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最近读到一本书,却正为这种习尚开了一个对症下药的良方。几年来的积愫都从此书中得到印证,那就是傅庚生先生写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开明青年丛书》,一九四六年一月沪再版)。他在“书旨与序目”中说:“自有清一代迄于今,世尚朴学,探讨文学者亦几乎以考据为本。若就文以论文,辄必震骇群目,甚至腾笑众口。本末之所在,久已矇然,买椟而还珠者,宜不少矣。今人许文雨评古直《诗品笺》文中有云:‘况《诗品》要旨,端在讨论艺术之迁变,与夫审美之得失,安有舍此不图,而第征引典籍,斤斤于文字训诂间,以为已尽厥职乎?自斯义不明,如《文心雕龙》诸注家,辄致力于字句之疏证,而罕关评见之诠析,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治《诗品》者,苟不翻然变计,则亦前车之续而已。此决可宣诸当世者也。’此见实先于我。愚以为品鉴艺文之士,当依此为圭臬矣,不徒治《诗品》然也。”便巍然标出他的主张,岂惟突破今世学者症结之所在而已耶?

至于本书的作法与态度,《自序》里说得十分明白,今照录于后,毋庸笔者越俎代庖:

文学之欣赏,所取资于文学作品者,不外为内容与形式两方面。作品之内容,则不外为感情与理性二者之表现,起之以想象,乃成其为文学。情必持之以理,理必融之以情,乃就其文学之高尚与伟大。余所著论,共得二十六章,约之以感情、想象、理想、形式四者。比次之如左:

(一)精研与达诂。(二)真情与兴会。(三)深情与至诚。(四)悲喜与同情。(五)痴情与彻悟。(六)情景与主从。——以上关于文学感情方面之欣赏。

(七)联想与比拟。(八)脉注与绮交。(九)纵收与曲折。(十)穿插与烘托。(十一)警策与夸饰。(十二)辞意与隐秀。(十三)仙品与鬼才。——以上关于文学想象方面之欣赏。

(十四)势度与韵味。(十五)渊雅与峻切。(十六)自然与藻饰。(十七)真色与丹青。(十八)雅郑与淳漓。(十九)善美与高格。——以上关于文学理性方面之欣赏。

(二十)剪裁与含蓄。(二十一)巧拙与刚柔。(二十二)练字与度句。(二十三)重言与音韵。(二十四)对偶与用事。(二十五)诗忌与谶语。(二十六)模拟与融成。——以上关于文学形式方面之欣赏。

每章之中,采录中国文学名著,为欣赏之资料。试出浅见,为之浚解,寻绎其情思之所寄,篇章之所蕴,美善之所存,与感人之所自:务能深入而浅出,求契作者之初心;既以明文学欣赏之例,随亦析文学创作之法。……

以上是作者本书的作法。从这里我们看到谈欣赏比考据要难得多。所谓“浅见”,诚为作者之谦词;倘非学养功深者,是不可能“契作者之初心”的。还有,作者的方法也相当“科学化”,观其目次可知。幸勿以为这是一本囫囵吞枣的书。至于“既以明欣赏之例,随亦析文学创作之法”,尤为合理。因空谈欣赏并无用处,必进而求如何创作之法始有裨益。今人谈创作者则尚“灵感”而随口胡说,谈欣赏者又务为矜奇炫博,獭祭前言,或失之空疏,或病于拘执,皆非知文学者也。至于书中所“浚解”、“寻绎”处,当然不见得完全正确,但至少这步骤是对的。见仁见智各有攸宜,固不能以此强而绳彼也。

以下再引原序以见作者之态度——

余虽然,岂以翰墨之事为终生之职志者哉!居恒以为东周之季,群儒诸子,多可谓文质彬彬,辞理并懋。……两汉渐去质而骛文,北魏晋南北朝之骈俪。唐之韩柳,……惜其辞有馀而理不胜;宋之周程张朱,……又惜其理有馀而辞不足。……鼎革以渐,致力于国学之时贤,方在锐意研讨,尚难悬揣谁何成功之丰吝。唯是道德文章,已久形相背相妨之势。旧堤渐圮,新堰未成,横流漫漫,人迷津渡。意其变成于穷,天将假手于特兴崛起之士以振之欤?诚有能……沟通中外,合一炉而冶,撷取菁英,独标帜志者绍世而起,登高一呼,举世应之如响,得今时风气之先,辟将来文明之路,……则此区区文学之欣赏,雕虫蠡刻,强作解人,则几何其微渺,几何其浅陋耶?……

可见作者深谋远虑,志在将来。比起当世君子,每好唱新说走捷径者,又不可同日语矣。有识之士,盍兴乎来!

最后,愿略陈我的希望。希望今后治文学的人,既须利用古人遗产,从事于探讨钻研;更须从“性灵”方面着手,不惟识古人真精神所寄,且可免去游谈无根之积弊。倘能将古今中外的精心杰作取而镕铸于己,成为自我血肉,则中国文学的前途,才有真正出路。屏斥前修成果,专务以琐细为学问,总归是行之不远。说得重一点,难免要自取灭亡。这实在是治文学的人值得注意的事也。

一九四六年岁次丙戌冬至后七日在津门写讫。

作者附记:

此文作于半个世纪之前,确为不成熟的少作。当时立论偏颇,对考据之学心存反感,而有志于从事辞章。及人到中年,自己也转而治考据之学,拙著《读书丛札》之成,便为明证,固难自圆其说。但我有一点看法却是始终明确的,即考据为手段,辞章为桥梁,通过考据辞章,以求达于义理之彼岸。故我之治考据之学,其初衷固求服务于治辞章与义理。惜文章未成气候,义理又不能一以贯之,则终不免停留在饾饤烦琐之考据阶段,此则学有未逮,怨不得他人。然则半个世纪前之妄论,已纯属脱离实际之空谈。而我犹将此文收入拙著之中,殆有他故也。

傅庚生先生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长期执教于西北大学。他是北大校友,从年辈上看,与我当在师友之间。唯一遗憾者,仅于四十年代在北大红楼校门与先生邂逅相晤。经人介绍,一握而别,再未亲接謦欬。至八十年代,由于业务联系,曾一通函札,未几而先生即归道山矣。《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书,获读之初,受益良多,自津徙京之前,常置于己案。今先生已逝,此书早湮没无传。幸拙文尚列举其全书之目,而序言中警策之语亦多引述。今存此文,即所以存先生之书也。读者鉴之。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校后补记,时在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