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滑铁卢猝不及防
妈妈回来的时候,秦溪刚好做完了一套文综卷子。
她捧着牛奶杯站在玄关处看妈妈换鞋,纳闷道:“怎么这么早?闻着酒气也不大,今天很反常啊。”妈妈是典型东北人的豪爽酒量,爱喝也能喝,每次聚会不喝到半夜才不会回来。
“别提了,张叔叔你知道吧?就我小时候那邻居,跟你提过好多次的那个张叔叔。本来好好的,突然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说下次再聚,我还纳闷他干啥去了,据说是今天放假,他儿子回家了,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得他赶紧去看看——诶,壶里没水了?你烧点儿去。”
秦溪摇摇晃晃进了厨房,按开饮水机接水,“现在知道我多可贵了吧?”
“是是是,我早就知道了,”妈妈的声音在浴室里显得更加空旷,“这孩子都高三了,你说天天不学习瞎折腾什么啊?”
“没准学习挺好吧。”
“据说不太行,不过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好早之前就……”后面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浸没在浴室哗啦啦的水声里,妈妈又开始照常进门后的洗洗涮涮,两边的水声混在一起,听得秦溪有些没来由的烦躁,她关掉水龙头,按下烧水键就离开了。
她倚在门框处看妈妈往自己脸上贴面膜,“需要给你倒杯蜂蜜水吗?”
“不用,没喝多少。”妈妈顿了顿,转头说,“今天我们吃饭的时候还说呢,你要是进了点班,考回北京肯定没问题,你学习好。怎么样,什么时候出结果?”
“明天。”
秦溪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架倒是把她架上去了,可万一掉下来了,谁能接住?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没头没尾的时间线,开始还好,好像是考进实验班了,每天上学放学都在跑到最顶层去,只是后半段急转直下,课堂上她答不上老师提的问题,被晾在教室中间干站着,周围同学的讥笑声模模糊糊听不清,但总之看表情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然后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六点二十,依然醒在闹钟之前。
这梦是什么意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与现实相反,还是预示着什么?她想不清楚,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再唯物主义的人到了高三这种节骨眼上,总会变一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秦溪把这叫作战略性迷信。
她在床上思考了足足十分钟直到闹钟响起,最后安慰自己,这是发成绩的早上必要的煎熬。果然一踏进教室,秦溪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狂躁不已。这不过是踏进高三的第一场考试,发令枪响,之后大考小考凑在一起,她倒真想不出来自己到时会是什么样。
门口的电子挂钟上显示出日期,八月三十一日。
秦溪向来是班里来得比较早的一批,今天却发现座位上坐了人,她纳闷地走过去,看见蔡晴晴坐在张易泽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表情柔和,不耐的反而是张易泽,一声不吭地低头画画,指骨因用力而发白,笔尖在纸上蹭得沙沙响,丝毫不为所动。
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怪不得蔡晴晴对她意见这么大,同桌是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天天坐一块儿何愁培养不出感情来?
秦溪往那儿一站,也不说话,就歪头看着。
“戏好看吗?”张易泽没抬头,但语气不善。
蔡晴晴这才发现身边有观众,一瞬间表情变得不太自然,秦溪抢在她说话之前把书包隔空放在桌子上,抽出水杯来,“不打扰了,我去打杯水,你不用动。”
如她所料,捧着水杯一摇三晃回到教室的时候,座位上已经空了,只有张易泽还一脸狂躁地在写写画画。
得,又是她不长眼打断人家了。
秦溪很自觉地没有讨人嫌,乖乖坐回座位上温习,虽然她有点想知道张易泽到底为什么一早上气这么大,但毕竟只有一点点,犯不着冒着惹他再次生气的危险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学校善解人意——宋琦语——没有让他们煎熬太长时间。
下午第一节就是宋琦的历史课,她风风火火地抱着教材和一沓A4纸走进教室放在讲桌上,“成绩出来了,没让你们等太久哈,这次咱们班考得还可以,算是正常发挥,具体的一会儿自习课我再好好讲讲。”
成绩单从前往后传下来,纸张在手里传递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白花花的在眼前晃,秦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又干又涩。
张易泽照旧没反应。他这一天都像死了似的,秦溪也的确没心情逗他。
薄薄一张纸,纸质一般,正面是班级排名,背面是单科排名,透着光看两张表恨不得重叠在一起。
秦溪深吸了口气,搓搓指尖,凝神照旧从上开始数。
前三没数到自己的名字,她有点慌了,又重新扫了一遍,谢承霖、肖曼璐、赵蕾,几个名字坚如磐石,不为所动。
不是第一就算了,居然前三也没进?
