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霍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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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张汤之死

昆明池的竣工意味着挥兵南下将提上日程,霍去病站在帝国版图前,把目光投向西南疆域,诚如霍光所言,南越是这片疆土最难啃的一块儿骨头。

南越国都城番禺,追溯南越的历史,要从秦始皇横扫六国之后欲收复百越之地说起,秦将任嚣率领五十万大军平定岭南之后出任南海郡尉,其麾下将领赵佗任龙川县令,直到公元前209年,山东地区爆发陈胜、吴广起义,继而盗(群)贼(雄)并起,秦王朝的统治岌岌可危,坐拥几十万雄师的任嚣判断秦帝国已无力回天,遂起了割据自立之心,但是此时的任嚣病入膏肓,他的儿子都不成气候,他只得在病榻之侧叫来昔日裨将赵佗,让他在自己死后封锁五岭上所有的交通要道,控制横浦、阳山、湟谿三座关隘以断绝与岭北地区的一切联系,同时清洗郡中忠于咸阳的官员。

在得到秦朝灭亡的消息后,赵佗举兵向西,先后吞并桂林郡、象郡,自封为南越武王。高祖刘邦登基称帝后,赵佗向汉称臣,南越名义上成为汉朝的外藩,但是并不影响其在闽越、夜郎、滇等国强大的号召力,经历吕后执政时期短暂的交恶,文帝时,南越再次向汉朝皇帝纳贡。

霍去病的病迟迟不见好转,已是深夜,霍光看他又盯着南越沉思,便倒了一杯药酒递给兄长,霍去病接过闻了闻,觉得有些反胃,“赵婴齐上书请立摎氏为后,舍长子建德立摎氏子赵兴为嫡子,希望如此能平息称病不朝带给陛下的不快。”

建元四年,赵佗薨,立其孙赵胡为南越王,史称南越文王,两年后,南越为闽越侵凌,赵胡为求汉朝发兵援助,遣时为太子的赵婴齐到长安宿卫,后来赵婴齐在长安与一邯郸女子摎氏产生情愫,生子赵兴;元狩元年,南越文王薨,赵婴齐得刘彻襄助回番禺继承王位,刘彻有意在赵婴齐一代实现南越归附,但是回到番禺后,赵婴齐面对朝廷几次三番召见朝贡竟始终称病,若不是匈奴牵绊,刘彻早想用兵教训这蛇鼠两端的年轻人。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南越不过弹丸之地,如果策划得当,可兵不血刃收复。”霍光怕打扰了兄长思路小心说道。

“陛下一定会很喜欢你,对于南越他也是这般认为。”霍去病转过身赞赏道。

这时管家进来禀报,“门外有个外乡人自称受您之邀前来拜访。”霍去病点了点头示意带那人进来,上林苑狩猎后他一直等待此人。

来者长相普通,身材结实,像极了种田的庄稼汉,男子朝霍去病深深一揖,“臣参见大司马骠骑将军。”

霍光一下愣在了原地,来人竟是童年玩伴,摎太守的儿子摎莽,难怪他来长安之后和摎氏兄妹都失去了联系,想不到竟是去了南越,姓摎的人本来很少,只因为此前知道的资料说南越王后是邯郸人,他才没有往别处想,稍稍定神之后霍光正要退下,却被霍去病叫住,“你在这里听一听不碍事。”搁在从前霍去病都会有意叫霍光回避这类隐秘之事,这次不知为何让他参与。

“不曾有人见你来我府中吧?”霍去病行事谨慎,如今摎莽已是朝中的老牌间谍,见他自信地点头,霍去病把桌上新倒的酒递过去才接着说,“摎氏能当上王后,你们功不可没。我听说赵婴齐这次称病并非撒谎?”

摎莽一饮而尽,点了点头,“南越的局势随着赵婴齐日薄西山而更加微妙,赵兴名义上虽为太子,但是母系为南越贵族的长子建德在相国的支持下更有号召力。”

霍去病皱了皱眉头,摎氏和赵兴立足未稳,赵婴齐现在若有三长两短,即使传位给赵兴,也容易沦为傀儡,“在长安宿卫的时候我见过赵婴齐,看他的身体不似这般不济。”

摎莽应了一声回答道,“赵婴齐回到番禺后终日沉醉酒色,据王宫的医官说是因过度放纵掏空了身子,加之质子长安的经历,又面对我朝的虎视眈眈,整日似惊弓之鸟,身体状况便一落千丈。”

对一国之君健康情况了如指掌,堪称情报工作中的里程碑。

“看起来你们要帮助赵兴顺利继承王位并稳住局面。”既然赵婴齐已是弃子,就没必要再浪费精力,霍去病还没说完话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忙接过霍光递过来的巾帕掩住嘴,待把头抬起时已是满头大汗,霍光轻车熟路般掏出另一张巾帕替霍去病擦拭额头上豆大的汗滴,霍去病浑身发抖,嘴唇暗紫,摎莽吓了一跳,站也不是坐着更不是,霍光边从一旁拿过一张羊皮袄裹住兄长一边示意摎莽安坐,折腾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霍去病才渐渐恢复元气,脸色虽然煞白总不像方才那般难看,他略带歉意地说,“这些日子可能感染了风寒,不碍事。”

可只有霍光知道,兄长的病症并不像风寒那么简单,一开始的确只是咳嗽,后来服了几服药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时不时地发热,再叫来大夫仍说不过是风寒之状,除了药量大一些再没有更好的法子,霍光这些天常伴霍去病左右,对于兄长的症状有贴近的观察,霍去病咳嗽和发热的症状一次比一次剧烈,尤其咳嗽起来连他都觉得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疼,而从前天开始霍去病发病的间隔又一次比一次更短。

“当年赵婴奇宿卫时曾和我说,南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秦人后代与当地土著各怀戒心,你要充分加以利用以巩固令妹地位。”

摎莽清楚无论是霍去病现在的状态还是自己的身份都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辞,霍光本想谈完正事和他稍打听些这些年他们兄妹二人的情况,但看霍去病的样子也无法抽身,摎莽又似乎不想和霍光多说什么,“子孟快请回吧,照看骠骑将军要紧。”说罢朝霍光拱了拱手,消失在了夜色里。

送走摎莽霍光搀扶着霍去病回到卧房,这才打开手中方才兄长咳嗽用的巾帕,上面印有血迹,“哥哥,不能再瞒下去了,我们应该告诉陛下,让他给您安排朝中最好的大夫。”

