的存在,他不同意“唯我论”,认为真正的唯我主义甚至在精神病院里也是绝对找不到的。他提出这一命题的真正目的在于说明周围的世界只是作为表象而存在于主客体关系之中。他认为一切表象所共有的最一般的形式是主体与客体的分立及其关系,表象就其本质而言已经包含了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没有客体,主体的表象是不可能的,反之,没有主体的意识去表象,单纯的客体也谈不上表象。他认为,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与主体发生关系的客体,只不过是表象而已。
叔本华还从“世界是表象”的命题过渡到“世界是意志”的命题。作为表象的世界依存于我们,但世界的本质不依存于我们,相反,我们自己却要依存于它。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内在内容,是世界的本质,生命、可见的世界、现象只不过是意志的镜子。这种意志是一种神秘的生活力,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制的冲动。它是一种原始的、无时间性和空间性,无因而成的活动。意志既是每一特殊事物的内在本质和核心,也是全部事物的本质与核心,它既存在于盲目的自然力之中,也表现在人的自觉的行为中。这样,叔本华最终得出了“世界是意志”的客观唯心主义的结论。叔本华认为,对意志的认识不是靠科学和理性,而是靠一种神秘的直觉。在他看来,科学与理性只能以表象世界为对象,它们不能认识意志世界本身,只有用直觉的方法或途径,才能达到物自体本身。在静观中,主体丧失其自身,只作为纯粹的主体即意志而存在,从而使主客体直接“合而为一”,达到对物自体即意志本身的认识。如此,叔本华哲学世界境界就呈现为意志主客体化境界,当他说“世界是我的表象”的时候,主客体统一于意识主体的表象,世界就成为意识主体化的世界,即主体用意识表象造化主客体统一的世界;而当他说世界是意志,是客体的意志,主体在表象中沉入客体意志或世界意志的时候,又是客体化世界境界,是精神客体化世界境界,是用客体化的意志和精神造化世界和主体。如此,他的世界境界具有了意识主体化和意志客体化的双重特征,而这种双重性是一种对立的没有统一起来的矛盾的双重性,即他只是在意识的形式上表达了主客体统一或主客体化的世界境界。
叔本华的主客体化的世界意志境界导致了他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他认为,一方面,人的本质是生活意志,而生活意志的本质特征是企求、欲望和行动的意向。所以,生活意志的本身就是痛苦之根源。如果没有企求与欲望,也就没有意志;有意志必有企求与欲望,而有欲望则必然存在“欲求与达到”之间的矛盾,痛苦就是在这中间产生的。他认为痛苦不是从没有中产生的,而是首先从想有而又没有中产生的。如果仅仅是没有,而又根本不想有,那无所谓痛苦,但当人们想有而又没有时则一定是痛苦的。人的生活意志越强大,也就是说他的企求越大、欲望越强烈,则痛苦也就越深重。他指出,人的欲望是永远没有止境的,欲望的满足只是暂时的、相对的、有限的,一旦人的某一愿望得到满足,不满足的心理会暂时消除,但很快会产生新的欲望、新的企求、新的不满足、新的痛苦,这样连绵不断、永无止境。因为意志的本质就是无休止的企求。倘若没有欲望、没有企求,也就没有了生存意志。另一方面,所谓幸福就是欲望的连续不断的满足,但幸福不是生命的目的。因为如果一切欲望都满足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人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空虚和厌倦,这实质上同样是痛苦的。所以,叔本华的结论是只有痛苦才是世界唯一实在的东西,痛苦对生命来说是本质的存在,所有的生命就是痛苦,每一部生命史也就是病苦史;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剧,只是在个别细节上才有一点喜剧的意味;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自然就是不断地互相吞并,历史就是不断地互相屠杀,道德就是伪装起来的罪恶,人生根本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如此,在叔本华看来,人生、人的主体化世界就是一个化痛苦为幸福,再化幸福为痛苦的循环往复的过程,这是一个世界意志化的过程,又是一个主体意识化的过程,这两个过程都发生在意识层面或抽象的神秘的客体化的生活意志境界,如此,他对生活化的诉诸只是对生活意志的诉诸,并没有真正走进主体化的生活世界。但他毕竟在意志论或意识哲学以及唯我论的意义上关注到人的主体化生活世界境界。
叔本华反对近代哲学主客体分离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和世界境界,强调主客体的统一世界境界,但只是在形式上即在意识自身的意义上把主客体统一起来了。也正是因为这种形式上的意识自身的统一,并没有解决现实中的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主体化世界境界与客体化世界境界的对立,所以,他的主体世界充满了痛苦、矛盾和挣扎,他的主体与客体、人与人的关系充满了对抗和异化的状态,不可能建构真正的主客体统一的主客体化世界境界,不可能实现真正的主体化。
与叔本华主客体化的世界意志境界相对照,尼采的权力意志论崇尚权力意志境界。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的意志主义,但他不同意叔本华的世界意志、绝对禁欲主义、扼杀生存意志的悲观主义。他恰恰要使人的意志和欲望最大限度地发挥,使主体化存在从叔本华的晦暗世界中解放出来、明亮起来,从而建立个人主宰一切的“行动哲学”。他把主体客体都归结为权力意志,认为主客体都统一于个人主观的权力意志。他认为人的存在与本质就是权力意志,追求物的权力、追求财产和奴仆的权力是权力意志的基本结构。他认为不择手段地谋取权力是正当的,用最残酷的手段去剥削和压迫群众也是天经地义的。他说:“我根本上就是一个战士,攻击是我的本能。”尼采的“权力意志论”与叔本华的“生活意志”不同,他认为“权力意志”是世界的基础和本源,只有“权力意志”才是可以确定的基本事实,才能给人信心、希望和力量,给人财富、地位和快乐。所以“权力意志”是一种“创造本能”,是万物的本原和动力,是世界的物自体。他认为,生命的基础是一种粗暴的利己主义本能,即掠夺的利己主义和防御的利己主义。这种利己的本能同利他主义绝对不相容,是生物进化的一条规律。尼采认为,弱肉强食、生存竞争是宇宙的普遍规律;任何有生命的机体都要发泄自己的力量,从而达到自我保存和自我发展,这就是权力意志的表现。尼采认为世界是虚假的,真理仅仅是一种价值判断,由主观意志决定,由权力意志决定。“真理的标准就在于提高权力感。”这就是说,谁的权力越大,谁的真理也就越多。
