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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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征文

天空之城

文 杨贵福 苏恒

图 闲人

每个人都希望能够触摸真实的世界。

为此,很多人穷尽一生,遍历千山万水去寻觅;但是另一些人,他们发现自己的千山万水并非在遥远的路上,而是近在身边,在漫长的生命里对世界的每一次全新感受之中。

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柳辰,你觉得与沙师相遇或者分离,哪一次才是你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的开始?

1.岩壁

柳辰正兴致勃勃地读着自己从众多展台上搜集来的宣传单。斯坦福的宣称,他们的攀岩机器人能够应用于从火星探测到消防乃至军事的各种领域;德国的攀岩机器人不需要遥控,能够完全自主地认知环境和制定策略;而日本的则采用了各种先进的传感器和芯片来进行负载平衡。

同是参赛者,柳辰其实对这些蜘蛛一样机器的内部代码更感兴趣。当代码流转,它们就像不安宁的灵魂驱动机器攀爬和探索这个世界。

她被揪回自己的展台时,小组里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如何体面地退出比赛了。

“A4传感器坏了,没有备份。”大家表情沮丧。

“它获取的本来就是冗余信息,可以由其他几个传感器的信号计算得出。”柳辰说,“这并不致命。”

“问题是好几千行的代码……马上就要比赛了。”有人面露难色。

“还有机会。”柳辰已经坐在计算机前了。她拍了拍攀岩机器人的后盖,这家伙正在无声地沉睡。

代码纠结,理顺它的流向只在几个关键之处,就像岩壁空阔,却只有稀落的几个支点可供凭借。成熟的算法能够发现岩壁和支点的区别,而柳辰就是找到那个小小罅隙的人。

一群人开始围着攀岩机器人测量各种数据,在跳线和指示灯间插上探针,柳辰不停地预测和否定可能出现的信号。尝试,再尝试。

终于,代码从黑色的屏幕流动到五颜六色的线缆中间。攀岩机器人如同苏醒了一般,先是蹒跚地走了两步,然后伸出机械臂,搭在了岩壁的一个支点上。

同组的人击掌相庆,有人开始遥控机器人缓慢攀爬。

“代码不是字符,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有生命,才能感受这世界。”柳辰喃喃自语着站起身,灵魂却好像仍沉浸在机器中。

旁边围观的一个青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此时,机器人正努力伸展去抓住一个较远的支点,却失去平衡从岩壁上脱落了。他走上前说:“可以让我试试操作吗?我是一个攀岩者。”

同学迟疑着把遥控器递出去,接下来的场景却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原本动作生涩的机器人突然在岩壁之上活跃起来,它不断调整重心,充分利用跳动的惯性抓住下一个支点,极有节奏地快速上升。那不是攀爬,而是行云流水般地跳跃,或者,更像是在岩壁上飞翔。

当机器人到达峰顶时,设计它的硬件和软件的组员们惊叹不已。给了它身体和灵魂的人,却没发现它还隐藏着羽翼,他们从来不知道居然可以这样使用那台机器。

“代码流动起来才有生命,攀岩的动作也是一样的。”青年把遥控器还给柳辰。


柳辰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切似乎都有些不真实。当动作在岩壁上流淌,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激流般在机器内部奔涌,从传感器到CPU到执行机构。仿佛不是那机器,而是她本人在岩壁上舞蹈……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是很短的一瞬,又似乎是流动的时间凝固成为岩壁那么长久——那一刻,有风正穿越虚空,她想要张开翅膀。

“我想跟你学攀岩。”

“为什么?”

“我喜欢这种真实的流动感。这就像为攀岩机器人写代码,那不是运行在虚空之中,也不仅仅是在CPU和内在这样的电子器件间跑动,它们是在真实的世界里运行,感受世界,驱动世界。我可以驱动代码感受世界,为什么不干脆亲自感受岩壁上的这种真切呢?”

他笑笑,“曾经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你是一个优秀的程序员,我也有一套系统想请你……等你学会攀岩以后吧。”

“真的?”