霍去病摆手打断了霍光的哀求,“你差人把夫人和霍嬗送回平阳老家,再想一想今后我们和匈奴该战该和,我好将你引荐陛下。”霍去病的儿子还没满月,他还没来得及体味做父亲的快乐,“曹襄适合军旅,卫伉是大将军的长子,前途自然无忧,唯有你让我放心不下。”说罢,霍去病阖上眼睛休养起精神,他早在给弟弟谋出路,只是不忍心告诉他,这条路太过孤独,他余下的生命将充斥着谎言、算计,等他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他将被这些曾经引为骄傲的设计苦恼,因为那个时候他会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你要想清楚一点,是想做为天子独当一面的那个人还是依附于独当一面的那个人。”霍光正要吹熄烛灯,霍去病突然说道。

霍光心中大骇,此前就有说天子之所以设立两位司马就是为了叫霍去病制衡卫青,今日方知此言不假,看兄长不再说话,才掩上门回自己的房间。

霍去病的身体每况愈下,骁勇善战的将军如今骨瘦如柴地等待死神的宣判,这个时候任谁也不敢向皇帝隐瞒,皇帝闻讯当天从甘泉宫赶了回来。

大将军起身把病榻前的位子腾了出来,皇帝坐下的时候又替霍去病掖了掖被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朕?”

霍去病的手像冰一样凉,从第一次咳血他就知道患得是绝症,皇帝的恩情就那么多,在治病上耗去大半毫无意义,他将目光投向面前挂在墙上的地图,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霍光。

皇帝明白霍去病有托付之意,“你要专心养病,其他的事情不须多想。”

霍去病露出苦笑,艰难说道,“臣毕生只关心一件事,便是亡匈奴种族,臣弟霍光或可继承我遗志。”

连卫青都面露错愕,在他们心中霍光以后最多是个文臣,剿灭匈奴这样的事难道不是要靠武将完成吗?更何况漠北之战后卫青有意栽培曹襄和卫伉接管军中事务,霍光虽有才智,但英勇果敢远不及平阳侯与宜春侯。

皇帝紧紧握着霍去病的手,“朕都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朕好好养病,朕给你从甘泉宫带来了最好的巫医,一定会药到病除。”

之前皇帝感染风寒身体虚弱,从蓬莱请来巫医在甘泉宫“画法”,疗效显著,从此对巫医深信不疑。

霍去病摇了摇头,硬撑着坐了起来,对霍光说,“把你的眼泪收回去,不要哭哭唧唧像个娘们儿。今天陛下和大将军都在,你便替我说说咱们今后该如何与匈奴周旋。”

皇帝的眼中噙着泪,如果只是托孤霍去病方才的请求足够让霍光有个好前程,可他仍然坚持,终究是放心不下与匈奴的战事,也许霍光在他哥哥的指导下当真有奇思妙想,漠北之战后专事生产的声音不绝于耳,包括大司马大将军如今都渐趋保守,可是对匈奴的压力稍一松弛历经十年得来的战略优势又将化为乌有。

皇帝用眼神征询大将军,卫青会意道,“子孟,尽量长话短说。”

来到长安四年,霍光每时每刻都想在皇帝面前施展所学,可他从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机会,他看了一眼兄长,霍去病鼓励的眼神给了他力量,“我朝和匈奴的战争处在瓶颈期,这个时期于双方而言的明显特征是打不动。漠北之战后,匈奴远遁,再无大兵团穿越大漠滋扰我边境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匈奴从此放弃对我朝财富的觊觎,前些日子请求和亲,可没过多久又趁我边境换防偷袭烽燧,所以匈奴的沉寂不过是在养精蓄锐;而对我朝来说,现实条件决定我们难以重现当年两位大司马的远途奔袭一样积极主动的进攻。”

“子孟所说的现实条件是什么?”大将军故意问道。

“匈奴人刻意拉长了我军的直线行军距离,其次国库难以像此前十年间持续支撑庞大的军费开支,仅以上林苑的军马计算,以能远征为考量标准总数尚不足两万匹,臣私下做了一个统计,在之前的汉朝和匈奴作战过程中,想要实现突击目的,两个骑兵至少配备三匹战马,而且这里的战马指的是年纪在青壮之间的西域马、匈奴马,不包含我朝土生土长的驽马,从民间征调的马匹只能用来运输物资,难以满足骑兵奔袭的需要。”

霍光这番话戳中了关键也巧妙地避开了一点,卫青年纪渐长,体力难以支撑远涉大漠的奇袭,而且战略思想日趋保守,战则必胜的名声使得他更爱惜羽毛,而霍去病现在这个模样恐怕也再难有所作为,至于公孙敖、公孙贺、赵破奴,很难胜任主攻职责,汉朝短时间内没有能掌大规模骑兵兵团的将领已是不争的事实,汉匈之战的难点始终在于游牧民族机动性强,不好寻找。

“这种进入下一阶段的过程是迫不得已的,而不像我朝从和亲到战争转变时候那种主动,换言之经过文景两朝休养生息,我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而现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所以,捋清这个思路,臣以为朝廷现在应该做的是如何在消极状态下寻求积极的应对。”

不同于刘彻听得激情澎湃,卫青暗暗皱眉,这些日子他一直反思汉朝和匈奴的战争,面对民生凋敝,他已更倾向和平,而不是霍光所谓的积极应对,“那为什么我们不能给民间以喘息之机,却要始终保持和匈奴的紧张关系呢?”

霍光没有想到大将军如此开诚布公,“大将军比臣更清楚,游牧民族以劫掠为生存方式,怕只怕给民间喘息的机会也给了匈奴人重整旗鼓的可能。”

霍光看他的哥哥状态还好,便从桌案下取出一卷地图,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归来所画,此前叫霍去病拿了去,皇帝在抛出派遣张骞再次出使西域的想法时并没有得到多少人的响应,而朝中人事动荡、淮阳盗铸案接踵而至,没给他一意孤行推动重事西域的时间,想不到今天霍去病竟授意霍光提起此事。

“陛下曾期望利用大月氏和匈奴的仇恨,联合他们共同打击匈奴,张骞大人应征出使西域,虽然没能结成同盟,却意外实现凿空,从此西域商旅往来不绝,而如今,西域经济日渐繁荣,却让我们淡忘甚至忽略,当初凿空西域的本意是联合西方强大的部族夹击匈奴。”

社会的发展很多时候并不是出于生活的考虑,生活是什么,是一口饭、几尺布,一间房、几垄地,这些推动不了生产力的发展,只有战争因为关乎生死存亡才能成为人类发展的巨大推动力,所以很多时候,一个国家的冒险、对于未知领域的探索、旷古烁今的发明并不是为了百姓的糊口,而是服务于扩张或是生存的战略目的。

