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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七月革命及其必然后果——娱乐艺术的用处
片刻沉默后,我那陷入回忆中的老友,摇了摇头,以平静的口吻接着说:
我几乎没有反抗。
智者总是要遭受各种意外。
在人类当中,大家或多或少都得顺从,区别只在于服从的方式不同而已;我一踏进文明社会的恐怖中,就要承担义务。皇帝的一个侍从成了我的主人。
幸运的是,他的孙女,误以为我是只猫,把我当作她的朋友。因此我肯定不会被杀掉,因为我太小了,皇宫的厨房里不缺比我更肥美的野兔,而小女主人觉得我很可爱。我的可爱之处在于任由她拉扯耳朵,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忍耐力。我被她的善良触动,认为女人比男人好(她们几乎不去狩猎)。
我这个囚徒,命是保下来了,但锁链并没有解开。只要我有可能逃离,我是有耐心承受不幸的;如果我不怕罗浮宫看守大门的守卫无情的刺刀,我一定会逃跑的。
在巴黎的这个小房间里,尽管是杜伊勒利皇宫,面对他们每天给的粮食,我天天以泪洗面。那些面包屑,我发誓,跟大地为我们而生的鲜嫩青草完全不能比。如果我们不能任意出行,宫殿也只是一处伤心之所罢了!头几天,我看着窗外来让自己分心,但往往你越想开心,便越开心不起来;窗外只有那些一直站着不动的人。我厌倦了这单调的风景。
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小时的自由和一小截百里香呢!有好多次,我都想从监狱的屋顶跳下去,要么重回青草的怀抱自由生活,要么死亡。相信我,孩子们,镶金的墙壁并不能给你们带来幸福。
我的主人,是个宫廷侍卫,并没什么事做。从人类的角度看来,他大概觉得我没受过教育,竟然想让我补补课。我需要做一大堆练习(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一个比一个丢人,一个比一个难。天哪,太不光彩了!很快我就学会了看手势装死或用后腿直立,像只鬈毛狗。我的主人就是个暴君,训练方法简单粗暴,我怕挨打,所以学得挺好。他一看,便增加了难度更大的项目,他把它叫作“娱乐艺术”。他给我上可怕的音乐课,尽管我厌恶声音,但我还是很快就勉强学会了击鼓。王公贵族每次从城堡出来时,他都逼我表演这一新学的才艺。
1830年7月27日,那是个周二(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艳阳高照,我刚刚给昂古莱姆公爵表演完。他总是要出去散步,我当时还气鼓鼓的。碰到鼓皮我就生气,因为那是用驴皮做的!突然,我生命中第二次听到了枪声,好像就在杜伊勒利宫旁,据说是在皇宫那边。
天啊,我想,可能有不幸的野兔不小心闯进了巴黎的街道,这里有这么多人类、猎犬和猎枪!想起朗布依埃可怕的狩猎,我吓得僵在了原地。我想,毫无疑问,在很久以前,人类肯定吃了不少野兔的苦,因为这种残暴只能用正当的复仇来解释。我转向我的女主人,用目光祈求她的保护,但我在她脸上看到和我一样的惊恐。她似乎对我的同类遭受的不幸表示同情,我本来准备谢谢她,结果发现她是为自己害怕,跟我们野兔没什么关系。
这些枪声,每响一下,都会使我静脉里的血液凝固,他们不是对着野兔开枪,而是对着人。我拼命揉着眼睛,把爪子都咬出了血,只是想确保我不是在做梦,我是醒着的:我可以说,我亲眼所见……用我的双眼亲见的。
人类这么喜欢猎杀,以至于宁愿自相残杀,也不想停止开枪。
“您所说的这些并不使我惊讶,”我说,“多少次,黄昏时分,我们都要拼命逃过那些猎人的枪口。他们老对着我们喜鹊开枪,只是为了不浪费枪里剩下的子弹。可我们不是生来给人吃的,懦夫们!”