“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在理工大学攀岩馆开始吧。”

这是柳辰和沙师的初次相遇。很多年以后,一些场景和细节已经模糊了,但柳辰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种想亲自而非仅仅通过代码触摸世界的渴望,对及发梢间微微汗湿的气息。那真实的感觉让柳辰坚信,沙师就是那样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并且从未离开过。


十九岁,柳辰与沙师相遇。沙师开始引导她攀岩,她开始接触真实。

2.室内岩馆

如果说那就是真实,那么最初的日子里,不仅没有期待的快乐,甚至可以用枯燥来形容。如果说重复N次的深蹲、引体向上、锁定举腿和卧推是为了达到提升肌力、维持耐力、建立肌力群、整合力量这些稀奇古怪名词的效果,那么在做这些的同时还非要穿戴上那些古怪的传感器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尤其是一个女孩,在大家的注目下,牵着一捆长长的线在低层的岩壁上做规定的换脚叉手动作,柳辰感觉简直是戴着镣铐在舞蹈,或者自己就像是被这些电缆驱动的机器人。

她提出希望快些真正地攀岩,被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为了帮助机器准确识别你的肌电模式,还需要做这样的几组动作……”沙师说,“你要感受岩壁,世界也要感受你。”

所以当沙师说“今天不校准,试攀岩壁”时,柳辰高兴得要跳起来。

传感器穿戴完毕,轻微的咔嚓声,眼前有金色的光线闪耀了一下,有一瞬间,世界突然安静了。

柳辰眨了眨眼,一切恢复正常,世界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岩壁,索具。周围的人们仍在专注于他们的练习,已经不再为她的古怪装备而多看她一眼了。

“注意节奏。”沙师的声音从附近传来,距离很近又似乎很远。他的手在馆内灯光的照耀下有些微微透明的淡蓝,轻轻指向了一个支点。

柳辰的手触到第一个支点,微温。

“感受每一个动作串连起来形成的节奏。把自己当做岩壁的一部分,在呼吸的节律中用身体去贴近它,触摸它。”

我是岩壁的一部分。我的手指触摸我的支点,我深入自己的每一道裂缝倾听心搏动的声音。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没有少年的嬉戏声,没有安全索和灯光,甚至没有沙师。眼前只有岩壁和散布着的支点,上升的路在攀岩人的眼里清晰无比,它从手上脚上、从心里一直延伸到无限高远。

一切都如水般流动。寻找自己的节奏,并且跟随它。

向上,再向上。

当沙师的声音把她唤回现实世界时,柳辰发现自己已经到达岩壁的顶端,头发被汗水浸湿,正要缘绳缓降。

在一台破旧的计算机前,沙师敲击键盘,“我们来分析一下你刚才的攀爬。”

背景是无限深远的蓝色。她的每个动作都被捕捉为力与力的作用、角度的变化和时间的流逝。数据奔流,每一次换位、每一轮上升都被表示成精准的数字,细节纤毫毕现。

沙师指着某个动作给柳辰讲解:“这个换位有些犹豫,浪费了向上的惯性。节奏不单是动作,只有流动起来它才存在。就像风不是空气,海浪不是水。就像字符不是代码,只有流动起来才具有生命。”

柳辰体会着,“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掌握每一步标准正确的流动方法呢?”

“当然不是。这不是考试,每一步都有正确或最佳的答案。”沙师说,“在攀岩的乐曲中,每个音符都决定了向上的节奏能弹奏得有多精彩,但无所谓正误。”

“这是什么系统?”

“天空之城。”

“天空之城,是攀岩者期望的登顶的那一刻吗?”

“与那无关。我们只要听那些动听的声音。弹奏得有多久,上升得有多高,并不是那么重要。哪怕你只是抓住最下层的手点,刚刚离开地面,也已经飞翔在天空之城中。”

“那么……”

“据说,当你真正感受到节奏的流动时,会听到长风穿越天空之城的声音。”

“在真实的岩壁上流动,那种感受也是相同的么?”柳辰问。

“真实的?”沙师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是说室外岩壁吧。当用数据描述时,一切尽皆相同。”


一次又一次,触摸岩壁是快乐的感受;利用传感器感知动作,用天空之城来分析数据和倾听节奏。即使一个微小动作的修改,沙师也会要求从最初到最后全部重来一遍,说是“回归测试”。这样,每一次攀岩都是全新的体验,那一点以前的期待,那一点以后的感受,都截然不同。

“沙师,我喜欢攀岩。”又一次攀爬之后,柳辰边摘下传感器边开心地说,“尤其是真实的岩壁。你听那风掠过孔隙,岩壁通过手指告诉你树叶的颤抖和阳光的温暖。这是我真实地喜欢的一切,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感受。”