皇帝欣赏地点了点头,凑到霍光面前看起了地图。高祖皇帝刚建国的时候,百业待兴,而匈奴是困扰历朝边境的难题,当时高祖刘邦意气风发,贸然发动了对匈奴人的战争,轻敌冒进的汉高祖刘邦随即吃了大亏,被冒顿单于用四十万骑兵围困白登城七天七夜,若不是陈平使重金买通大阏氏,只怕刘邦在白登城就随着大风呜呼哀哉了。刘邦回长安后很是懊恼,绝口不提攻打匈奴之事,委曲求全与冒顿单于结为兄弟国家,汉匈的和亲政策也从那时候开始,之后文景两代一直沿袭这一策略,匈奴人虽时有侵扰,但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

随着卫青霍去病远逐匈奴到漠北,通往西域的道路完全处于汉朝的控制之下,所以霍光再次提出西域这个词汇的时候,他自认为这好比与人对弈,正在不知棋下何处的时候,突然发现西面有一片尚未开垦之处,只要在这里落一子,全盘皆活,而且霍光相信和张骞凿空时不同,现在的西域国家对汉朝的强大有更直观的认识,当年的大月氏说到底还是质疑汉军的实力。

“论在西域的影响力,我们远远不及匈奴,而且,假使我们在战略上向西域倾斜,大宛有宝马,也能为我们解决战马繁衍的问题。所以臣以为在西南开拓新路之前,我们还是要充分利用河西走廊与西域诸国建交,在那里持续渗透我们的影响力,切断西域对匈奴的补给,蚕食匈奴人的生存空间。”

皇帝看了一眼卫青,意思不言自明,群臣都说天子经营西域只是为了满足他对天马的渴求,倒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

皇帝也许忘了,那次朝议大司马大将军因为遇刺没有参加,可是大将军在看过当天朝会的记录后也没有表达个人观点,他认为仅仅依靠张骞出使西域的见闻和往来商旅收集的零星情报就把西域作为和匈奴的第二战场过于草率。看皇帝今天的态度,卫青突然明白,即将对南越发动的军事行动并非只是为了维持战争的惯性、转移国内因横征暴敛产生的诸多矛盾,更深层次的原因竟是通过收复南越、西南,再辟一条通往西域更近的道路,藉此对西域施加更立体更迫近的震慑。

也许未来和匈奴的战争更需要霍光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思维,“臣明日便着手筹备张骞出使事宜,子孟或可协助臣下。”大将军诚恳说道。

皇帝摆了摆手,对霍光说,“骠骑将军病好之后,你就到朕的身边做个郎官。”

霍去病安详地阖上眼睛。

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当一颗星星在天际划出最耀眼的光芒,霍去病终于走完了二十四年足够叫他的时代闪耀璀璨光芒的一生。

不要去祭拜我的墓地,因为我从来没有居住在那里,尽管他们把我的墓碑雕琢得如此华美,尽管我的棺椁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但是我的天堂绝不是这方小小的墓地,所以不必在冰冷的石阶上哭泣,我腐朽的肉体终会和落叶一样永久的烂在泥里,但是我的灵魂将被历史铭记。

十七岁随大将军出征,勇冠全军,两次河西之战打通西域走廊,漠北之战封狼居胥,仅仅四年,霍去病为汉朝拓土千里,匈奴人因此歌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朕何其幸,得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得见霍将军马踏匈奴、叫单于闻风丧胆;朕何其不幸,不得见冠军侯驱灭匈奴、功震华盖。朕要把霍将军的陵寝修在茂陵旁边,堆砌成祁连山的模样,昭彰他的功绩。”

霍去病的葬礼由太常操办,他一一记下皇帝的话,刘彻已泣不成声,纵然对霍去病的死有所准备,可还是不愿意接受这残酷而冰冷的现实,看着在他一旁默默流泪的霍光,刘彻只觉得他二人轮廓异常相似,他恍惚觉得霍去病并没有离他太远。

霍光听皇帝突然哭得异样,刚想近前安慰,却见刘彻一口鲜血喷出,紧接着昏了过去。

众人一下慌了手脚,卫青忙扶皇帝到侧室休息,并叫来医官照顾,这边专门负责殡葬的官员已经开始给霍去病沐浴净身,因受疾病折磨霍去病面容枯槁、两颊塌陷,太常叫人进行必要的修复美容,然后将御赐的蓝田珠玉放在遗体口中,这时候太常示意霍光作为在场骠骑将军最亲近的成年人最后瞻仰遗容,霍光嚎啕大哭,抓着霍去病的身体迟迟不肯离去。

卫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他拉开,太常才把温明器盖在霍去病的头上,按照规制只有帝王才能使用金缕玉衣下葬,但是刘彻赐给大司马骠骑将军一副玉衣以示生前荣宠,入殓的仪式过后计划由皇帝亲自致挽祠,但是大将军担心天子再度昏厥,所以请示后由霍光代为主持。

站在霍去病棺椁前的霍光再度泣不成声,面对堂前一众哭红了眼睛的大臣,啜泣道,“封狼居胥兮,执鞭拓土千里,有壮士奋起驰名兮,羡武安司马殷勤,留得英名永驻;禅于姑衍兮,抟转长风万里,欣斯世相交同气兮,有侪辈酬情慷慨,超然仪范常钦。”

“呜呼吾兄,不幸天亡,修短数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若有灵,享我蒸尝!吊君幼学,师从天子,不读孙吴,方略何如,出征漠南,勇冠三军,授将骠骑,兵锋河西,吊君弱冠,翩翩风度,受降浑邪,西域震恐,终身之事,天子担忧,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始不垂翅,终能奋翼,挥兵自如,多多益善。”

“想兄当年,英姿雄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哀兄情切,愁肠千结,唯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举国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呜呼吾兄,生死有别,朴其贞贞,冥冥灭灭,魂若有灵,佑我长安,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毕伏棺痛哭,泪如泉涌,在场都是长安两千石的高官,无不动容,霍光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隔壁静卧的皇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还没满周岁的霍嬗突然大哭起来,卫青忙叫下人把他抱出去,之后的出殡、服丧自是按制度进行,在霍光眼中这一个月举国都沉浸在灰暗的痛苦里,可是长安的斗争不会因为霍去病的死而停歇片刻。

霍家的大事小情都由霍光代为操持,服丧守孝也不例外,已是深夜霍光长舒一口气强忍着没抻懒腰,他笃信隔墙有眼,时刻有人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失去了兄长的庇护他的前途将更为艰难。

