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秦桧专权时期高压政治下的孱弱浇薄士风
绍兴八年,赵鼎罢相,秦桧独相的政治格局开始形成。至绍兴十二年,绍兴和议签订以后,秦桧的相权势力不断膨胀,朝中没有与之抗衡的任何政治力量,连高宗都惧其三分。史载:“桧既死,帝谓杨存中曰:‘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1]秦桧权力的不断扩张与加强,直接导致专权。秦桧的绍兴和议本不得人心,和议前,遭到朝野上下的反对。为了达成和议,秦桧与高宗对和议的反对者实行镇压、打击。和议达成以后,秦桧将这一政策继续执行下去,非常残酷地打击和议反对者。同时,对于不附己者亦采取种种迫害,这就造成了绍兴十二年以后的高压政治形势。高压政治的实行,导致了南渡初期稍有起色的士风重新萎靡不振。这一时期的士风,主要有两方面的表现:孱弱与浇薄。
先说孱弱的士风。中国古代士大夫,不乏“威武不能屈”之辈;但更多的是有操守但又较为现实,不敢与恶势力做坚决的斗争;还有一些士大夫,连操守都没有,只秉承上级的指示办事。秦桧独相期间,以第二类士人为多,他们不满秦桧所为,但此前或因反对和议遭贬斥、罢官,或慑于秦桧的淫威,不敢也没能力再次与秦桧斗争,对秦桧尽量采取避让态度。一些与秦桧同朝为官者,唯唯诺诺,多不敢对秦桧所为置一辞。秦桧同党,很多人本以依附而进,对其所为自然更唯命是从。朝中权力几乎完全掌握于秦桧之手,其他官员形同虚设,士林风气普遍孱弱。故张浚后来称“秦太师专柄二十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2],道出当时的士风状况。而考察胡铨上书奏请斩秦桧、孙近、王伦三人以谢天下之事,则发生于绍兴八年。胡铨当然充分认识到上书给自己带来的严重后果,因此他上书前为自己交代了后事。但绍兴八年的秦桧尚未登上权力的顶峰,其时整个社会的舆论仍在主战派这一方。等到绍兴十二年和议达成以后,连胡铨这样的勇士也缄默了。这里并非苛求古人,只是说明其时孱弱的士风与秦桧的高压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士人的孱弱,源于自身力量的弱小与外界势力过于强大这一现实。其实,当时的士人只有孱弱方可自保,甚至连求自保亦不可得。该士风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孱弱的士风表现在对秦桧的畏惧与避让。绍兴十二年以后,朝野上下几乎无人敢与秦桧作正面交锋。即使平居,也尽量避开秦桧的猜忌。下面看几则材料:
绍兴驾幸循王第,过午尚从容,循王再三趣巨珰辈乞驾早归内,皆莫测所以。他日,有叩之者,答曰:“臣下岂不愿万乘款留私第为荣,但幸秦太师府时,未晡即登辇。”闻者叹服识虑高远。二说得于循王之侄子安。[3]
(赵鼎)在吉阳三年,潜居深处,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惟广西帅张宗元时馈醪米。桧知之,令本军月具存亡申。鼎遣人语其子汾曰:“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矣。”先得疾,自书墓中石,记乡里及除拜岁月。至是,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属其子乞归葬,遂不食而死,时绍兴十七年也,天下闻而悲之。[4]
前一条材料中的循王指张俊。[5]张俊因与秦桧在幕后达成交易,率先交出兵权,得到秦桧的好感,让其担任枢密使。其后秦桧为了彻底将兵权收归朝廷,又将其赶下枢密使的位置。领教到秦桧手段的张俊,对秦桧有了本能的恐惧。高宗驾幸其第,本为极其荣幸之事,但张俊却做出让人催促高宗尽早归宫这样令人费解之事,其怪异之举就源于对秦桧的忌惮,担心秦桧会产生忌恨心理而打击自己。第二则材料讲赵鼎被贬之后的处境。史载其谪居潮州五年,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有问皆引咎,充分体现出赵鼎的惧祸心理与警惕性。这样的心理及警惕性,由外界的客观形势决定。其门生故吏不敢通问,显然并非他们皆为忘恩负义之人,他们中的许多人皆以道德著称,亦不乏真正敢言之士,此时却避之唯恐不及,也体现出高压政治下的孱弱心理。至于赵鼎自杀身亡,表面看是勇敢的行为,但究其实质,同样是畏惧心理在作祟:因惧怕其子孙遭到打击,赵鼎试图以个人的死亡换取家族的安全。