“其实人工的和自然的岩壁的模型并无区别,不同的是攀岩者本身的感受。”沙师说,“即使同一岩壁,对不同的攀岩者来说,也是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的身体素质不同,我们触摸到的感受不同,就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去攀登同一块岩壁?”柳辰问。

“不仅如此。岩壁会对不同的触摸、不同的力有不同的响应。你触摸世界,世界就以你感知的方式存在。”

“那么,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感知,世界就会不同。你是说,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

“你在节奏的流动中所触摸到的一切——只有那是真实的。”


有时,沙师所说的似乎只是眼前的这块岩壁,有时,似乎说的又是整个世界。他是一个把天空之城当做全部生活的攀岩者吧。

柳辰也迷惑另一件事,就是沙师从来不为她作动作示范。每当柳辰在动作上困惑、希望沙师演示时,他从不应承,只是用数据引导她自己去完成。到了后来,连指线和提示都越来越少了。

沙师所说的话,已经像柳辰自己从心里流淌出来的那样熟悉了。只是柳辰从开始到现在,从来都没有看过沙师亲自攀岩。

3.天空之城

周末的午后。

柳辰走在去训练馆的路上,一会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会儿是安静的小巷。柳辰回想自己在岩壁上连续流动的每个静止的瞬间,突然想到,其实在每个人的心里,这座城市都有完全不同的样子吧。

与芯片和线路共舞的电子工程师,以手指在键盘上舞蹈的软件工程师,在岩壁上舞蹈的攀登者,他们感受世界的方式如此不同,感受到的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世界?

沙师说,只有触摸到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他感受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今天要练习的是攀登二十米的室内岩壁,支点被改造过,全新的路线。岩馆空荡荡的,天空之城正在装载,沙师可能马上就会回来。

柳辰穿戴好传感器,“等沙师的时候,回顾一下攀爬记录吧。”

数据在流动,交错出身体与岩壁贴近的曲线。柳辰看到自己从生涩到娴熟,从犹豫到自信。川流的字节汇成富有含义的数据,数据奔腾幻化为向上的节奏。

天空之城。在深空般湛蓝的舞台,柳辰在岩壁上独自舞蹈,除了……

柳辰发现,在天空之城幽暗之处还有另一个入口。那里别无修饰,只有粗陋的系统默认字体的一行标记:天空之城·纪念碑。

此外,只有一片幽深的黑,别无一物。屏幕之后仿佛有无限的虚空,从此处一直延伸出另一个无尽高远的世界。数据在虚空中真实地流动。那不是数据,是看不见的风。

柳辰按下Enter键。


金色的强光扑面而来。

岩馆的门无声地打开,刺眼的阳光划破空气中些许的微尘,斩在地面上,留下狭长的一带明亮。在这样的强光和浓烈的暗色交替下,整个世界显得色调暗淡,如同老旧的照片。

沙师的微笑在光和影中显得如此不真实,似乎还在很多年以前他年轻的岁月中。

“沙师,你来啦。”柳辰站起来,“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在天空之城里还发现一个……”

沙师的气息掠过柳辰的发梢,影子在地面上拖曳出模糊的痕迹。走到岩壁前,沙师没有停留,直接蹿上了上去。节奏,开始无声地奔流。

柳辰惊呆了。她从没看过这样娴熟的身姿,那种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

垂直的岩壁和散乱的小支点,对沙师来说却像一座宽阔的舞台。每一次换位都绝对精确,每一次上升都如此流畅,仿佛此刻他不是走在垂直的岩壁上,而是在畅游在蓝天之下。高度、难度……这一切参数都不存在,只有沙师本身,和他投在岩壁的影子。

只有上升的节奏在流动。

柳辰的心怦怦地跳着,巨大的惊异令她如此地激动和紧张,以至于沙师再开门出去的时候,她竟然无法发出声音叫住他。

“沙师竟然有这么高超的技巧……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但是,为什么他之前不肯演示给我看?”惊叹在瞬间占据了柳辰的大脑,她不能思考。


“柳辰。”沙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柳辰抬起头,发现沙师已经站在计算机跟前了。刚才的震撼让她忽略了周遭的环境,柳辰竟然没有发现沙师什么时候又回到身边。

“沙师,你的攀岩技术竟然这么高?”柳辰也曾想过沙师会是个攀岩高手,但想象与真正看到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你在难度攀的场地做速度攀。”