今日一过丧期便满,宫里来人传旨叫他明天到未央宫觐见。这时候府中佣人通报说兒宽大人求见,霍光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到会客厅,“从来只有学生等老师,哪有叫老师等学生的道理?”霍光边推门边自责道,但是言语中透露的那股风范已不是在平阳学习时的模样。

兒宽赶忙起身,“子孟何必这般拘礼,你能在陛下身边做郎官,为师很为你高兴。”灵堂还没撤下,高兴这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霍光听罢眼圈却红了,“兄长临死不忘把我托付给陛下,可我却不能再为他做什么。”

兒宽看他情意真挚只得好言安慰,“以骠骑将军之英才我等凡夫俗子又能替他做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子孟今后要光宗耀祖方能不负骠骑将军所托,只是……”

这时却故意欲言又止,霍光起身接过佣人端来的茶水和糕点,然后示意他退下并把门掩好,“老师但说无妨。”

丞相和御史大夫屡有龃龉,霍光已猜出大概,骠骑将军去世,这些人虚情假意留下几滴眼泪,却不叫他有一天清静,皇帝的侍读称得上长安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前些天丞相亲来吊唁,名义上给大司马骠骑将军灵位磕头,实则还是看重他要侍奉皇帝,在此处先落一子。

张汤对丞相之位穷追不舍,庄青翟如坐针毡,他希望和张汤往来相对密切的骠骑将军弟弟在成为皇帝近臣后能保持沉默,事不关霍家,霍光不必趟这浑水。

庄青翟出身太子少傅,一定程度代表太子和卫家,与李蔡不同,现丞相事事过问,张汤备受钳制,二人矛盾很难调和。

“大司农是丞相门生,屡屡质疑新政,张大人为什么不裁撤他换上心腹呢?”庄青翟升任丞相后颇倚重大司农颜异,本就和张汤不对付的大司农如今更是甘为丞相先锋。

兒宽皱着眉头盘算起来,以颜异为突破口提醒庄青翟不要过多干预新政未尝不是一个方法,“可是颜异清正廉明,很难找到扳得倒他的证据。”

霍光想了想说,“颜异诟病改革,张大人只要怂恿陛下对其心生反感,其他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出身廷尉的张汤擅长巧立名目打击异己,给颜异随便扣个罪名不是难事,对颜异这类上蹿下跳的人要紧的不是取他性命,而是把他清除出权力的核心圈。

内官在宫中给霍光布置了值宿的房间,跟他轮值的还有宜春侯卫伉、侍中桑弘羊,从前卫青、霍去病也曾住在这里奉诏听宣、侍奉左右。

霍光凡事谨慎、亦步亦趋,时而招来卫伉善意的嘲讽。在卫伉眼里,霍光也许是他的朋友,但这样的关系总归是折节下交,他从未把霍光放在眼里,霍去病之后陛下能仰仗的年轻一代也仅他和曹襄而已。

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大司农颜异奉召入宫,皇帝正和大将军在宫中议事,张汤独自到值房去看望正在整理各地奏报的霍光,地方奏章由霍光删繁就简后呈给天子。

“怎么不见宜春侯?”张汤随口一问,把几卷各地监察弹劾郡守贪赃的奏疏放到桌案上,二人之间有此默契,张汤的奏疏会摆在醒目的位子供皇帝批阅,各郡县人事更换后他便要借弹劾刘彭离杀人越货完成对诸侯王的肃清。

这时大将军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张汤进去,看样子关于军队重要位置的调整皇帝已经和大将军达成一致。霍光正要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奏章上,大将军道,“子孟,你也进来。”

霍光稍稍一怔,用口型问道,宜春侯呢?

卫青幅度不大地摇了摇头,又朝他急切地招了招手。

霍光头一次参加朝议,心中惶恐,皇帝朝他指了指距离自己最近的位子,叫霍光意外的是内官竟没准备丞相和大司农的垫子。

“大司农,为何诸多诸侯王称病不朝,所献贺礼也不见白鹿皮垫衬?”皇帝语气不善,今日朝议果然警示丞相与大司农不可在新政推行上再掣肘张汤。

在丞相等人看来,所谓新政不过是张汤巧立名目明火执仗地打劫诸侯豪强,既为朝廷敛财,也为一些新兴贵族牟取财富创造条件。以白鹿皮币最为荒谬,朝廷规定凡是来长安朝贺的诸侯、列候必须以四十万的价钱购买白鹿皮币用作贺礼的衬垫,负责此项工作的便是大司农颜异。大批权贵告病不朝进行消极抵抗,张汤利用御史职权纠察此事,遭到丞相弹压,如此惹得皇帝不悦,丞相和大司农齐齐跪在地上大气不出一口。

“臣以为在淮阳推行新政已经造成官民对立,此时如果继续大力贩售鹿皮币于朝廷名声不利。”颜异声音虽有颤抖,但态度却很坚决,颇有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意思。

皇帝冷笑一声,“你比朕更爱惜朝廷的名声啊。”说着把目光投向张汤。

张汤刻意清了清嗓子,从前他和汲黯唇枪舌剑尚且不落下风,区区颜异自然不放在眼里,“敢问大司农,什么叫对朝廷的名声不利?”

颜异知道张汤来者不善,双方明争暗斗很久,此时仗着一旁丞相撑腰便撞着胆子说,“与民渔利难道不有损朝廷名声?”

“历代的改革从来不是针对普通百姓,真正能大批量私铸钱币、垄断盐铁的都是豪强、贵族、官宦,而中央把这部分收入纳进国库无异于从他们口中夺取粮食,其中的阻力也就可想而知,大司农曲解改革深意,莫非是因为收取了好处而为他人张目?”

“可是民怨沸腾非子虚乌有。”

“那还不是因为有人纵容煽风点火?敢问颜大人,我朝自高祖以来推行的哪个政策又一帆风顺?哪个政策不是一开始受人诟病?废除肉刑、削藩、推恩令,哪一个又不是利在千秋?即便陛下改与匈奴和亲为战,当初不一样有人指手画脚?如果仅仅因为一些人的阻挠便畏首畏尾,各位试想,我们现在是不是还在给匈奴人进献公主!”

皇帝流露出一丝得意,他的前半生最值得骄傲的事莫过于封狼居胥、禅于姑衍。

颜异不屈不挠道,“现在诸侯王朝贺的礼物都是璧玉,价值不过数千钱,而用作衬垫的皮币反而价值四十万,臣窃以为本末不相称。”

皇帝的脸色唰地一沉,这分明是在公然质疑新政,冷言道,“好一个本末不相称,丞相也是这般想法吗?”