身经百战而又宠幸于高宗的张俊与敢作敢为、两度入相的赵鼎尚如此畏惧秦桧,其他气节可嘉、敢于任事的士人,亦皆以自保为主。张浚谪居永州,“杜门不通人,惟穴墙以通薪水”[6];韩世忠解除兵权后,“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罕得见其面”[7];在异域视死如归,与敌据理力争的张邵,“杜门绝交不出,惧祸佯狂”[8];王居正“自知不为所容,以目疾请祠,杜门,言不及时事”[9]。这些士人,属士林中的正直敢言之士,他们不与秦桧合作,实属难能可贵。但就是这样一些人,对秦桧的畏惧尚且如此,其他不及者可想而知,孱弱的士风亦可见一斑。绍兴十二年以后的孱弱士风是与高压政治紧密相连的。正直士人的抗争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导致士人奉行“独善其身”。可以说,这部分士人的孱弱,是尚存良知的孱弱,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孱弱。
对秦桧的畏惧,同样体现在与秦桧同朝为官的朝士身上。史载:“桧擅政以来,屏塞人言,蔽上耳目,凡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畏言国事,仅论销金铺翠、乞禁鹿胎冠子之类,以塞责而已。”[10]为官者竟不敢言国事,真是莫大的讽刺,以至高宗都忍不住提醒秦桧:“近轮对者,多谒告避免。百官轮对,正欲闻所未闻,可令检举约束。”[11]即便百官小心谨慎,仍不免遭到秦桧的猜忌与打击:
秦丞相晚岁权尤重,常有数卒,皂衣持(挺)[梴]立府门外,行路过者稍顾视謦,皆呵止之。尝病告一二日,执政独对,既不敢他语,惟盛推秦公勋业而已。明日入堂,忽问曰:“闻昨日奏事甚久。”执政惶恐,曰:“某惟诵太师先生勋德,旷世所无。语终即退,实无他言。”秦公嘻笑曰:“甚荷。”盖已嗾言事官上章。执政甫归,阁子弹章副本已至矣。其忮刻如此。[12]
记载中的执政,颇为滑稽,简直一副小丑模样,完全是秦桧手中的一个玩偶。其所为,既可怜又可哀。执政尚且如此,其他官员可想而知,他们一个个不过是秦桧控制下的工具。绍兴十二年后的这盘政治棋,完全由秦氏一人操纵。这种政治格局下的士风,孱弱是不可避免的。官员们以缄默为得计,以遵循秦桧的意旨为成功。这种状况持续了很长时间乃至秦桧去世后亦未曾有大的改变:“自秦桧用事,塞言路,及上总揽权纲,激厉忠谠,此习尚存,朝士多务慎默。”[13]秦桧党羽万俟卨于绍兴二十六年亦上书言:“士风不竞,避谗畏讥,袭常蹈故,随波浮沉,无致身许国之忠。”[14]故曾几建议:“士气久不振,陛下欲起之于一朝,矫枉者必过直,虽有折槛断鞅、牵裾还笏、若卖直干誉者,愿加优容。”[15]曾几所献之言,乃针对当时现状。他认为要改变秦桧专权以来积习已久的孱弱士风,皇帝应最大限度地宽容进言者,鼓励士人敢于献言,从而矫正慎默不言的恶习,由此不难想见秦桧高压政治下孱弱士风流毒之深。
其次,秦桧专政期间的孱弱士风,还表现在对金人的惧怕上。秦桧为与金人达成和议,收回三大将的军权,军队重新由文臣统帅,后又将岳飞父子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将士的抗金积极性逐渐减弱,军队的战争力大大降低。万俟卨奏五事,提到“军政一坏,士不知劳。将帅豢养于富贵之乐,一旦有缓急,皆不足恃”[16],讲的就是这种情况。不久金主完颜亮南侵,南宋军队果然战斗力很差,以至不得不临阵易将。在和议达成后,南宋朝廷的战备长期处于松弛状态,士人们对战争相当恐惧。秦桧在世时因为没有大规模的战争,这种恐惧尚无法表现,但恐惧心理是潜在的,影响极为深远,只要有外在条件的刺激,马上便暴露无遗。