“你说什么?”沙师正转身去拿绳索。

“刚才那二十米速度攀,你是为了给我做示范么?”柳辰仍然处在激动之中,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我做不到那么好。”

“你刚才看到我攀岩了?”沙师突然猛地回过头看了柳辰一眼。

“是啊,我就坐在计算机这边,你没看到我吧。”柳辰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解释起来,“可能你不喜欢别人看你攀岩,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我们练习吧。”沙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启动了天空之城。

寻找支点,触摸岩壁,感受流动的节奏。

也许是有几天没碰岩壁了,也许是被沙师之前完美的攀爬所震撼,柳辰这次状态并不算好,有几次犹豫着,流畅的节奏几现阻滞。

沙师安慰说:“没关系,开创新的路线总是很难的。”

但是,柳辰知道自己失常的原因。

一个被隐藏了的天空之城。纪念碑,是北京白河的那座山峰么?天空之城的那一部分里究竟是什么?沙师为什么对我看到他攀岩如此失态,难道仅仅是不想让我看到?

“沙师,”在训练结束之后,柳辰还是忍不住开口,“刚才是你在攀岩吧,还是……我的幻觉?”

“呵呵,当然……是我。”沙师看着柳辰,目光柔和,“我只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而已。你知道,我很多年没有在别人面前攀岩了。”

“原来是这样。”

“沙师,我们一起去白河攀爬纪念碑吧!”柳辰脱口而出。

后来,柳辰为这句话后悔了很多年。

很久以后,当她站在白河的河床边一次次倾听流水冲击鹅卵石的声音时,当她站在长草中凝视着孤独的岩壁时,当她看到年轻人在高处专注地感受来自内心的节奏时,她都在想,如果那天她没有说那句话,如果沙师没有答应她,一切会是什么样。

但是沙师答应了她,带着近乎对待孩子一样怜惜的神情。所以从来都没有那些如果,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如同沙师应许了教她攀岩,应许了引导她感受真实的世界,应许了她的每一个要求。

沙师说过,因由不同的感受,世界是不同的。那么,有你的和没有你的世界,这样不同的感受,它们是同一个世界么?

4.纪念碑

纪念碑因山形而得名,位于北京密云白河大峡谷。白河蜿蜒曲折,在密云县境内切割出一道雄奇的百里画廊。峡谷两岸峭壁林立,远山层峦叠幛。南阳朔,北白河。这里,是攀岩者的天堂。

已经是深秋。天空深远,漫山红遍,黄叶打着旋儿飘落,长草没膝,一波一波蔓延到河谷的深处。柳辰背着装备背包走在河床上,掩饰不住地雀跃。

芦花和浅滩止于纪念碑下。沙师开始整理装备,柳辰试探着伸手触摸纪念碑的岩壁。纪念碑高近五十米,表面光洁平滑,只有一条裂缝由下向上延伸到中部再向左切去,千万年来水流侵蚀以及冰川把山壁切割成将近九十度角的陡峭。似乎无路可行,但是在攀岩人的心里,却可能有无数条路线,每一条都通向顶点。

沙师埋头整理装备的时候,柳辰已经穿戴好传感器,载入了天空之城准备记录数据。她又看到了隐藏的天空之城·纪念碑。上一次她想观摩那里的数据时,正赶上沙师的速度攀。

有风。

那似乎是来自真实世界的空气运转,又好像虚空中的数据在流动。那是风扬起发梢,或者长草掠过柳辰的面颊。不远处,纪念碑静静伫立。

柳辰的手指触碰Enter键,微温。


太阳从云隙里钻出来,有点刺眼。柳辰的鼻尖被晒出微微的汗水,她忽然又有点犹豫。

“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沙师的声音传来。

“好。”柳辰连忙站起身来。

“这次攀纪念碑,按预定,标记出的那些岩点都是不能使用的。”沙师也穿戴着传感器,一边走向岩壁一边说。

“为什么?这样难度会增大很多。”柳辰有些奇怪。

“我们要开创新的路线,我们的天空之城。”沙师的声音这样轻快,仿佛并非他本人发出的。

“好,那我们开始吧。”柳辰突然开始有了很多期待,她运行天空之城记录沙师动作的数据。

太阳被乌云遮住,天色开始昏暗。风吹过岩石的每一道罅隙,空气在人和岩壁周遭汹涌起来。世界在这一刻消失了,只有触感,岩壁的触感。岩壁和攀岩者的节奏向上延伸。

前所未有地困难,因为很多支点不能使用。解读数据,柳辰也忽然明白了沙师作为她的保护者时承受的重压。

“保持重心……跟随节奏,在岩壁上感受自己和世界……感受动作连贯成为节奏……成为岩壁的一部分,用身体去贴近它,触摸它。”沙师的声音远远地从岩壁上传来,柳辰的心渐渐平静。