庄青翟支支吾吾,颜异犯了大忌,皇帝在推行一项政策之前会召开几次朝议,那个时候皇帝提倡各执己见,但是如果执行过程不出全力,更有甚者妄议新政,往往会招致杀身之祸。

张汤看有机可乘,不依不饶问,“还是大司农根本就是在执行丞相的想法呢?”

霍光心里一惊,皇帝问丞相是否认可颜异对白鹿皮币的看法,已有逼迫丞相裁撤大司农的意思,张汤偏要穷追猛打借势把火烧到丞相身上反倒适得其反,他还真没想到张汤对同僚竟是这般杀人诛心的手段。

果然皇帝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待天子走远,丞相才对颜异说,“执行不力本就落他人口实,如此信口开河连陛下都得罪了。”边说着边朝大将军投去恳求的眼神,期望卫青能在时机恰当的时候替自己的门生说几句话,可是卫青并没有理睬。

曹襄俨然成为又一颗升起的新星。

身边虽然聚拢众多门客,遇有大事曹襄还是最先找霍光商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大司马大将军与朝中几个两千石大员私交甚笃。”

霍光只当曹襄大惊小怪,郎中令徐自为、廷尉周霸都曾随大将军征战匈奴,也是大将军亲自推荐得任现职,至于公孙贺、公孙敖、苏建、赵破奴等人更是以大将军马首是瞻。

“那丞相呢?太子太傅赵周、石庆,甚至丞相府中长史朱买臣、边通、王朝,都与大司马大将军过从甚密,你又作何解释?”朱买臣、边通、王朝三人都曾贵为封疆大吏,因为对新政推诿扯皮遭兒宽弹劾免职,要不是庄青翟为之斡旋,只怕此刻这三个难兄难弟已身陷囹圄,此事月前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

“还有刚刚从河内太守调任中尉的王温舒,那人像极了势利小人,平日打扮更是俗不可耐,竟也是大将军的座上宾。我那天无意中听到大将军叫王温舒要知取舍,手中盐池、铁矿当舍则舍。”

王温舒在郡县时虽有政绩,却也有贪名,霍光当时非常诧异朝廷怎么能够提拔像他这样的人,“御史大夫接连出手,叫这些豪强大户很是被动。”

“张汤想换个自己人任大司农,只是手段太过卑鄙,竟给颜异弄出个腹诽的罪名。”曹襄忿忿说道。

那次朝议后,丞相竟顶住压力力保大司农,后来张汤借济东王刘彭离率领府中奴仆行剽杀人案件打击各地阻挠新政的诸侯王,每论及新政颜异只是嘴唇微动却不发表意见,张汤随后上奏说颜异身为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皇帝当天便将颜异下廷尉狱。

“以腹诽论罪的危害比周厉王时更甚。大将军说当年他的好友赵禹提携张汤共同制定《越宫律》二十七篇、《朝律》六篇,极大补遗了我朝法律,想不到张汤还能创造法律排挤政敌。”

霍光不禁感慨曹襄到长安后颇有进境,竟知道周厉王时‘国人莫感言,道路以目’的故事,而腹诽的确刺激了很多曾经试图中立的大臣们的神经。

“朱买臣、边通、王朝从郡守被贬斥为长史,大司农颜异无辜被诛,丞相和御史大夫的争斗怕是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倒是丞相的手段更高明些。”曹襄自顾自说道,丝毫没有在意霍光的心不在焉。

“哦?”

“这之后丞相举荐兒宽出任左内史妙是不妙?”兒宽到长安后很得张汤倚重,奈何官运不济,张汤几次为他运作都徒劳无功,这次左内史空缺得丞相保举于兒宽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把握不住今后再想升任两千石的高官更加困难,更何况左右内史环抱长安,地位举足轻重。“丞相动手既快又准,兒宽是张汤臂膀,以升迁的方式调离容不得张汤说不,如此轻而易举削弱了御史大夫的势力。”

霍光不禁为张汤捏了把汗,和当年的主父偃一样,在不打折扣执行皇帝心愿的时候,御史大夫同样犯了众怒。

“那咱们应该站在丞相一边还是御史大夫一边?”

霍光沉思片刻,轻声回答,“陛下希望咱们站在哪一边,咱们就站在哪一边。”

卫青从梦中惊醒,他腾地坐了起来,脑门上都是汗,平阳公主被吓了一跳,半睁着朦胧的睡眼轻声问,“这些天你是怎么了?”

卫青轻抚着平阳公主的后背,道了句没事,天还早,接着睡吧,眼睛却瞪得溜圆。

“你心里有事,就该和我讲,看看我能不能替你拿个主意。”

“没事的,睡吧。”卫青更用力地抱了下公主的肩膀,假装闭上了眼睛。却不想平阳公主干脆坐了起来,掀开了卫青的被子,“前些天你说皇帝召你和曹襄进宫,可那天陛下根本不在未央宫,我问曹襄,那孩子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听公主语气不善,卫青重又起身,将烛台点燃,昏黄的光线下,公主别有一番风韵,他把脸凑近公主,不安分地摩挲着妻子的肌肤,平阳公主打掉卫青的手,把卫青端正地摆在面前,紧盯着丈夫的双眼,“你快说!”

卫青叹了口气,他出身奴隶,如果不是公主提携也不会有今天地位,“张汤觊觎丞相之位,对庄青翟步步紧逼,庄青翟又不甘示弱,二人如今势成水火,我几次提醒庄青翟要懂得退让,他却依旧我行我素,还和外面的人说,他的背后是太子和卫家。”

直到此时,卫青才发现他早被一些人绑架在利益的马车上,平阳公主沉默半晌,她心里最清楚卫青的选择是被动的,之所以朝中守成一派选择卫青做利益代言人,还是因为他娶了公主做妻子,现在她虽然风光,可是按照天子的改革方法,三代之后她攒下的那些金子都不够子孙日常开销,她和他们有着共同的诉求。

“张汤为了叫我在他和庄青翟之间保持中立,索性翻出了郭解旧案,当年馆陶长公主请我为郭解求情,我哪里能拒绝人家?现在朝中都在议论,说我是郭解的幕后主使,更有甚者说当年郭解的脏钱很大一部分落入大将军府。”

郭解自称游侠,实为豪强,法家列其为五蠹之一,元朔二年,主父偃建议迁天下豪强至茂陵邑,以削弱这些人在地方的影响力,郭解名列其中。大将军和皇帝说郭解一介布衣,并不满足迁入茂陵邑的条件,皇帝付诸一笑,说能叫刚刚履新的大将军为他开脱,足见此人能量非凡。

后来郭解又生事端,最终落得灭族下场。

“有些话还得我和皇帝去说,不过张汤和庄青翟你就让他们斗吧,翻不了天,咱们不要牵扯过甚就好。”平阳公主重又躺下,身在长安就少不了一件又一件的糟心事。

休沐日一大早,庄青翟刚睁开眼睛,就听下人在门外通报说朱买臣求见。他一边用盐水漱口,一边冲着满头大汗的朱买臣不满地说,“天塌不下来,你慌个鸟!”

