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从摹仿中自展的哲学
我们将讨论转回摹仿。人们常常会说,在柏拉图看来,诗歌不能摹仿理念,因为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写作中摹仿理念。相反,摹仿理念是哲学的任务,它达此目标不是通过任何摹仿式的写作,而是通过生活的艺术。[113]这一点固然正确,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即柏拉图如何使用摹仿式的写作,激起或推动他的读者超越摹仿式的写作空间去追求“纯粹的”哲学沉思和生活,而柏拉图写作这一奇特的将自身他者化的方式,正是我描述的要点。[114]与此同时,摹仿体散文以及细节描述正是伊索的特长,在他的故事里,出现了历史上偶尔发生的属于智慧、并超越智慧的争斗。我们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伊索传》和柏拉图对话都是指导生活的口袋书或“使用说明书”——但二者的教育方式具有明显不同的观念。《伊索传》指导我们如何在实际生活中战胜更为强大的对手,而苏格拉底对话(如苏格拉底在《斐多》中所明言)则教哲人如何实践死亡——摆脱实在的、具体的身体。
最后,我们约略返回到《斐多》开篇的纲领性场景——苏格拉底承认将伊索寓言改写成诗,这样我们就能看到,上一段所言如何在柏拉图对话中发生作用。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在临终之日的清晨,狱卒卸掉苏格拉底双腿上的枷锁,伊索和伊索寓言首次出现。当他抬起小腿并搓揉的时候,关于快乐和痛苦那奇特却又几乎不可避免的结合,他略作评说,即“要是伊索意识到这些,他恐怕会编故事”,神把快乐和痛苦的头捆绑在一起以使它们协调一致。因此,伊索的出现,同身体性的快乐和痛苦、较低的身体部位(苏格拉底较低的腿)和丑陋的身体(孪生的、头部捆绑在一起的快乐和痛苦)密切相关。
苏格拉底看似随意提及伊索,却激发了他的对话者之一刻贝斯的追问;在这里,相比之前的引用,我提供一个略为完整的对话文本:
刻贝斯接过话头:“你采伊索的言辞和献给阿波罗的颂诗制作出来的诗,已经有别的一些人问起我,尤其那个欧厄诺斯还问起,为何你偏偏来到这儿就起心要制作这些诗,此前却从未制作诗。所以,一旦欧厄诺斯再问起我——毕竟,我知道他肯定会问——要是你看重我能够回答他的话,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那你就对他说实情把,刻贝斯,”苏格拉底说,“我制作那些诗,可不是要和他或他的诗比技艺高低哦——我兴许还知道,这恐怕不容易。我制作那些诗不过想探探我的某些梦说的是什么[意思],并洁净我[自己]的罪。正因为如此,这些梦才多次命我制作这种乐。事情是这样的:在我这走过的一生中,同一个梦不断造访我,情境显得有时这样,有时那样,但说的是相同的事情——‘苏格拉底啊,’梦说,‘作乐吧,劳作吧。’我呢,以前一直以为,这是梦在不断鼓励我做已经在做的那件事,鞭策我,就像人们激励在跑的人,这梦不断鞭策我做我已经做的事情——这就是作乐。因为,热爱智慧就是最了不起的乐,而我一直在做这个啊。可现在呢,判决下来时,这神的节庆却推迟了我的死,难免让人觉得,那梦倘若一再吩咐我制作那种属民的乐,就不可不服从梦,必须制作[属民的乐]。毕竟,除非在离世前洁净自己,制作那些诗作,服从那个梦,[否则]我心里不会踏实。于是,我不仅首先制作诗献给眼下正在祭祀的[阿波罗]神,而且正是由于这位神,我才想到,一位诗人如果算得上诗人,就得制作故事而非制作论说。可是,我自己并不是说故事的,因此,我拿起手边的故事——我懂得伊索的故事,用我先前读过的故事制作出这些诗。所以,刻贝斯,把这些告诉欧厄诺斯吧,祝他活得好,并告诉他,要是他够智慧,就尽快跟随我。我要去了,似乎就是今天,因为,雅典的人们已下了吩咐。”
这时,那个西姆米阿斯说,“你怎么这样做告诫欧厄诺斯啊,苏格拉底!最近我常常碰到这人,按我的感觉,无论你用什么方式,他绝对不会愿意听从你的劝告。”
“怎么?”苏格拉底问,“欧厄诺斯不是个热爱智慧之人吗?”