那些话曾经是沙师一次次告诉柳辰的,现在却亲切得像她内心深处的声音。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

触摸,感受,上升,再上升。柳辰在天空之城中与沙师同行。

就要登顶了,沙师停在那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会找到路的。”柳辰想,“这真是好时光,如果我从没遇见过……”

“你听到风呼啸的声音了么,你察觉到阳光打在脸上了么,你感受到岩石与身体融为一体的张力了么?世界,是数据在流动。”沙师伸出一只手划过天空,柳辰看到他的指尖是那种透明的蓝,天空中似乎有了一道涟漪,“我们就在天空之城……多美。”

然后,沙师直直地坠落下去。

世界的流动戛然而止。


岩塞拔起,直坠二十多米。柳辰分明听到身体内什么地方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

柳辰愣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巨大的花岗岩冰冷坚硬,柳辰想紧贴在上面,却无法找到依托。

沙师,沙师。

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掉了,柳辰去摸索支点,却发现身边没有岩壁,只有天空之城幽深的黑暗。

沙师,沙师。

她为什么要任性地提出攀登纪念碑呢?为什么沙师提出要开辟新路线的时候她没有阻止呢?为什么她会希望沙师为了照顾她而分心呢?为什么引领她的那个人会坠落?

绳索被峡谷高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世界剧烈地扭曲,所有支撑都在那一刻离她而去。

“冲坠!保护!”柳辰想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任由自己坠入无尽的黑暗。


“柳辰,柳辰。”身边的声音很模糊。

黑暗消失了。柳辰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计算机前,手搭在键盘上。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枝,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而沙师——沙师就站在她面前。

“沙师!”柳辰在能够思考之前就冲过去拥住了他,“你没有死!你没有死!刚才……”

柳辰突然觉得混乱了。刚才沙师明明坠落了,就在为身边的纪念碑开创新路线时。纪念碑依然静默,沙师手指划过天空的痕迹似乎还在。

泪水漫过柳辰的脸颊。只有这泪水,在刚刚的世界与此刻的世界中毫无二致地同样存在。

“沙师……”柳辰探询的目光。

“柳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多年前,有两个攀岩者,他们情同兄弟。

在年轻的时候,就像柳辰你现在这么年轻,他们立志要为所有到过的攀岩地点都开创出新的路线,他们自己的。

由于气候、资金等因素制约,很多岩场不能长久地停留,他们开始使用一套虚拟现实系统,通过传感器把所有攀过的岩壁和动作的信息记录下来。在那个系统中,他们可以一次次攀爬,一次次尝试,体会攀登的快乐。

在一次实地攀岩中,其中一个发生冲坠,永远留在了那里。另一个,从此不再攀岩。

他们最后攀爬的岩壁,就是纪念碑。那个系统,他们称之为天空之城。


沙师像是沉浸在了无尽的回忆之中。柳辰从没看到过沙师如此落寞的表情,好像他就是白河岩边静默的纪念碑,一直生活在往事之中。

“天空之城,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天空之城?”柳辰喃喃地说,“而沙师,你就是活下来的那个吧。”

“穿戴接口——它们不仅感知你,也令你感知世界,按下Enter,你就进入天空之城,感受记录中的世界。”沙师的声音有点模糊,“如同那一天,你看到了多年前的我在攀爬;这一次,你开启了天空之城,然后见到了他,那是我的兄弟在引导我。”

沙师的声音有些干涩,也许他的心里并不想再回忆那一幕吧。当伤口不再触摸,它是不是就不疼;当支点不去感受,它是不是就不存在。

“对不起。让你重新想起这些,我不是有意的。”柳辰有些不知所措,“这套系统做得真是太好了。刚才我真的以为那是你坠下去了,几乎像世界末日。”

“没什么。我知道吓到你了。”沙师说,“我们先不要爬纪念碑了,等状态好的时候吧。”

“好。”柳辰转过身去除传感器。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柳辰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冲向沙师。

“沙师,你说我刚刚进入了天空之城,那我之前所有穿戴传感器攀爬的,是真的岩壁还是假的?”