“更奇怪的是,”我的老朋友向我点点头,接着说,“人类对这类反自然的战斗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引以为傲。好像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大炮介入,事情才能解决,而在历史书中,那些血流成河的年代应被永远铭记。”
“我不想让您把这些所谓光荣的日子记在历史中;尽管关于七月革命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但也轮不到我这只野兔来做历史学家。”
“什么是七月革命?”最小的野兔问,他就像所有小孩一样,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就有个新鲜的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能闭嘴么?”他的哥哥说,“你根本没好好听;外公刚跟我们说那是一个人人都惊恐万分的时刻。”
“不过,万幸的是,”老野兔继续说,“此事只持续了三天,车轮的滚动声、炮火的爆炸声、子弹的尖啸声几乎震聋了我,接着整个巴黎陷入一种悲凉的死寂。人民在街上鏖战,王公贵族却都躲在圣克卢;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至于我们,我们在一个很不愉快的夜晚溜进了杜伊勒利宫里。人害怕时,总觉得长夜漫漫无尽头。第二天,28日,枪声响得更激烈了,我知道,市政厅被占领了。我要是能像宫里的那些人一样成功逃走就好了,但想都别想。29日一大早,在城堡的窗外就能听见愤怒的喊叫声,炮声轰鸣。
“完了!”我的女主人喊道,吓得脸色发白,“罗浮宫被占领了。”她抱着正在哭泣的女儿,发狂似的逃了:那是十一点钟的时候。
她走了之后,我想,剩下我孤身一人了,我没有任何自卫能力,不过,也没有任何敌人了,于是我恢复了勇气。人类怎么自相残杀,那是他们的事儿,野兔可没有任何损失。我躲在床下,房间被一群红衣士兵占领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向窗外开了好多枪,用奇怪的音调喊着:“国王万岁!”喊吧,我说,喊吧,很清楚,你们不是野兔,国王不在城里狩猎!不久,我就看不见任何士兵了,他们消失了:一个可怜人,大概还是位智者,看起来很讨厌战争,躲进我刚刚离开的房间里,藏在衣柜里,但很快就被发现了。房间里顿时站满了人,大家都在嘲笑他。这些人没有穿制服,打扮得甚至很不得体。他们到处乱翻,并大喊:“自由万岁!”就像是想要在我这小小的杜伊勒利宫阁楼里找出自由一样。对人类而言,自由似乎就像那些不想要国王的王后。这时,其中一人在窗边挂上了一面旗,其他人立刻激动地唱起了一首好听的歌,我记住了两句歌词:
行动起来,祖国的孩子们,
光荣的日子已经到来。
有几个人背着一身黑乎乎的火药,好像刚刚打了一场硬仗,就好像有人付钱请他们去打的一样,因为他们不停地大喊“自由万岁”!我想,这些不幸的人,在这之前也许跟我一样被关在了笼子里,或是被囚在小小的房间中,也许还被迫为国王演奏难听无聊的音乐。弱者一时或为鱼肉,但总有一天会复仇。
哦!狂热是会传染的!我向人类这一敌人靠近几步,突然想和他们一起高喊自由万岁,但转眼又想,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在这三天里,相信我,亲爱的喜鹊,一千多人被杀被埋啊!
“可是,”我说,“人可以埋掉,思想可埋葬不了。”
“嗯!”他回答道。
第二天我的主人回来了,才二十四小时不见,他已变了许多,他撸起袖子,帽子上有一条显眼的三色带。
从他跟妻子闲聊中,我弄清了不少事情,一切都没了,不再有国王了,不再有国王的侍从了,查理十世也不会再回来了,不能再提起他的名字。现在的形势有些麻烦,大家都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眼下要做的就是赶快收拾东西搬家离开这里,他们被毁了,等等。
好了,我想,不管发生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好事,我不用再待在这宫殿里敲什么鼓了。
“唉!我可怜的孩子们,”野兔说,“人类总是主宰。如果你们不幸遇到了一场革命,人们向你们许了大愿,颤抖吧!我曾如此渴望的这场革命,其实我对它一点都不了解,它只会让我的命运变得更加悲惨。一个月后,我的主人越来越穷,没地方住,也没有吃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悲惨的境地。穷苦之于人类,就如果寒冬之于野兔,冷得石头都冻裂了,大地一片荒芜。一天,他妻子哭了起来,孩子也跟着哭了,我们都哭了:大家都快饿死了!(如果富人们知道穷人的胃口有多大,他们会担心自己被穷人生吞活剥了。)我惊恐地发现主人绝望的目光常常落在我身上,看起来冷酷而又凶残。饿极了的人是没心没肺的。这大概是我遇过的最危险的境地了。孩子们,上帝保佑你们永远不会成为餐桌上的炖兔肉。”
“什么是炖兔肉?”小野兔问道,他俨然是个不折不挠的提问者。
老野兔回答道,就是把野兔大卸八块,扔到锅里煮熟。布封曾这么描写过野兔:“它们的肉堪称一绝,连血都极好吃,是血中之血。”这人写了许多能催眠的故事,说我们睡着的时候眼睛都睁着的;还说人类就是这样做的。我得出结论,他应该是个残忍的魔鬼。
听了老野兔的回答,大家仿佛都惊呆了;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
“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相信。”老野兔大喊,他不相信生命中的这段记忆会如此激动人心,野兔竟是为了变成人类的口粮而生,人类没别的事情干,就知道吃掉其他动物,那是他们的兄弟啊!
我本来在那一天就要牺牲了,但女主人说我实在太瘦了。
我那时才发现苗条的好处,不禁感激苦难让我瘦得只剩皮包骨。
他们家的小女孩似乎明白这件事关乎她的玩具。她尽管很讨厌干面包,但还是慷慨地站出来反对这场谋杀。这是我第二次欠她一条命了。“如果杀了他”,她流着泪说,“他会很痛的,那他就再也不能装死,不能表演用后腿直立,也不能打鼓了。”
“我怎么没想到呢!”主人一拍脑门,“我有主意了,咱们都得救了。我们有钱的时候,咱们的野兔为了自己和他人愉快演奏音乐,现在他可以用音乐来赚钱啊!”
他说得有道理。他们得救了,不幸的是,我要做他们的救星,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从那天起,我就要干活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