金主完颜亮南侵之时,秦桧已经去世,但其专政时恐金的孱弱士风,马上显露无余。闻言金军南下,朝中乱作一团,纷纷作退避计,“内侍省都知张去为阴沮用兵,且陈退避策,中外妄传幸闽、蜀,人情洶洶。右相朱倬无一语,同知枢密院事周麟之受命聘金,惮不欲行”[17]。金人犯庐州,王权败归,“朝臣争遣家逃匿,(黄)中独晏然。比敌退,惟中与陈康伯家属在城中”[18]。如此大规模的恐慌,与南渡之后曾出现过的斗志昂扬的士风判若天壤。宋高宗的表现亦与士人们无异,得到王权军败的消息,首先生出的念头就是再度航海避敌。他给陈康伯下了“如敌未退,放散百官”的命令,准备重蹈建炎年间的逃跑政策,赖陈康伯苦劝,才收回成命。
再说浇薄的士风。秦桧独相后,继续对政敌进行清洗,对不附己者亦不断打击。秦桧所用手段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鼓励他人相互告讦,从而达到打击政敌的目的,告讦者往往因此得到升迁。史云:“秦桧尝谕(陈)诚之曰:‘事有所闻,可以片纸见喻。’盖桧方用告讦以擢人才。”[19]这种手段对于正人端士自然不太起作用,但对于那些苦于升迁无道的无耻小人,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他们内心丑恶的东西被无节制地激发出来。一些道德操守不高之士,因此模仿,无形中恶化了士林风气。我们检阅秦桧专政期间的几起大案,发现告密者都充当了马前卒的角色。李光私史案,由陆升之告密直接引发。胡铨再贬诗案中,胡铨为张隶告发,王庭珪为欧阳承安告发。吴元美《夏二子传》案的涉案者吴元美、孙汝翼为郑炜告发。[20]其他如沈长卿、芮晔《牡丹诗》案等,虽不可考稽告密者为谁,但不难猜想有检举者,否则很难解释秦桧何以得知一些流传不广的诗篇中的微言大义。
孱弱与浇薄构成了秦桧独相时士风的两大特点。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南渡初年形成的较为健康的士风,此时也还有所延续,只不过外界的恶势力力量过于强大,健康的士风已经转入地下,不如以前凸显。因而,本小节言其时士风云云,不过是择其大者。
[1] 《宋史纪事本末》卷七二,第764页。
[2]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斩桧书”,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5页。
[3] 《清波杂志校注》卷五,第208页。
[4] 《宋史》卷三六○,第11294—11295页。
[5] 南宋时有两个循王。张俊有子数人,其名分别为子琦、子厚、子颜、子正、子仁。此处言二说得于循王之侄子安,子安之辈分与张俊子相同,故可判定该循王为张俊。
[6] 《要录》卷一七○“绍兴二十有五年十有一月戊申”条注引《日历》,第2775页。
[7] 《宋史》卷三六四,第11367页。
[8] [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三“张才彦”,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4页。
[9] 《宋史》卷三八一,第11736页。
[10] 《宋史》卷四七三,第13763页。
[11] 同上。
[12] 《老学庵笔记》卷八,第100页。
[13] 《宋史》卷三八八,第11903页。
[14] 《要录》卷一七二“绍兴二十有六年三月乙卯”条,第2824页。
[15] 《宋史》卷三八二,第11768页。
[16] 《要录》卷一七二“绍兴二十有六年三月乙卯”条,第2824页。
[17] 《宋史》卷三八四,第11809页。
[18] 《宋史》卷三八二,第11764页。
[19] 《要录》卷一六三“绍兴二十有二年六月壬辰”条,第2660页。
[20] 以上参见韩酉山《秦桧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