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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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镜

掩盖。一个让人斟酌的情境:恋人举棋不定。她并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向她所钟情的对象表白爱情(这位恋人素来很含蓄),而是在斟酌她究竟应将自己的痴情掩盖几分:要暴露多少自己的情欲、痛苦,总而言之,自己极度的感情。(用拉辛的话来说:她的“内心风暴”。)

1.慎重考虑

X君撇下我去度假了。自打他走后,杳无音信——出什么事了?邮政局罢工了?他在冷淡我?疏远的表示?刚愎自用的任性(“他因年轻气盛而耳瞽,听而不闻”)?还是我的多虑?我益发焦躁起来,感受了等待的种种滋味。但X君总要回来的。他若以某种方式回来时,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我该掩饰自己的痛苦——不过那时也过去了(“你好吗?”),还是将满腹怨屈发泄出来(“像什么话,你至少可以……嘛?”)?或充满柔情(“你可知道别人怎样为你担惊受怕?”)?还是不露声色,让他自己从细致微妙处体察出我的凄切愁苦,而不是劈头盖脸地对他诉说一通?新的烦恼又慑住了我:我究竟应该流露出多少原先积郁的烦恼是好呢?

2.双重自由

我陷入了一个双重自由的格局而无法自拔。一方面,我告诉自己:对方出于他自己的性格特点,也许需要我问长问短?这样一来,我绘声绘色地倾诉“衷肠”不也就在理了吗?极度的感情和疯痴不正是我的真实现状,我的力量所在?而如果这一真实、这一力量最终真的占了上风呢?

而另一方面,我又告诉自己:如此表露感情的种种迹象有可能让对方感到厌烦受不了。这样说来,正因为我爱他,我难道不应将我炽热的爱情瞒着对方吗?在我眼睛里,对方是分裂的双重影像:时而为异体,时而又属主体;而我则摇摆于严峻和奉献之间。这样一来,我又不能不使点手腕——如果我爱他,我得竭力替他着想;而要做到这点,我只能有损于自己——一个无法摆脱的僵局——要么当个圣徒,要么做个魔鬼,别无其他选择——前者我当不了,后者我又不愿意——于是,我只能闪烁其辞——只能流露出一点点感情。

3.“戴着假面前进”

给我的痴情罩上慎重的假面(平静、坦然)——完全是英雄气概——“伟人不屑于将自己感受的痛苦暴露给周围的人”(格萝蒂尔黛·德·沃语[25]);巴尔扎克笔下的英雄人物之一巴兹上校凭空编造了一个情人,以此来掩饰自己对好友之妻强烈的爱慕之心。

但要想完全掩饰感情是不可思议的(简单说来,甚至包括极度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人的主体太脆弱,而是因为感情从根本上就是给人看的——掩饰必然要被觉察——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瞒着什么,这就是我必须解决的一个难以把握的悖论——我必须同时让他知道又不让他知道——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想流露我的感情——而这正是我要传达给对方的信息。Larvatus prodeo(笛卡尔语)[26]:我示意着自己戴的假面步步紧逼——我替自己的激情罩上一具假面,却又小心翼翼地(狡黠地)用手指点着假面。每一种欲求最终总要有一个观众——巴兹上校在弥留之际忍不住要投书给他一直默默爱着的女人——爱情的奉献最终免不了一出终场戏——符号迹象总是要占上风的。

4.墨镜

比如说吧,我曾为了连对方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暗自啜泣过(哭泣是恋人的正常举动),那么这是不可能被觉察的,我戴上了墨镜遮住哭肿的双眼(以示否定的最好表示——模糊面容不让别人看清)。这番举动的动机是用心良苦的——我想维持斯多噶式的、“自我尊严”的道义上的优势(我把自己当成格萝蒂尔黛),而与此同时,我又想引出对方关切的询问(“你这是怎么啦?”);我既想显得可怜,又想显得了不起,同时既当一个孩子,又当一个成人。于是,我便下赌注,我便冒险——因为对这副不常用的墨镜,对方也许压根儿就什么也不问;事实上,对方也许看不出任何符号迹象。

5.符号的分裂

为了巧妙地暗示我的怨艾,为了既能不说谎又能隐瞒真相,我要故意欲言又止——我要恰到好处地运用我拥有的符号迹象。语言符号的功能在于文饰,在于遮掩,在于蒙骗——对于我极度的苦衷,我是决不会诉诸语言来陈述的。关于内心焦灼忧虑的程度,我没有说过什么,内心平息后,我便能告慰自己,别人什么也没有觉察。语言的力量——借助自己的语言,我什么都能做到——甚至包括(或尤其是)什么也不说……。

凭借自己的语言,我什么都能做到,而凭借我的肉体却不行。我用语言掩盖的东西却由我身体流露了出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捏造我要传达的意思,但无法捏造我的声音。不管我说什么,对方只要凭我的声音就能觉察到“我有些不对劲”。我说了谎(因为我闪烁其辞),但我不是在演戏。我的肉身是个倔强的孩子,我的语言是一个十分开化了的成年人……

6.“爆发”

……这样,一连串的辩白(我的“寒暄”)却会突然爆发,将压抑的情愫宣泄出来:(比如)在对方吃惊的双眼注视下,声泪俱下,便使我为悉心控制的语言所做的努力(和效果)化为乌有。我失声喊道:

“现在你了解了费德尔和她内心的风暴。”(拉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