丞相素来沉稳,而立之年后已很少出言不逊,近日也是被张汤逼得急了,顾不得保持风度。正想问长史有没有用过早饭,可听了朱买臣的话,他也从容不起来了——“霸陵昨天夜里被人盗了。”

皇帝爷爷的坟让人掏了,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儿,最轻也要问他作为丞相的失察之罪,若是有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惹得龙颜大怒,勒令深究,很容易查到霸陵尉得丞相府举荐,到那个时候别说相位难保,脑袋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杵在脖子上面都是两说。他看着喘着粗气的朱买臣,“快去把昨天值夜的霸陵尉控制起来。”

朱买臣却没动地方,正慌里慌张穿鞋的庄青翟看朱买臣纹丝不动,预感到了不妙,顾不得直起腰,抬头看着朱买臣,听他说道,今儿一早,御史大夫已经逮捕了霸陵尉。

“廷尉是干什么吃的,那他妈不是咱们自己人吗?”庄青翟任丞相以来牢牢掌握人事权,早把廷尉权力从张汤手中夺回。可如今张汤掐住了他的七寸,要是人在廷尉手里,最不济行个弃车保帅,自己再到皇帝面前多磕几个响头,请太子和大将军替着说两句好话,挨得也就是不疼不痒的几句责骂罢了,可要是人落到张汤手里,很可能叫他拔萝卜带泥翻出当年贿赂之事。

朱买臣说,“假如能开出一个不容张汤拒绝的筹码,想来他不会赶尽杀绝,毕竟他还要分心和诸侯王们斡旋。”看丞相点头应和,朱买臣不无讥讽道,“想当年,张汤不过是基层小吏,如同家中养的哈巴狗一般,每次见了我都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摇尾乞怜,奈何今日竟要看他脸色苟活。”

“张汤还住在那破烂地方?”张汤家境贫寒,出身卑微,到长安后一直住在陋巷之中,朝臣多不愿到张汤私邸拜谒。

朱买臣、边通、王朝如热锅上的蚂蚁,直等到天空烧起晚霞,庄青翟才一脸晦气地回来,“本来和张汤说好一起请罪,待到这件事过去,老夫便让贤与他,谁曾想到了陛下那里,这厮便变了卦,把责任悉数推给老夫。陛下偏听,命张汤牵头此案,叫丞相府不得过问!”

朱买臣来回踱步,此事关系生死,丞相若有不测,他们在各地勾结豪强操控盐铁、盗铸新币的事都捂不住,“大人,您必须拿个主意了!”

丞相府早开始搜集张汤劣迹,奈何张汤不是以酷行贪之辈,竟找不到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他们有意设计栽赃,只不过当时觉得风险太大,迟迟不肯下手,庄青翟权衡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叫王温舒动手吧,他张汤先断我羽翼,我就反其道而行直取他腹心。”

“义纵到任右内史后,有人向他举报王温舒贪墨之事,他追查得很紧。”朱买臣提醒丞相道,王温舒选择支持丞相要以除掉义纵作为交换。中尉掌管长安城内巡查、禁暴、督奸等事务,与右内史权力犬牙差互,彼此钳制,义纵很显然抓住了王温舒把柄,以至于王温舒对义纵俯首帖耳,对于义纵的屡次打压也一笑了之。

庄青翟选择王温舒作为突破张汤的棋子,看重的是他和长安商人往来密切积攒下的市井资源,而且一层一层运作也更容易切断证据链已达到对自己的保护。

“怪不得世人都说王温舒畏惧义纵,只是与义纵有私怨的不只是他中尉大人吧,除掉义纵难道还用我们动手吗?”这段时间御史大夫和右内史摩擦不断,挺过初任职的不适,义纵结束了因张汤举荐创造的蜜月期,对张汤推行的算缗、告缗策屡屡掣肘。

所谓算缗,是针对商人、高利贷者和车船征收的一种财产税,朝廷明文规定,商人财产每二千钱须缴纳一百二十钱作为财产税,经营手工作品者每四千钱缴纳百二十钱;普通人一部车缴纳百二十钱,商人缴纳二百四十钱,五丈以上的船只每艘须缴纳一百二十钱,推行过程中针对偷税漏税者,将通过告缗令,鼓励举报隐瞒财产不报的行为,对隐匿财产者实行抄家。

朱买臣知道,丞相会在张汤扑杀义纵门户大开之际给他致命一击。

“大将军那边?”朱买臣试探地问。

庄青翟摇了摇头,朱买臣正要告退,庄青翟又叫住他说,“试着把宜春侯牵扯进来,到时候不怕大将军没有态度。”

朝议之后皇帝叫霍光备车前往甘泉宫,近来龙体欠安,巫医在甘泉宫“画法”为皇帝驱疾。

负责警卫的卫伉和他的亲信士兵耳语几句,那士兵快马离开,霍光无意间瞥见顿生疑窦,卫伉最清楚作为侍卫不得泄露天子行踪。

上官桀因为作战勇猛新被提拔到天子身边戍卫,看霍光眉头紧锁便凑了过来,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见霍光随即神色如常,上官桀也便没再多问,近来有传言说自打霍光入侍天子,和卫伉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卫伉想和曹襄分庭抗礼,瓜分霍去病的政治遗产,而霍光很明显是曹襄的亲信。

天公偏不作美,刚出城不久狂风肆虐,一时间乌云密布,风卷着沙尘呼啸着吹向皇帝的车队,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吓得傻了,任车夫催赶也不再前进一步,皇帝本在车中闭目小憩,听到外面嘈杂的动静打开了前车窗,骖乘的霍光忙把头凑过来,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道,“陛下,突遇大风,道旁的柳树都被拔起来了,驽马不行,臣正在想办法。”

皇帝掀开身侧的车帘,看外面果然尘土飞扬,如此大风百十年不遇,“去把前车车盖拿下来,顶到最前面挡风,马自然便走了。”