手里的薄纸抖啊抖,就像她一颗心七上又八下。
她继续看,终于在羞愤欲死、冲动自杀前看见了自己。目光向右一扫,班级第十五,总分四百多,年级三百五十名。
秦溪面色如土。
翻船了。
像头在钟型罩里被人狠狠敲了一记,自脑内传来轰隆隆、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响,晕到她连看人都像是重影的,恍惚有种不真实感。她希冀着低头再看时,自己的名字已经一跃跳上第一,她也许就是天生没有做爽文女主的命。秦溪皱着眉压抑住自己撕掉成绩单的冲动,按捺着性子又扫视一遍。
秦溪,班级第十五。
这几个字就像一只固执的小猫,爪子狠狠扒在原地,任她用眼神怎么驱赶、如何使劲也不肯移动半分。秦溪知道虐待动物不对,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这小东西扔了。
在看到第六遍的时候,秦溪终于看出了不对。
这发现让她险些在课堂上直接跳起来。
她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宋琦,眼睛里快喷出火了,却发现后者还在讲第一道选择题。她在后排天人交战觉得时光匆匆,一世纪转瞬而过,其实上了课还不到十分钟。她好不容易苦苦挨到下课,第一时间抱着她的猫、哦不、成绩单,踩了风火轮一样冲到宋琦面前。
“老师,老师?”她把成绩单往宋琦面前一送,“分算错了。”
宋琦眉毛竖了起来,“哪儿错了?”
“语文成绩没加上,一百多分呢。总分应该是五百二十分。”秦溪有点激动。
眉毛飞得更高了,宋琦一手拿着成绩单,一手拿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哎哟一声,“还真算错了,这怎么算的这是,整整少算一科啊。那你应该在……在这儿,你应该是班里第五。年排,年排等我一会儿去办公室看一下总排名那张大表再告诉你,应该是一百二十多名左右吧,实在是不好意思,算错了哈,考得不错,第五名考得不错。”
随着最后一句结论而来的是一种虚脱感,像潮水一样卷来,一节课的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的转换,愤怒、委屈以及觉得可笑让秦溪根本讲不出话来,她愣愣地看着宋琦手里递过来的成绩单,只是伸手去拿时轻轻说了句,“谢谢老师。”
实验班没戏了,她知道。
找补回来的一百分出头压根不足以把她送进平均清北升学率10%的两个实验班,这个成绩是真的高不成低不就,注定就得留在这最好的普通班了。普通班再好能有多好?秦溪终于明白了,早上那个梦不是什么预兆,也不是反的,原来是知道她考不进,才用这种假设安慰她。她笑了笑,自己的潜意识可真贴心啊。
走回去发现座位又被占了,自己的笔记本大剌剌地摊开在桌面上,由于发呆了整节课而一字未动、空空如也,笔则拿在蔡晴晴手里,一边按动笔杆一边说话。这甚至不能算是无名火,秦溪只是觉得蔡晴晴脸上的骄矜背后藏着的小心翼翼、张易泽漫不经心压抑着的愤怒神情非常刺眼,非常、非常刺眼。
那是一种夹杂着羡慕、妒忌的迁怒。
你为什么就能丝毫不在乎呢?
那些连做了什么预示性的梦都要思考十分钟的生活,与区区几十分有关的所有纠结、起伏,没人懂也不能向人说的复杂心境,前途啊,你为什么就能丝毫不在乎呢?
她停在桌前,手里攥着成绩单。
“你究竟多喜欢这个座位?”
蔡晴晴一惊,抬眼对上秦溪一脸冷笑,“你说什么?”
即使是吵如闹市的课间,这一小块儿气氛也称得上剑拔弩张了。只是秦溪没想到先有反应的是张易泽,他很缓慢地停笔,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不可能不明白她刚刚整节课坐立难安是为了什么,正如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眼里翻涌着的情绪,是恼怒,以及一闪而过的倦意和无奈。秦溪有那么一瞬间害怕他站起来踢掉椅子走人,这人正经起来样子的确很能唬人。
但片刻后,他忽然叹了口气。
“留在普通班也不至于反社会吧?”
想象中的疾风骤雨没出现,只看见打闪,甚至雷都没响几声,秦溪扑哧就笑了。
蔡晴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秦溪接口,两个人打哑谜似的,“爱情和前途,究竟哪一样更令凡人发狂?”
张易泽白了她一眼,“没完了你?”
上课铃就是这个时候打响的,它总是能拯救这座学校里无数卡在尴尬或难堪节点上的无数学生。
秦溪重新坐回座位的时候,挥之不去的疲倦感再次袭来,没顶。这根本不是一点插科打诨就能消解的,未来一年的生活因为这场考试已经定下基调,之后一段时间内这种情绪都会成为生活的底色。
但她仍然感谢刚刚张易泽的四两拨千斤。
如果不是他克制那一句,她和蔡晴晴也许真就杠了起来。因为这事失态,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解释太刻意,道歉就更奇怪了。
“我今天心情不大好,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别在意。”男生叹了口气,率先开口,这样一来倒显得秦溪不懂事了。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她亡羊补牢,作出懂事的姿态。
他揉了揉脸,语气沮丧,“我今天早上一进教室,发现我的Wi-Fi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拆了,又砸碎扔进了垃圾桶。宋琦还以为我是真心悔过,把我叫到办公室连敲带打满脸欣慰,靠,我缺这点表扬吗?我这路由器还没发挥应有的作用就光荣牺牲了,是谁那么手欠啊?”
