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害康复社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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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书编者序

灾难,一场悸动生命的学习

2008年5月,四川“5·12”地震把香港理工大学和许多国内外的专业团队牵引到这片土地上。抱着为这一重大事件出一分力、尽一点心的意思,4年间,这些团队在四川辛勤地进行“播种”“浇灌”和“养殖”的工作。其中“川越5·12”专业支持计划由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的社会工作专业教师团队执行和拓展,由香港凯瑟克基金提供资助。这个项目计划的重点不在硬件的建设,也不单关注一个或数个灾区服务点方案的执行。这个项目的课程和行动是针对援川过程中人道服务队伍的实务质素和一线工作人员的专业及成长需要而设计。因此,项目以“能力建设”和“搭建学习平台”为整体方案的执行目标。从2008年9月至2012年12月项目结束,共开办了两套专业实务支持课程:“播种春天,生命教育”及“NGO能力建设”;培训对象包括社会工作教育工作者、一线社工、NGO项目工作人员、中小学教师及地区政府干部等。同时,项目团队在四年间为四川重建中的伙伴学校的社会工作服务、康复服务、社区重建服务提供到点的咨询及督导服务。

项目的完成,除了项目团队拥有共同的信念和献身精神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到很多优秀的国内外专业培训团队和导师无私的支持,社会工作专业与管理、教育、传媒、在地民间组织等的专业人员跨界别的组合互动和学习。四年来的合作和交流,我们彼此丰富着,同时,我们自己也在经历深刻的成长和转化。

因为灾难本来就是一次悸动生命的学习!同时,这也是一次梦想与行动相遇的旅程!

2008年11月,我们项目团队第一次在四川彭州白鹿镇跟一个因地震致残的幸存者(一位妇人)交谈。她刚从医院回来,因为在地震中失去一只手臂,需要进行截肢手术,当时装配了一个义肢,正在调理适应期。妇人原本的情绪是冷静的,淡淡地述说着自己的经历,倒是我们几个“专家”,坐在她的旁边,显得极度战兢和笨拙。当她慢慢地跟我们建立起一种信任,她就再也不是疏离地回应,而是开始更坦然地让我们走近她的伤痛。同行中有临床心理学家和服务伤残人士的社工,大家以一种挚诚的态度去聆听,去关怀,但我们必须承认,当时大家的心都一直往下沉,觉得言语的无力,想到灾区这些突然经历重创的生命,我们的心撕裂般地痛,极大的无力感开始吞噬着我们。这样的一个场景,我们该怎样结朿呢?最后,我关注地提了一个问题:“你有想过以后你该如何生存下去吗?”没有想到,原本泪流满面地坐着的她,听了这个问题,突然站起来,转身往屋内走去。她从床垫下取出一幅还未完成的刺绣,跟我们说,这是地震前她的第一幅作品,当时她用一双手来学习,现在她会学习用剩下那一只手去完成。她的这一举动和应对把当时整个氛围都逆转了。从绝望到盼望,她竟然是一个魔法师,把自己和大家带到一个新的视域和立足点!

我时常会提起她,因为出于一份感恩的心,是她让我们更有勇气和信心去走完这四年的旅程。2012年8月,我们在白鹿镇的大街上重遇她,白鹿镇已被打造成全新的法国风情小镇,她,仍是谦谦柔柔,笑中带泪地述说着四年来她的生命历程。她在经营一个小茶摊,仍会为她所失去的有所怀缅和自怜,但她更多的是在说她的丈夫、儿子和家人对她的照顾与体谅;她对重建自己的小镇满怀热情,她自觉每个到茶摊喝茶的客人都被她的故事感动,隐约中,她似乎意会到自己的另一种存在价值!

这是四年来我在四川重建工作中经历的一个“深刻事件”,这一事件触发我思考很多的问题。我被她的单纯和善良感动着,特别是她在创伤哀恸中表现出的一种睿智的视角转移和抉择。她的信心、勇气和生活实践态度,震撼着我原来对生命的理解,我想到那天她提到在未来的日子她会用一只手去编织和完成她的刺绣——这确实是一个充满力量的表述和抉择!