“是真的。”沙师平静地迎接她的目光。

柳辰嘘了口气,“那我就放心……”

“在真的虚拟现实之中。”

血液轰地冲向柳辰的头顶。耳边似乎有尖锐的鸣响,柳辰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我所有以为自己攀爬的岩壁,其实都根本没有真正接触过,而只是系统里完成的?”

“大部分是这样,但是那和现实的攀爬没有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柳辰大声吼道,“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开启传感器时,我都会觉得光线有变化,原来那就是虚拟与现实的切换;为什么我每次作室内攀岩,周围的人从来不注意我奇怪的装备,原来他们只是数据……沙师,原来一直以来,你不仅侦测我的行为,而且还驱动我的思想。”

“那些确实是虚拟现实的结果,但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假的,柳辰。”

“是假的!”柳辰大喊,“那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又有什么区别呢?”沙师注视着柳辰,“在天空之城里,你的肌肉也一样能够记住刺激并形成反应,你一样能听到风声,看到水在流动,你能感受岩壁上的每一个支点,这和现实世界的规则是完全一样的。你还说过你喜欢那里的室外岩壁。”

“这不一样,沙师。”柳辰开始哽咽,“我热爱真实的生活。这岩壁的温度,这支点的触感,这草的气息,这风声,这阳光,它不该是出自虚假的模拟。而我,不该是无数次来到岩壁面前却从没有爬上去过。”

“你当然爬上去了。你攀爬的时候感觉到虚假了么,柳辰?事实上,你也曾经爬过现实中的岩壁,有些时候我只打开了天空之城的记录功能。你感觉到区别了么?还是仅仅现在你觉得它是虚拟现实系统,从而‘认为’那是假的?”

“沙师,沙师,我这么信任你,你不应该骗我。”柳辰的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真的希望刚才虚拟现实里的一切才是真实的,我宁愿从岩壁坠落,也不愿意相信我从来没有爬上去过;我宁愿努力后死去也不愿意从未真正地活过。而现在,我甚至被愚弄到不知哪一次攀爬才是真实的。”

“区别在哪里,柳辰?区别在于你坠落的时候,天空之城不会判定你死亡,而在现实世界会致死么?”沙师的声音冷静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出来的,“你攀岩是为了感受死亡么?你能看到你自己的死亡么?如果你没死,你看不到;如果你死了,你还是看不到。死亡对每个人来说根本不存在,难道只有这种没有意义的概念才能支撑你真实的感受?”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柳辰开始哭泣。

“柳辰,很抱歉。”沙师叹了口气,“不过,真的没什么不同。”

“沙师,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世界。”

“活生生的不是什么世界,而是你的感受。就像别人能用的支点,而你不能用,别人开创的路线你不能完成,它们就不存在于你的世界之中。”沙师的声音低沉下来,“就像我在天空之城中来到纪念碑,一次次看他坠落,每次我都救不了他——就像,就像你今天也救不了我。柳辰,从来都没有什么真实和虚假的分别。我们触摸到它,它就存在。世界在我们的感觉之中存在。”

“不!”柳辰终于大哭。

风划过她的脸颊,割得柳辰隐隐地疼。这风是真的,还是只是数据在流动?沙师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仅仅是代码?

柳辰无助得像个孩子,拼命地想抓住一个支点,可是整个世界都飘浮于天空之中,远不似岩壁的坚硬可以触摸凭借。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心痛如此真切。

5.天空之城

“世界在我们的感觉之中存在。”这是柳辰听到的沙师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沙师再也没出现过。


开始柳辰以为沙师是因为想起了过去而心情不好,或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离开。直到柳辰发现,沙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岩馆了。她拿起电话,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沙师的联系方式,他们的每一次碰面都从岩馆开始。

柳辰问遍了岩馆里所有的人,没人知道沙师在哪里。他们甚至说,从来都没有过沙师这个人,每次他们都只看到柳辰一个人在训练。

少年们仍然贴在岩壁上快乐地攀爬,有人在大声欢笑。难道一切真的从来都不曾发生过?柳辰站在窗棂投下的影子间,像个孤单的孩子。

可是柳辰清晰地记得与沙师的相遇。那天紧张的比赛现场,那风一样流动的代码,那飞翔一般在岩壁上舞蹈的机器人,它们分明告诉柳辰,沙师就是那样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的,真实地。

沙师,你在哪里?


