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分析女巫们对麦克白思维的影响时,我们看到,从麦克白开始的怀疑到最终对其恐惧的确认——女巫们的影响十分含糊暧昧。正如麦克白自己所说:“这种神奇的启示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好兆”(I.iii.130-31)。要想厘清女巫们在《麦克白》中确切的作用当然非常困难。正如中世纪欧洲真实存在的女巫们,在剧中作为正统基督教的对立面,女巫们似乎代表着苏格兰某种与旧的异教势力的联系。但女巫们在许多方面似乎又推动着将麦克白带出异教世界的趋势——她们确实代表着超自然的影响,特别是让麦克白相信某种天意的存在。
同麦克白一样,我们也很难把女巫归入异教或基督教阵营。我们看到麦克白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他既不完全是异教教徒也不完全是基督教教徒,麦克白在两个世界间挣扎,二者的因素兼而有之。在麦克白身上,基督教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驯服异教精神中的野蛮暴躁,反而使之愈演愈烈。通过为麦克白的异教精神提供一种绝对主义,基督教——或者说他曲解的基督教——把他变成了一个更残酷更阴险的人。一旦相信自己必然取得胜利,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挡路,从而成了基督教十字军战士的魔鬼变体,剧中真正基督徒眼里的恶魔。有人可能认为,将异教与基督教准则结合在一起会产生某种更高的综合体,兼收两个世界的长处。但麦克白自己说出了将互相对立的东西综合在一起是何等困难:“谁能够在惊愕之中保持冷静,在盛怒之中保持镇定,在激于忠愤的时候,保持他的不偏不倚的精神”(II.iii.108-9)。如果麦克白能够进行某种综合,我们倒可以说他把两个世界最糟糕的部分拼凑到了一起,用基督教的绝对主义去实现异教的目标,或者反过来说用异教的残忍去实现基督教的目标。[39]
与麦克白类似,女巫们也是混合体,不属于人们想要归入的任何一类(关于这一点,见Lowenthal,前揭,页354)。《麦克白》这部戏剧表现的好像都是界限明确而又尖锐对立的两极:善与恶、基督教与异教、男与女、超自然与自然等等。但女巫们一出场就打破了剧中这些简单的二元对立:“美即丑恶丑即美”(I.i.11)。班柯看到她们时最先发现的就是她们不符合基本的分类标准:她们“看上去不像是地上的居民,却又在地上出现”(I.iii.41-42)。最重要的是,女巫们模糊了原本非常清楚的男女界限:“你们应当是女人,可是你们的胡须却又使我不敢相信你们是女人”(I.iii.45-47)。男女二分法在《麦克白》中格外重要,部分原因是它涉及到异教-基督教的对立。异教理想的英雄与战场上的男性视角有关,而基督教则是更柔软、敏感、更女性化的生活视角。当麦克白担心凶手们已经过于教化时,他可能也在质问他们是否变得太女性化。我们看到,这些人回答:“我们个个是条汉子,陛下”(III.i.90),这说明他们意识到麦克白正在质疑他们的男儿气概。
《麦克白》常常提出男人的内涵问题——它是否只包含如男子汉一般的英雄气概,像勇士一样的张扬狂放秉性,抑或男人的概念需要延伸到人性的另一面——温和细腻,敏感多情(关于这个问题详细的分析,见José Benardete的文章,前揭)。在剧中前期,麦克白夫人能够通过诉诸狭义的男儿气概和对怜悯表示不屑来嘲弄麦克白(I.vii.39-59),让他果断地杀掉邓肯。后来,麦克白对去杀害班柯的刺客们也是这样做的。但接近剧尾时,马尔康同样鼓励麦克德夫采取残忍的手段,而后者,这位老勇士则把男儿气概更宽泛地定义为怜悯仁慈:
马尔康:拿出丈夫的气概来。
麦克德夫:我要拿出丈夫的气概来,可是我不能抹杀我的人的感情(IV.iii.220-21)。
像这样的对白会让我们知道男女二分法在《麦克白》中变得多么复杂。男性女性在剧中并不是简单直接的对立,二者的界限始终处在消溶形成新混合体的边缘。麦克白作为勇士重新定位的标志之一,就是他允许自己受女性力量的影响,如女巫,当然还有在他行动决策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妻子。但同男性的女性化一样,女性也正在男性化。这种趋势明显表现为女巫的胡子,还有麦克白夫人数次想像男人一样做事,最为突出的是她想“去除我女性的柔弱”把它变为男性的残忍(I.v.40-50)。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麦克白》中的男性等同于异教,女性等同于基督教。不过,剧中反复出现的男女混合体形象在女巫们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这说明了我一直在论述的观点,即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试图描绘一个异教与基督教混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