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风照这么吹下去,马迟早要受惊,可车盖的重量哪里是谁说拿得起就拿得起的,更何况要擎着它迎风前行,这时上官桀靠拢过来,听霍光转述皇帝的意思,二话不说就把副车的车盖拆了下来,然后催促胯下的马一步一步赶到最前面,车盖一撑起来,马队果然以为风停,也跟着上官桀前行,这时上官桀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腰上使劲儿,他感激地回过头,一看卫伉也是大汗淋漓。

大约硬撑着走了五里路,风终于停歇,雨点又紧跟着像撒黄豆一样砸向车队。皇帝掀起车帘不由得赞叹,“上官少叔真勇士也!”谁料往前走了没多远,突然道路颠簸,一路上被搅得心情烦闷的皇帝拍了拍车板命令停车。

道路有被明显破坏的痕迹,大约五百步的长度坑坑洼洼,皇帝脸色阴沉大声斥问,“宜春侯,这是谁的辖区?”

皇帝是在明知故问了,这当然是右内史义纵的治理区域,专供皇帝车驾走的御道被人这样损坏,义纵竟不派人修缮,分明是对皇权的蔑视!

“陛下这些天身体不好,有些大臣无心政事,过分地担心个人前程,难免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实敦厚的卫伉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霍光大感吃惊,这分明要置义纵于死地。

“义纵以为朕不复行此道乎?”众人以为皇帝会传召义纵倾泻雷霆之怒。

不料皇帝只是摆了摆手,看上官桀已用苇草简单铺好路面,便叫车队继续前进。

霍光给上官桀使了个眼色,又指了指地面,上官桀故意落在后面,下马检查一番,地面上虽然被雨水打湿,但是细心查验还是能看出刚被破坏的痕迹。

在得知皇帝对义纵心生不满的消息后,张汤上书弹劾义纵阻挠中尉执行告缗抄家。皇帝准其所奏,并命令御史大夫缉捕义纵彻查其在执行算缗令中如何阳奉阴违。不想中尉王温舒以丞相府提供线索告发义纵纵容歹徒破坏驰道为名将其先行拘捕,张汤清楚在查办义纵案过程中谁的出力更多未来谁才更能决定下一任右内史人选,所以不遗余力和中尉争夺义纵案的主办权。

中尉于是在朝议上参劾御史大夫张汤,“长安商贾田信隐瞒财产,不按数缴纳缗钱,经审问田信供述和御史大夫素来交好,在交代其财产来源时他说,每次张汤和陛下商议国家经济政策后,都私下告诉田信,田信于是囤积居奇,等到物价高涨的时候再予以抛出,所得利益与张汤平分。”

庄青翟以余光观察张汤反应,不禁叹服恶意构陷对行止端正之人并不构成心理震慑,张汤神色自若,甚至懒得回击,他站起身问道,“长安之中的确有人每次都能得到内部的消息继而从中渔利,陛下和御史大夫私下说的话,不出当天便有人绘声绘色加以描述,并以此牟利,大人难道不想为自己辩驳一二吗?”

皇帝严厉的眼神射向张汤。

“清者自清,臣无需辩驳。”

“既然御史大夫清者自清,敢问当年御史中丞李文的案子是谁告发,又是谁查办?”庄青翟终于亮出了杀手锏!

张汤心头猛地一颤,这是深藏在他心里多年的秘密,当年他刚刚履新御史大夫,手下一个叫李文的中丞仗着背后有更有势力的人撑腰不买他账,李文私下差人调查张汤,深谙此道的张汤于是和一手提拔的鲁谒居商议除掉李文,有张汤的默许,鲁谒居暗中使人罗织李文贪污受贿的罪行,受理此案的杜周更是心领神会,巧用法令,竟治了李文死罪。张汤知道,这一定是前些天鲁谒居的弟弟受到别的案子牵连,他正好路过廷尉,却装作不认识他,引起了对方的不满,所以告发了当年他和鲁谒居在李文案上的阴私。

张汤意识到中计为时已晚,搁在平时,王温舒和庄青翟参劾的任何一件都不能伤他分毫,可是争夺查处义纵已给了陛下擅权的印象,又被人诬陷泄露与皇帝密语从中获利,这李文案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也许是李文当年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有人匿名举报。”

皇帝从桌案上拿起一卷竹简,摔到了张汤的头上,这一下力道甚猛,竟砸了张汤一个趔趄,“你倒摘得干净!你便去向廷尉这般解释吧,你捡起地上的奏疏看一看,连赵王都说你曾经给手下鲁谒居做足疗,以上侍下必有大奸。你要朕怎么袒护你!”

从前见过天子发脾气,可是被气得声音都颤抖还是头一次,众人以为张汤会跪下请罪,恳请天子息怒。

出乎意料的是张汤捡起赵王的上书,囫囵扫了一眼丢在地上,他朝着皇帝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走了。

十天之后的午夜,霍光只身来到廷尉下辖诏狱。

诏狱位于长安城西,高墙围绕,门前矗立一只獬豸,体形大如公牛,神似麒麟,怒目圆睁,额上长有一角,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市井多称其为独角兽。

一进门霍光便打了个寒战,他从未到过诏狱,此地阴森刺骨,非常人所喜。

自打关押张汤,狱令便亲自值宿,看是霍光来,忙开门迎接,“霍大人这么晚来监督属下差事,属下不胜荣幸。”

霍光知道狱令在和他打哈哈,一脸严肃道,“带我去见张汤大人。”

“这……”狱令面露难色,“王温舒大人和减宣大人三令五申,任何人不能探视张汤,霍大人还是不要为难下官了。”

霍光贴近他的耳边,“如果是陛下叫我来的呢?”

狱令知道他八成在胡说八道,“下官只懂得按章办事,没有廷尉大人的手谕下官不好开门。”

“我今天来传陛下口谕,你难道要我再请一道明旨吗?我为陛下办差,你知我知,要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什么风声,你知道是什么下场。”这样的恫吓最为管用,他不过一个狱令,在长安城是屁大的官儿,可不想搅和进丞相和御史大夫这趟浑水,更不愿因为此事得罪天子身边的近臣。

“请随下官来吧。”

不过几日不见,张汤脸色煞白,又消瘦了不少,颧骨更加突出,头发披散着,露出那一双阴鸷的眼睛,狱服上都是血迹,看起来没少受皮肉之苦。“张大人,陛下叫我来看您。”边说边摆手让狱令退下,狱令面露迟疑之色,霍光嘴朝下一撇,瞪了狱令一眼,狱令只好拱手退下。

张汤抬起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陛下是叫你放我出去吗?”