柳辰又去了白河大峡谷。

纪念碑上,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别人从未到达过的地段独自攀登。柳辰的身体贴在巨大的花岗岩上,不断上升,远离地面,远离人群,也远离这个世界。

“保持重心……跟随节奏,在岩壁上感受自己和世界……感受动作连贯成为节奏……成为岩壁的一部分,用身体去贴近它,触摸它。”沙师的声音仿佛就在左右。那天,他就是这样告诉柳辰的。

上方再没路了,沙师就是在下一刻坠落的。不,那只发生在天空之城的虚拟现实中。真实世界中,沙师一定与她一样生活在某个地方。

“我们就在天空之城……多美。”柳辰喃喃地说。她的手指掠过天空,划出一道透明的痕迹。如果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多好,她从没有失去,也永远不会再失去。

沙师,你在哪里?

没有沙师的声音,耳边只有风切割峡谷的巨大轰鸣。


后来柳辰想,也许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也许沙师是真的坠落了。只是她太过思念,不肯相信这样的事实。也许之后她听到沙师对她说的一切才是在虚拟现实之中,抑或,那只是她的一个漫长梦境。

有时候柳辰想,也许自己现在才是在虚拟现实之中吧,沙师一定是忘了关闭天空之城,才把她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了这里——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想起我呢?

有时候柳辰又想,或许是沙师自己留在了天空之城里吧,他日夜和他的兄弟在一起,快乐地攀岩,从此再也不愿意回来。

柳辰想起,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与沙师的相处都是在天空之城中,而不是真实的世界里。

只是那些疼痛,那些泪水,那些欢乐和悲伤却从来都不是虚拟的,无论在哪个世界。

“世界在我们的感觉之中存在。沙师,请让我感知你。”


柳辰回到岩馆,找到了沙师的装备。这些装备让柳辰再一次相信,沙师一定曾在她的生活中真实地存在过。

柳辰载入系统。天空之城·纪念碑。

无限的虚空中,数据在流动。沙师,其间可有你的声音?

柳辰接驳上接口,令世界感知她,也令她感知那个世界。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陡峭的岩壁上灵活地上升,每一次换拉都那么精确,每一次上升都如此流畅。不同的岩壁,不同的高度,同一个灵魂在岩壁上轻灵地舞蹈。

那是你么,沙师?

柳辰孤单地站在纪念碑下的长草中低低呼唤,没有人应答。

计算机的屏幕前有微弱的光。漫长的冬夜,柳辰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天明。


柳辰开始一次次攀爬“天空之城·纪念碑”。

“这次攀纪念碑,按预定,标记出的那些岩点都是不能使用的……我们要开创新的路线,我们的天空之城。”

那是沙师的声音。沙师那天一定是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好,沙师。”柳辰在心里默默地回应。

多么好听的河水声,多么温暖的光,多么轻柔的长草。那一刻,真实的虚拟中,柳辰再一次感到了沙师就在她的左右。

同一个位置。坠落。再坠落。无尽的黑暗。

柳辰惊醒时已经满脸泪水。没有阳光,没有长草,只有计算机运行的沙沙声,天空之城一片寂静。每一次她都无法再上升一步,每次都是同一个结局。坠落,再坠落。

沙师也无数次在天空之城里攀登纪念碑吧,他在坠落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他的兄弟所感受到的么?

世界在我们的感觉之中存在。

如果是这样,沙师,你能感觉到我在寻找你么?


又一个春天。

柳辰放下背包,取出装备。这是她第三次来到白河。纪念碑上似乎多了一些挂片。这么长时间,一定有很多人到过这里,攀爬到最高处吧,那里也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路线他们的梦吧。

深呼吸。柳辰开始向上。

感受是如此熟悉,节奏是如此清晰。那不是技巧,而是来自心里最真切的召唤;那不是攀登,而是身体和岩石的共同呼吸,共同舞蹈。

路在岩壁上,从心里一直延伸到最高远的地方。

又是同一个位置。现实与天空之城在此处重合。阳光照下来,在那屋檐的下面投射出一片影子,挡住了柳辰。柳辰抬起头,四下张望。

在高处的平台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那里,似乎在向她微笑。

“沙师!沙师,那是你么?”柳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她想呼喊,却不能发出声音。

在沙师的方向,柳辰看到左手上边有一个小小的裂缝。柳辰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无论在天空之城,还是在真实的世界中。它是一直在那里,还是慢慢才出现的呢?

