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抽丝
屋子里渗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顾不得许多,脱下自己的外衫,三两步奔跪到祝亦清面前,将她的身体用外衫包裹住:“亦清姐姐你醒醒!你醒醒!”
府中的下人来得很快,几个小厮奔至门口,见了这血腥的一幕,全面面相觑,直打哆嗦。有两个胆大的走上前,作势要将顾平言扶起来。
我见他还有反应,不敢兀自上前。从前云珩与我讲过,受伤的人不能乱碰,否则会加重伤势。
只听公子一声喝止:“不要动他!”
那几人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吓得直喊:“血!血!好多血!”
公子绷着脸:“郎中来之前谁都不要碰他!”
我将祝亦清扶坐起来。
越是靠近她,我越是闻到那种熟悉的香味。那是种很独特的味道,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侍女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是醉心花!
我抱扶着亦清姐姐绵软的身躯,看着对面那人,似有晕厥之态,已经开始翻白眼了,一只手却往这儿尽力伸着,嘴唇颤动,好像是想说什么……
“郎中呢!顾大哥快不行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也紊乱起来:“你们全都去找!”
眼前开始出现晃影,我转头看公子,他长了好多个头,不对,是好多个他……他为什么又能站起来,还朝我走过来了……他的身体明明都康复了,为什么还要装作病入膏肓的样子骗我……
他还在喊我,不停地喊我小八……
可我,我不是小八啊!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有人同我说,姓氏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一定不能忘,我的亲人,我的族脉,代表着我最应该亲近的人,最应该爱的人,最应该记住的人……
我的头好疼,我想不起来,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一阵酸胀的肿痛在我头脑间炸开。
“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我已施针,只要醒了便无事了。”
耳边很静。
“有劳您了,这边请。”
只有一些单薄的人声。
接着有清脆的鸟鸣声。
“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我祝家恐怕是……”
“本在朝中就已无立足之地……如今这……”
我恍惚看见两个人影在那架屏风后密语,可等真的睁开眼仔细看清楚了,又什么人也没见到。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身,趋步走向屏风后。
天色渐亮,被窗束起的光偷偷打在那人身上。
他静静地倚靠在椅子里,额前的青丝散乱,在眉眼处偶尔随风蹭一下。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色下更明显了,高挺的鼻梁落一方侧影在脸上,如同书画大家细细勾勒出的,锋利却又平滑,白玉一般温润入骨。
桌上放着他的绒绒披风。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将披风轻轻盖在他身上。
冬日里风还是有些大的,怎么也不知关窗。
我一靠到窗栏,就听见背后传来声音。
“别关。”
我回头,看见他收起披风,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直直地看着我。
“过来。”
我动作僵硬地杵在原地,连手都忘记收回来。
“愣什么,”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先喝口水吧,还是热的。”
我答应了两声,这才收回了心神,走至桌前,将茶灌进肚里。
“这不是水,这是……”我喝完才觉得这水的味道不对,“醒酒汤?”
他牵了牵嘴角,示意我继续。
连灌了几杯后,我终于喝不下了。“够了吧……”
“好些了?”
我捣蒜似的点头:“好多了。”
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怪我昨晚喝酒喝起来没完,还朝他耍性子,故意拿这醒酒汤来敲打我,让我别忘了这回事。
好一个公子,皮囊虽美,心眼却小,如此记仇!
我虽然喝了酒,但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况且,在那之后我酒就醒了,这才多久!
我冷着脸不去看他。他倒好,转了个椅子越靠越前。
“干什么?”我嘟囔道。
“你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我记得,不就是我喝醉了朝你耍酒疯吗——”
“我是说祝亦清的事。”
我呆愣住,脑海里回放昨日的情景,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却一下心焦。
“他们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祝亦清倒没什么事,只是顾平言……恐怕得留意着。”
我倒抽了一口气。虽然他说得十分含蓄,但话里话外,都指向那个不好的方向。
“现在二人都未苏醒。守夜的家奴也不知情,只能等他们醒来之后再问了。”他的眉眼处已藏不住愁绪,看向我的时候更多了一丝疑虑:“你又为何晕倒了呢?”
“每次来江南都晕倒,莫不是跟这里八字不合?”我也愁道。
他这次竟没有反驳我,独自沉思起来,连额发垂落在眼前都浑然不知。
“其实,我昨晚喝醉后,做了一个梦。”我看着窗外,远处的寂白丧幡随风而动,遂垂下眼帘不去想梦中的画面,“在那个梦中,我好像见到了金桂酒。”
他应道:“你既已品尝过,又知晓了它的来历,梦到并不奇怪。”
我摇摇头:“那个梦很真实,那些画面出现过很多次。上次在江南,我突然晕倒后所做的梦,也跟那些画面有关,仿佛是相连的。”
公子不知何时锁紧了眉头,绷着脸神情严肃。
“你梦到了什么?”