“我觉得他是,”西姆米阿斯说。
“那么,欧厄诺斯会愿意的,每个认真置身于这种事业的人都会愿意。当然,他也许不会强制自己;毕竟,据他们说,这不符合神法。”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格拉底边让双脚踩在地上,谈接下来的东西时,他都这样子坐着。(《斐多》60c9-61d2)[115]
阅读这节更完整的文本,我们注意到整个引人注目的对话被精心框定在一个叫欧厄诺斯的人的问答之中,而且借助苏格拉底的来访者西姆米阿斯和刻贝斯(二人在对话的大部分过程中将作为主要的对话者做出让步)从中斡旋。那么,谁是欧厄诺斯呢?柏拉图的《申辩》告诉我们,他是来自帕利俄斯的智术师,富有的雅典人卡里阿斯向他支付了五迈纳,让他教导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人和一个公民的道德”(《申辩》20b4-9)。斐德若认为,他发明了某种混合形式的修辞术,还提到他把诗歌当作一种便于记忆的手段(《斐德若》,267a2-5)。我们确实能够找到一些经由后世作家引用的欧厄诺斯的诗歌片段;正如伯内特(John Burnet)平淡的分析:
他的挽歌有几则辑语保存下来,但我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一些缺乏创见的摹仿忒奥格尼斯之作,更确切地说,其风格不过是一些陈腐格言。[116]
也就是说,欧厄诺斯是柏拉图笔下愚弄别人的典型人物:他是一个职业智术师,通过创作陈腐的、忒奥格尼斯式的劝诫(parainetic)诉歌,声称拥有传统的高远智慧。我们还要注意苏格拉底狡猾的说法:他号称无意拿自己的创作同欧厄诺斯及其诗歌竞争——尤其是,我们已经知道,伊索同传统的七贤智慧有竞争,而且,苏格拉底自己也反复强调,他手边使用的伊索故事实属偶然。(“因此,我拿起手边的故事——我懂得伊索的故事,用我先前读过的故事制作出这些诗。”)这暗示的是,苏格拉底几乎是偶然地做了欧厄诺斯努力并精心制作的东西。最终,引文的结尾处似乎是苏格拉底对于欧厄诺斯打趣式的进攻;表面上看,苏格拉底本人向他问好,实际上是在告诉他尽可能地走向死亡。这一平淡的伊索式进攻引出了西姆米阿斯的些许好奇(“你怎么这样做告诫欧厄诺斯啊”),反过来也使得苏格拉底引出了对话的关键术语和概念:如果欧厄诺斯是一个真正的哲人(“爱智慧的人”),那么他就能理解灵魂摆脱身体是最高的善,因此也能够理解真正的哲人的整个生命应该是“实践死亡”。
这一点几乎成为苏格拉底全部对话要展开讨论、并反复辩论的部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苏格拉底使用讽刺性极强的伊索素材,消解了欧厄诺斯在诗歌和传统智慧方面的自命不凡;这一消解令整个对话的轴心从特殊(欧厄诺斯)转向一般(哲人),从尖锐的竞争转向热切的交流对话。与前面引用部分不是同时发生的细节还在于,苏格拉底把脚放在地上,他的身体从对话中消失,直到对话中途,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苏格拉底身体上的温和——他抚摸斐多的头发(89b2-5),而在对话最后,苏格拉底洗澡并喝下毒药(116a2-b1,117c5-118a7)。贯穿整篇对话简短却又生动的摹仿性细节,奠定了我们感受到的苏格拉底的人物特征及其身体性存在,而与此同时,同关于快乐和痛苦的丑陋、双头的伊索寓言有关的苏格拉底较低的身体部分,却为柏拉图有目的地渐渐隐藏。
悖论的是,正是柏拉图笔下塑造的苏格拉底形象——其人的悲怆和魅力——有效地奠定了哲学活动的超验形成,并给出足够的解释(尽管那些被引诱入哲学实践的人,却常常对这一形象的诱惑视而不见)。我们可以说,所有这些目标的实现,都是在一个层次的摹仿之上有目的地却又看似鲁莽地叠加另一个层次的摹仿。苏格拉底首先接受伊索的面具,然后又脱去面具(摹仿作为“装扮”);对于伊索面具的摆脱,令苏格拉底自身更为持久的摹仿隐藏更深。我们相信苏格拉底的真实居于面具之后,这一信念使我们想——不是必须成为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当然不可比拟——在无止境地追求真理方面追随苏格拉底。伊索式的隐藏或细节描绘(摹仿体散文的叙述特点)在局部的、短暂的争论之中达到其目的,而借助这些争论,智慧成为哲学,随即隐匿无踪,令一种纯粹化了的、非摹仿的哲学成为可能,便如同灵魂摆脱了身体的桎梏。[117]当然,其中要点也在于,被解放了的哲学“灵魂”摆脱或留下了形成它自身的政治土壤——即作为媒介的低阶层的伊索寓言,柏拉图正是利用寓言痛击其对手智术师。若用黑格尔的术语:属于奴隶的散文体伊索寓言,成为哲学对话的超验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