柳辰试探着伸出手去,抠牢,压上全身的重量试探。右腿发力,角度精准,撑过去。向上。再向上。

“沙师,请等等我。”几次急速上升,她终于到了峰顶。

柳辰急切地寻找。

阳光耀眼。白河如银带一般蜿蜒着没有尽头,峡谷的风长啸着,连绵起伏的山峦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峡谷的对面,有人在攀爬Beginner第七段,正犹豫着想借助小树和快挂。

没有沙师。

“沙师,我已经攀上来了,你在哪里?”柳辰终于忍不住大声哭泣。阳光均匀地洒在她的身上,那么明亮,到处都是春天的味道。

柳辰知道,她和这个现实的世界,都永远地失去了沙师。


北京白河的攀岩路线不下十余条,而且还在有新的不断地开创出来。这个春天,纪念碑上又多了一条新路线,按惯例由它的开发者命名,称为天空之城。

那是绝地重生的惊险,最高处只有一个小小的岩缝可借以支撑。有人说那条突然出现的岩缝让绝望的人哭泣过;另一些人则说,它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从没有人看到过。


在北方,又出现了一个攀岩者。她成功攀过很多岩壁,但从没有人见过她在那些岩壁上试攀过,仿佛她的灵性出自天生,只要一接触岩壁,路就已经从脚下延伸。而她,每年春天都要去攀白河的纪念碑,每次攀的都是同一条路线——天空之城。有人说那条路线就是她开创的,也有人说,她本人说过,其实那是在更早之前,由一位没有留下名字的攀岩者命名的。


直到最后,柳辰再也没有见过沙师。

她去过更远的地方,攀过更高的山。当她悬挂在各种岩壁上、倾听着它们深沉的脉搏时,她都在与它们共舞。天空之城就近在左右,也在更高远的地方。

世界在我们的感觉之中存在。

沙师,每一次风穿过岩缝,声音都会有细微的不同;每一次攀上同一面岩壁,也都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今天攀上去的和昨天攀上去的,其实也不是同一座山,所以我后来终于发现了那道岩缝。

一个是有你的世界,一个是没有你的世界。沙师,虚拟的和真实的世界又怎么会完全相同?

6.世界

每个人都希望能够触摸真实的世界。

为此,很多人穷尽一生,遍历千山万水去寻觅;但是另一些人,他们发现自己的千山万水并非在遥远的路上,而是近在身边,在漫长的生命中对世界的每一次全新的感受之中。

柳辰,如果有一天你终于知道,沙师在与你攀爬纪念碑时真的发生了冲坠,你仍会相信在那以后你看到的世界么?

那一次,你们确实是在真实的世界中攀爬。当沙师发现灾难无法避免时,他启动了“天空之城·纪念碑”。之后你听到“沙师”对你所说的一切,才发生在虚拟现实中。而你因为过度悲伤和愤怒,甚至没有感觉到那个“沙师”的口气略显生硬。

那也是沙师唯一一次对你说谎。

你能感知到的,是天空之城中,沙师为保护你而留下的一行行数据;还有一些是无法作为数据观测的,比如你慢慢发现沙师对你的影响,比如你终于明白沙师对你寄予的希望。它们也真实地存在着,并且永远不会消失。

这一切对沙师而言没有区别。能感知的和无法观测的,在天空之城中的和在真实世界中的。而当你也终于明白这一切时,你会看到沙师欣慰的微笑。


正读着这些文字的朋友,你一定坚信你所在的世界是真实的。

当你从书页上抬起眼睛环顾四周时,当你呼吸这微湿的空气时,当你倾听外界的嘈杂时,你感觉到:真实,触手可及。

可是,这只是你无数次与真实世界的交互。在浓黑而没有尽头的接口背后,流光溢彩的万千数据在无声地流动,冲刷切削出全部客观实在。

世界因你的感受而存在,也因你的感受而不同。请——伸出你的手,来触摸真实。

此刻,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隐约的律动来自远方,或者来自你的内心。你听,那是永无止息的长风正在穿越天空之城。

[责任编辑: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