霍光摇了摇头。

“那是让你来接管我的案子吗?”

在这地牢里听到如此冰冷的声音让霍光不禁又打了个寒战,“您的案子由丞相主审,王温舒和减宣协同查办。”

“王温舒不是应该在查义纵案吗?”

“陛下亲自过问义纵案,他已被腰斩弃市。”

张汤苦笑一声,他和王温舒彼此都无好感,若不是因为丞相掣肘,他本有意深究河内郡举报的王温舒贪墨证据;而从廷尉府升迁的官吏中,数减宣和他仇怨最大,减宣和朱买臣等人私交甚笃,当年张汤查办淮南王案时抓住朱买臣的好友庄助和淮南王有交情,将庄助投放牢狱,从此张汤和朱买臣水火不容,“减宣是大将军门生,没有大将军的首肯,他不会触我这案子的霉头,别看当天王温舒和庄青翟弹劾我时言之凿凿,可尽是捕风捉影之事,很难办成铁案。而且朝中不会没人替我求情,我那天故意不服软,就是为了别人求情时陛下能念得我的好,对我网开一面,现在看,这些上书很可能被人截留。”

现在能截留奏疏的只霍光和卫伉二人。

张汤长叹一声,“终究是大将军难容我觊觎丞相之位,张贺、安世今后就请子孟多多提携照顾了。”无论是丞相还是御史大夫都属于外朝,而大司马本质上还是内阁官吏,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张汤企图翻郭解旧案把火引到大将军身上又步步紧逼独创腹诽陷害忠良,终令卫青忍无可忍。

“现在丞相府对孔仅、桑弘羊、兒宽等人展开调查,这些天接连被传去问话,算缗告缗令已无人执行,连与匈奴的战争都开始倾向和谈。”

张汤万料不到随着他的入狱,以庄青翟为首的守成派竟对朝中一众改革派大臣反攻倒算,他视为心血的改革成果将化为乌有。

“大人真的没有和商人勾结吗?”霍光小声问道,这声音仅限他两人听得真切。

张汤冷笑了一声,“子孟想博得我信任好窃取我的口供?”

“从前主父偃功绩只在大人之上,可是惨遭灭族之祸,大人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命数吗?丞相恨大人入骨,诸侯王对您咬牙切齿,大将军不惜落井下石,可这些能导致您今日的下场吗?”

终要有一个人来承担世间骂名,这个人不能是皇帝。

张汤长叹一声,他唯有一死来扭转改革派的被动局面,只是他要那些对其穷追猛打的人付出代价。

“你如何这般断定我与商贾有所勾结?”

“丞相说大人泄露天子心思,令长安商贾囤积居奇,此举太过幼稚,大人根本不会这般自损身家,但是大人与宛城孔氏、鲁人丙氏、宣曲任氏甚至桑弘羊的父亲相交甚欢,为他们的子弟在朝中谋求官职,大人未必仅仅出于公心吧?”说着拿出一张鹿皮、笔墨递给张汤。

“你以为守在大牢门口的狱令会让你把我的遗书带出去吗?就算你能搪塞过他,他现在只怕已经知会王温舒、减宣二位了,在他们面前,你可难讨半点好处。”

“大人只需抓紧些时间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便好,无需操心他事。”

张汤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东市第三间房里存有这些年我收的贿金,我的儿子就拜托你了。”说罢撕下衣带咬破手指只写道,“陷臣者,三长史也。”

政治是小偷们的游戏,在里面待得久了,一定会遭到洗劫,霍光心中苦笑,现在他洗劫了张汤,只是不知将来谁会劫掠他呢?

“大人,按咱们这儿的规矩,您出去要经过搜查,您看……”狱令有些胆怯地问道,回答他的是一记结实的耳光。

以霍光的身份恫吓一个小小的狱令游刃有余,只是渐渐清晰的马蹄声提醒他,要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王温舒或是减宣已经闻讯赶来。所有人都抱着一样的心思,张汤可能流传出去的书信是他和丞相斗争最后的不定因素,丞相绝不会允许有这类事务呈交御前。

王温舒看着尚在发蒙的狱令,一鞭子抽了过去,“还不看看张汤还活着没!”然后转身对随从命令道,立即封堵去皇宫的路,争取在霍光那小子到未央宫前拦住他!

“大人,张汤死了!”

张汤一死,丞相反倒陷入被动,先是请旨抄家只抄得五百金,而且都是陛下曾经赏赐,更让庄青翟忿忿的是减宣和王温舒此后开始淡化他们在张汤案中的作用,甚至上书自责失察之罪,紧跟着鲁谒居的弟弟和田信纷纷翻供,不承认此前对张汤的指控。

皇帝任用孔僅为大农令,桑弘羊为大农中丞,兒宽官复原职。

长史们远没有庄青翟谨慎,他们着手策划围剿张汤的残余势力。边通上书说张贺乃罪臣之子,不宜再侍读太子,皇帝当天召来丞相与三长史,重提张汤案。

“朕想问问丞相,为何田信现在翻供说是你怂恿他在中尉那里诬陷御史大夫?在张汤的家里朕除了看到曾经赏赐他的五百两黄金,竟未见分文多余之财,难道张汤对抄家早有准备,已在入狱前转移了赃款?”

皇帝起身走到庄青翟面前,“为何鲁谒居的弟弟也说举报张汤在李文案上动过手脚的事是受了丞相府中长史蛊惑?”说着把张汤临终的血书扔在庄青翟面前——陷臣者,三长史也。“丞相不应该给朕一个交代吗?朕也好给天下一个交代。至于张汤说三位长史陷害他,依朕看,三位还是到廷尉那里说明情况才好。”

当夜,庄青翟自杀,他至死都没想通的是张汤的遗书如何呈至御前,那天晚上霍光根本没有进宫,如果皇帝在闻听张汤死讯时没有看到那封遗书,根本不会有那般强烈的冲击,以至于要在事后将他们赶尽杀绝。

汉武帝朝又一个丞相没得善终,皇帝随即展开一场针对守成一派的肃清,此前构陷过张汤的人或多或少地受到惩戒,失去了丞相庇护的三位长史被斩首示众,至此张汤案平冤昭雪。

霍光永远不会忘记,当皇帝想厚葬张汤的时候,张汤的母亲说,“张汤是天子的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也不会忘了皇帝痛彻心扉地感慨,非此母不能生此子。

当一切尘埃落定,汉朝终于开始全力以赴经营西域和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