秦溪忍着笑,“会不会是谢承霖?他是班长。”
张易泽没好气,斩钉截铁地否定:“不会,他从来不管闲事。”
“没人会跟Wi-Fi过不去,除非是有人针对你,不想让你计划得逞。”
张易泽一愣,心里一动,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宋琦风风火火地又走进了教室。
她一口气布置了一节课的任务,“那什么,政治老师临时有事,跟我换了节自习,所以这节还是我。刚刚的成绩单出了点小错误,以我现在发的这张为准,那谁,来往后传一下。我就大概讲一讲总体情况,剩下时间你们自习,明天早上记得把错题本交上来,我刚刚课上就差最后一道材料分析没讲了,那道可以先不用动。快点传,都拿到了吗?”
班里同学充耳不闻,传卷子的动作就像被放慢了速度,一时间班里全是哗啦啦的纸响,以及低低的窃窃私语。
“……哪儿错了啊?”
“是啊,没错啊。”
“诶?第五啊,新来这女生居然考了第五。”
“就算错了她一人分?这么倒霉啊。”
“是吧,就改了她一个人的,哪儿来这么一隔路的。”
“靠,英语一百二,谢承霖你有对手了。”
……
秦溪瞥了一眼张易泽,后者随手接过成绩单,扫了一眼,“哟,改分儿啦,成绩还真不错。”
她学着他的样子也扫了一眼,张易泽,第五十四名,倒数第五。
后面宋琦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好好听,只是拿了一套文综选择题出来做,速度不快,保持着听一句话做一道题的频率。
手机在桌洞里震了震,宋琦已经讲到尾声,秦溪在“好了,你们自习吧”的声音里滑开屏幕,看见是杨楚曼的微信,“你考得怎么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怎么样,留普通班了。”
“那你就留着呗,普通班也挺好,你这成绩肯定被你们班老师当宝。”
秦溪无声叹了口气,手指刚搭上手机屏幕准备打字,忽然听见张易泽轻轻咳嗽一声,她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般把手机往桌洞里一塞,抬头的瞬间就看见宋琦冲她招了招手,“秦溪,你来。”
她一头雾水走过去,“您找我有事?”
宋琦手上是被红色水笔画的密密麻麻的成绩单,秦溪看见自己的名字前面被打了个五角星,不知道什么意思,却听她又说:“刚刚副校长找我聊了聊,你这次考的真挺不错的,在什么都没适应的情况下,第一次考试就考成这样,值得鼓励。你现在这个座位是当时临时决定的,也没考虑到后来的事,现在你留在咱们班了,老师思来想去,要不还是给你调个座位吧,你什么意见呢?”
这一大篇话有点出乎秦溪意料了。
但她只是愣了一会儿,很快轻轻摇头,“没有意见。”
秦溪从没想过换座位这件事,她也懂学习当然是需要氛围的,眼下张易泽天天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写写画画,下课蔡晴晴则不时来骚扰一二,的确不会给她什么帮助,说不准还会有什么负面影响。可是她想起第一天见面时张易泽笨拙地咬断方便面,“是你?!”又忽然说不出话来。
——高考和生活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亮色,孰轻孰重?
她说:“我想和陈艺莹做同桌。”
宋琦一愣,“好啊。”她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忽然又面有犹豫。
秦溪知道她犹豫什么,因为陈艺莹的同桌是蔡晴晴。
“老师,我觉得那一圈同学学习都很好,我想如果我换过去,就能跟大家一起进步,成绩也能在上一层楼,您说呢?”秦溪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话说得极其冠冕堂皇,其实她压根连班里同学脸都没认全,怎么知道那一圈同学成绩好不好?她偷眼觑了一下,只认识一个谢承霖,还有他同桌邱昀。
“行吧,那你放了学就换过去吧,我会跟蔡晴晴说的。”
她回了座位,蔡晴晴立刻被宋琦叫了过去。
张易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前面讲台,“宋琦跟你说什么了?”
秦溪没说实话,却算不上骗,“让我换个座位。”
“和蔡晴晴换?”
“……嗯。”
张易泽一滞,重新转回头去,没再说话。
秦溪突然特别想解释,她也真就这样做了,“对不起,我刚刚太失态了,不是故意的。”
张易泽这回是真的愣住了,大概几秒过后他才意识到秦溪在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是从鼻子里出气的那种笑法。然后他没回头,只是说:“我昨天和我爸大吵了一架,一夜没睡——失态的是我。”
“祝你学习进步。”
秦溪在座位上愣了半天,目光定在乱糟糟写满知识点的黑板上扯不下来。
今天以后,她终于没法再做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