第一次要直面梦中的恐惧,我有些退缩。我不敢说这些只是梦而已,如果在现实中复盘,恐怕更是会加深印象。倘若这些都是真的,我该怎么面对……
“可是梦魇?你不愿说也不妨事。”
我呼了口气:“没事。我总觉得我的梦,不是没来由的。”
“我梦见我坐在一场宴席上,四周的装饰和身边的人所穿的衣裳都未曾见过。席面上摆着酒壶,很浓的金桂酒香。有人给我喂菜吃,可场面突然就乱起来,烧起很大的火,地上全是血。有人推了我一把,让我快跑。”
公子沉吟:“你曾说你不记得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但你一喝金桂酒,就做这些梦。会不会是你儿时确实接触过它,而今再饮,让你想起了过去?”
“你是说,那些不是梦吗?”
“或许,正是我捡到你之前发生的事。”他的手指逐渐捏紧了茶杯。
“当时我捡到你,你一身伤,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你却一点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事,有些傻。”
我抬头眯着眼睛看他,撇撇嘴:“傻这件事,倒也不用特意提。”
他却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心神不宁。
“我还没怎么样呢,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紧张。”
他终于将眼神投过来,我却摸不清他的意味。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他的发丝随风扬起,我才看清他的模样。眉压低了,眼神掺了些古怪的感觉,仿佛要穿透我整个人。
我才发现他正襟危坐,早已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我明明坐在他对面,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拉长。
“这些梦虽然扰我多时,但最终,还是梦而已。”我丝毫不退,直面他的眼睛:“我还好好地坐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一下,不像刚才山雨欲来黑云压阵一样朝我逼来,正让我有机可乘:“亦清姐姐的事,倒不一定需要等她二人醒来,我想起一些东西,或许可以唤人前来一问。”
见他应允,我连忙唤人去把昨晚给我们送消夜的姑娘喊来。
等了一会儿,人是来了,可却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连头都不敢抬,含着胸站在门口。
“姑娘莫怕,我只是问些昨晚的事。”
她低着头,手紧紧地揪着衣角,声音抖得厉害:“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
我拉起她的手,安抚道:“我知道昨晚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想问,昨晚你衣袖间的香气,可是醉心花?”
她突然跪下来:“奴婢不知什么醉心花!真的不知!”
见她跪下,我也跪下:“姑娘别紧张!我相信你不知道醉心花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你衣袖间的香气是从哪里来的便好。”
她渐渐停止了颤抖,肩膀却开始耸动,抽泣起来:“昨日姑娘临睡前唤我去点香,我便点了。之后我就离开了芳菲阁,在廊下遇到了祝公子,他让我给景公子送些消夜来,我便去了厨房,随后就送到了这里。昨日不是我守夜,送完我就去睡了。直到我听见芳菲阁有动静,我才赶过去,看见满地血,姑爷……姑爷他……”
“所以你身上的香,是祝亦清唤你点香时沾染上的?”公子上前来,一边问一边将我拉起来。
“是,奴婢不知道那是何香,是姑娘自己拿出来的。”
“你点香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亥时。”
“几刻?”
“约,约莫是三刻。”
“你下去吧。多谢。”他正要上前把她也扶起来,那位姑娘一激灵自己弹起身,擦干了眼泪缓缓退了出去。
“你吓着她了。”我嘀咕。
“我做什么了?”他不解。
“粗鲁,天天扯人。”
他白了我一眼:“说回正事。”
我回到桌边坐下:“上一次来江南,我住在亦清姐姐的清灵阁,阁中就是这个味道。她曾与我说,这是醉心花的味道。昨日我见到她,她身上却并没有这种香味,直到那位姑娘来送消夜,我才重新闻到。可我当时并未想起来这是什么香。直到我们去了芳菲阁,我闻到那股浓郁的香才想起来。当时我一闻到,就觉得头晕得很,看见你站起了身,还朝我走了过来。”
“可我当时并未起身。”他道。
“是了,而且根据那个姑娘所说,在点香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们临睡前还没有任何反应,出事这段时间也没有人进出,所以,只能是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
“你怀疑,是香的问题?”
公子既说他并未起身……我想了半刻,遂说道:“没错。我上次闻到这种香,似乎也起了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倏忽间回想起那个清风朗夜,我看见公子步子轻缓,眼含笑意,徐徐走来……
我莫名有些不自在。
“我……也是看到你站了起来。”
“就这样?”
我用力地点头:“就这样。”
我飞速地想打散脑海里的记忆,于是说道:“把这香拿去给郎中看看就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我同他目光交汇的一瞬,只感到一把炽热的火烧到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