从权力意志论出发,尼采建立了一种非道德主义社会伦理观。他声称要“对一切价值重新估价”。他从反传统的立场出发,否认那些善人的典型和普遍承认的观念或理论。他认为最大的恶属于最大的善。“超人”是它的权力意志的体现和化身,超人非同凡人,超人是“半神、半兽、半人,背上长着天使的翅膀”,超人是金发野兽,只有超人才能主宰世界。尼采站在少数统治者的立场上,主张对群众进行残酷的镇压和奴役。他认为,超人的本性就是奸淫掠夺、杀人放火、滥施暴政、无恶不作,而且对这一切如同儿戏一般。超人要胜利,如果没有残忍,那是不可思议的。超人使用的武器就是“撒谎”、“暴力”和“最无耻的自私自利”。这一切全是权力意志的体现,也是使人类免于退化的手段。对待民众只能使用愚民政策。正是从这种超人哲学和反动阶级的立场出发,尼采主张暴力专政,赞赏军国主义,认为军国主义是复兴人类的手段。这一切为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奠定了思想理论基础。尼采还十分蔑视妇女,“妇人的天性没落,如浅水上漂游的一层浮沫。”“你要走向妇人们去吗?别忘了你的鞭子!”总之,尼采哲学把人归结为极端的个人主义的权力意志,完全把人置于与他人、社会和世界对抗的境地。他的主客体化世界境界就是非理性的极端个人化的权力意志化世界。
除了唯意志论的意志世界境界,能代表现代个人中心世界境界哲学的还有存在主义,而在这个方面应该首推萨特主客体化的自我中心世界境界。存在主义宣称自己不但是关于存在本体论的哲学,而且是关于人的存在的学说,是一种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哲学。存在主义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创始人为德国的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在世界范围内影响最大的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海德格尔认为,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由于从既成的、给定的东西即“在者”出发来探讨“在”的意义,结果都未能真正揭示“在”是什么。因此,他主张从“此在”即人的存在入手来揭示存在的意义。他认为,哲学探究的是存在,而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只有人才会提出存在问题,也只有人才能领会存在,因此他称人的存在为“此在”。他认为“此在”的本质在于生存和超越,即对“在者”的超越。“此在”是在世界中展开其生存的。“在世中”是“此在”存在的基本日常存在状态,是“此在”的日常生活。人是生活于世界之中的,因此,人在世界之中首先不是主客分离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彼此交融、不可分割的主客体统一化的生活关系,烦、死、畏等体验是人的本真存在状态。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哲学亦是在非理性的意识层面上确立了主客体统一或主客体化的世界境界。
在萨特那里,主体客体的统一关系被描述为自在与自为的统一关系,他认为存在就是自在世界与自为世界的统一,离开自为或主观性自在就毫无意义。他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萨特认为,人这种特殊存在者与其他物相比较,不同点就在于“存在先于本质”,这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他认为物的本质先于存在,因为物在成其为某物之前它的本质属性早已被人所决定好了才能把它创造出来;而人却不一样,由于上帝是不存在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力量来预先规定人的本质。人之初空无所有,人是先存在、露面、出场,然后才按照自己的意志造成他自身。人的本质是通过自由选择自己创造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设计自己、超越自己,筹划未来,并把这种筹划付诸行动,使原来可能的东西成为现实。“存在先于本质”表明,人的本质是随着人的自由选择、人的行动而不断变化的。人的每一次新的选择、设定和行动都构成人的新本质。“人实现自己多少,他就有多少存在。因此,他,就只是他的行动的总体;他,就只是他的生活……‘人’不外是自己造成的东西。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这个原理,也就是主观性。”[9]萨持“存在先于本质”的理论揭示了人的本质的生成性、历史性和变化性,强调人的本质是由人的自我选择、人自己的行动所创造的,这具有浓厚的主体化世界境界倾向,但是,人的选择和创造不能脱离一定的社会环境和与他人的关系的制约,即主体造化世界的同时也被世界造化。而存在主义把他人、社会、外部世界、科学技术等个人以外的一切都当成压抑自己的力量而采取不信任甚至敌视的态度,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态度,这一点被萨特表述为“他人即地狱”,即人与人之间不是互为主体的主体化关系,而是互为客体的客体化关系,是人的异化关系。萨特哲学的这种唯我论和主观性的主客体化世界境界也是意识层面上的主客体化世界境界,并具有浓厚的非理性主义和自我中心色彩。
综上所述,现代人本主义哲学和运动实质上是摆脱客体化、异化或物化从而抵达主客体统一即主客体化世界境界的哲学和运动,但这些哲学和运动都采取了主观意识主体化或精神主体化的形式,都没有真正实现主客体统一或主客体化世界境界,这也就无法从根本上克服和改造单面的客体化世界或异化世界的存在倾向和生存状态。而其对客体化世界的批判、对主客体统一世界境界的景仰、对主体间性生活世界境界的建构以及对非理性主体存在域的开拓,对于世界境界哲学关于主体化工作世界境界的建构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