试想我们一般人如何去理解我们的生活?我们是从“拥有”的立足点去看我们的需要和“缺乏”。所以我们有很多需要完成的任务,有很多有待解决的难题,有很多现实的阻碍和困扰,有接连不断的伤害和挫折……这是一种真实。

当人经历一次惨痛的失去,他不再可能以“有”作为立足点。这样,他反而有一个转换视角的机会,从“没有”出发去看自己。当然,有人可能从此自怨自艾,但这也可能是一个生命转化的机会。如白鹿镇的妇人,在缺欠中看见自己的另一种完整、一种对生命承担的意志和勇气。

余德慧在他的《生命梦屋》中有这样一段陈述:

哲学家牟宗三先生说:“人的意识生活,亦是一方是有取,一方是无取。”换句话说,人的意识是由“动手去拿”与“内心自觉”两种样态构成的,其中“有取”是让人认识他所处的环境,把眼睛往外看,而“无取”是在认识自己,也就是自觉。[1]

“自觉”与“有取”之间的困境是:人一方面追求成功,另一方面却发现成功掏空了“自觉”。而无取之人是在精神上以“变化”为生命核心的追求,“自觉”是一场自我成长和转化的旅程,从“自我怀疑”到“自知之明”,从“自惭形秽”到“自我承担”,从“自障”到“自得其乐”,从“绝望”到“盼望”!

成人教育学家梅兹(Jack Mezirow)于1975年提出有关“转化学习”的概念。之后,很多教育实践工作者尝试以他提出的概念和框架进行探索并不断地完善。“转化”有别于一般的知识增长和技术演练,转化是针对人根本的价值信念进行挑战和深化。“无取”或是“为失去而活”这种思维方式质性的改变可以是源于一个重大的触发事件,这一事件成为一次学习历程。他提出用十个阶段去概括一个学习者如何经历和完成这种深化的学习:

(1)触发事件或震撼性困境的出现。

(2)经历和自我检视各种丰富的情绪,如震惊、悲伤、恐惧、哀恸、愤怒、罪疚感、羞耻感。

(3)批判评估已深植于思想的传统价值观、基本假定、社会规范……并开始能以一种疏离的态度去检视这些价值理念和规范。比如一个经历离婚这种震撼性事件的人,开始思考自我价值、亲密关系和自由孤独等问题的原本信念假设及被冲击后形成的新的理解。

(4)开始察觉自己与他人不一样,也能与他人的类似经验互相联结,同理他人的感受,开始与其他人互动。

(5)尝试修正、扩充、补足旧信念和思维系统,开始探索新角色、发展新关系、采取新行动。

(6)尝试规划新的行动方案。

(7)学习新的思维方式,吸收新知识和新技能以应对新方案。

(8)启动新的行动策略和方法。

(9)在新的学习历程中扮演好新角色,并加以评估和检视,在新角色中逐渐建立自信与能力感。

(10)对学习者而言,当新的情况逐渐形成时,便可以以新的视野重新融入。

转化学习是一种知觉的改变,是一种高阶和深度的学习。它背后的假设是:我们不自觉地、惯性地依据着传统、社会规范、专业操守、角色期望等参考架构(frame of reference)来生活和抉择。因为是惯性,所以大部分人只是因循守旧地“活着”,而不会质疑一些基本假定和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信念,更难以察觉这些假设可能局限而且扭曲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基本理解。

一场灾难,动摇了许多人原本的参考框架,让我们对“如何”认识自己和这个世界(how we know)做出深刻的反思、理解和改变。深刻的体会和经历让学习者看到新的参考架构,更新了他们的求知方法,颠覆了他们的心智模式。

这种学习经历就好像故事中的那只鹰

一个人在高山之巅抓到了一只幼鹰,他把幼鹰带回家,养在鸡群之中。这只幼鹰和鸡一起啄食、嬉闹和休息。它以为自己是一只鸡。这只鹰渐渐长大,羽翼丰满了,主人想把它训练成猎鹰,可是由于终日和鸡混在一起,它已经变得和鸡完全一样,根本没有飞的愿望了。主人试了各种办法,都毫无效果,最后把它带到山顶上,一把将它扔进深谷。这只鹰像块石头似的,直掉下去,慌乱之中它拼命地扑打翅膀,就这样,它终于飞了起来!它才发现——自己是一只鹰!

生命中一些重大事件打破了我们对自己的固有认识和一些思想上的执著,当我们愿意用新的观点和视角去认识自我和这个世界时,我们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和理解。

项目计划出版一套丛书,丛书共有四本,包括:

(1)《灾害康复社会工作》;

(2)《四川灾后非营利组织能力建设:课程及案例》;

(3)《播种春天 生命教育》;

(4)《灾后社区发展及重建》。

以上四本书是对应灾害康复及灾后重建领域相关课程的,我们希望把这些课程内容和实务经验做一次整理,作为日后不同领域防灾备灾课程的教材;同时,我们借编写过程,与理论和经验再次对话,特别是回顾学习过程中的转变,思考和认识这场灾难带给我们的正面意义。

霍小玲


[1] 余德慧:《生命梦屋》,台北:张老师文化,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