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axy Award|银河奖征文
萤火
来自行星地球的人于纪元1969年7月第一次在这里踏上月球。我们是代表全人类和平地来到这里的。
——久远的过去,第一批踏上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的现代智人个体所留下的文字记录。
1
“喂,老兄,你倒是说说,我们大老远地跑到这地方来,到底是为了啥?”
在休息室内黯淡的灯光下,“命运垂青号”飞船上的二级外交官罗克在铺着舒适的凝胶状衬垫的座椅上转了个身,将兵线最右侧的小卒朝左前方推出一格,吃掉了对方的白格主教,然后这位还兼任机械师的外交官像一只大猩猩一样挠了挠自己那一头有着严重违规嫌疑的乱发。
从法理上讲,使节船上的每名人类船员,最起码也都顶着三级外交官的头衔,而在人们的印象中,外交官这个行当,无论何时都应该是仪表堂堂、威严整洁的。不过,在经历了事实上已经超过十四个地球年的漫长航行之后,任何规定在这个缺乏监管的地方都会落得个被“通融”的下场——头发与着装的相关规定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毕竟,对一个理应在岗位上值班却溜到休息室的人而言,这样的小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还用问?就像咱在上船之前念叨过的那样:代表全人类的和平而来。”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帕尔举起了棋盘上的骑士,把位于对手兵线底部的兵扫下棋盘,同时也让对方被不合时宜地卡在角落里的主教变得无处可逃,“你也知道,交流啊,互帮互助啊,携手共进啊……诸如此类的。当然喽,关键还是为了和平。”
“唔,当然了,和平。”罗克嘟哝着把另一个兵往前推了两格,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块含有微量安非他命的口香糖。在旅途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养成了对这东西的依赖,“不过你觉得,那些家伙真的像上头保证的那样热爱和平吗?”
“官方的说法是,很热爱和平。因为咱们人类与生俱来的良心,所以咱们有义务相信每一个自称‘追求和平与幸福’的家伙说的话,而且还要在背后被捅上一刀之前对他们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在用骑士换掉被对方放弃的那个主教后,帕尔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充塞着脑海的倦意——不过这么做显然没什么用处,“但实际上嘛……要是那些管事儿的真的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他们的诚意,那又为啥要把咱们这些人派出来?”
“因为我们的专家们到现在还没发明出足够方便而且高效的通信手段——而且已经和我们建交的那几个外星文明也没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它们的大部分技术甚至比我们还要落后。”罗克答道,同时把皇后从角落里移了出来,落在了对方成排士兵的后方,“相对于要花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时间的通讯往来,直接和使节团打交道通常要方便得多,也更不容易导致不必要的误解,而且一支使团的眼睛怎么都比道听途说更能搞明白对方的状况。在电报和电话发明之前,古代地球上的那些国家就是这么做的——顺便说一句,将死了。”
帕尔耸了耸肩,沉默地打量着他刚刚输掉的这盘棋局。在“命运垂青号”飞船上,总共搭载着一百〇五名计划前往那个临时代号为3-22的行星系的使团人员。不过,在这些使节中,狭义上的属于灵长目人科的“人”,却只有六名,另外还有七位伙计来自人类目前已知并且已建交的“友好”智慧种族,而其他那些则全都是寄宿在仿真躯壳中的为了任务专门设计的人工智能。尽管从理论上讲,使团的主体是那十三个顶着“外交官”头衔的广义上的“活人”。但他们很清楚,大多数正事都是由那些从未真正“出生”过的家伙负责完成的:除了专精沟通与谈判的顾问小组外,这些机器“助手”还包括了语言学专家、生物学专家、社会学专家、行为学专家,以及一大群就连他也弄不明白到底要干些什么的专家。一旦抵达了目的地,这些人会立即对这个自称“热爱和平”、急于加入崭新的星际文明大家庭的新文明和它所在的行星系展开全面的摸底调查工作——自然,是在得到对方许可的范围之内。相较之下,飞船上的这几名屈指可数的自然人志愿者,反而更像是阅兵式上装饰用的指挥刀。他们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一项有些无聊的古老传统:大多数人至今仍然坚持认为,只有当两个活生生的个体面对面地交谈(最好再有某种象征性的身体接触)之后,两个种族才算正式完成了“第一次接触”。
不过,除了研究对方之外,这些使节还负有另一项同等重要的任务:向这个文明大家庭的新成员介绍他们自己所属文明的状况。为了确保这项任务能够顺利完成,“命运垂青号”的系统里储存着一系列完备的文明资料库和大百科全书,随时可供使团人员查阅参考。
从理论上讲,“命运垂青号”上的人工智能和值班人员会随时监视并维护数据库。但现在,当一串代表着“检测到未经授权程序”的警示代码在值班人员的专属控制界面上亮起时,却没有任何人对它做出回应。在循环数次之后,负责自动维护数据库的那个低级程序认定,值班者已经默认了这次对资料库的修改的合法性,于是便停止了告警,并将这次意外事件载入了自动生成的任务日志之中。
接着,在确信已经留下记录之后,它的短期记忆体就将这件事“遗忘”了。毕竟,船上还有太多急需处理的任务,为了这样的小事继续浪费存储空间既不明智,也不必要。
2
“有意思……你的意思是,船上的资料库在一百二十个小时前曾经发生过未经授权的操作?”五个标准日后,在“命运垂青号”飞船上那摆满了象征着各个不同文明成就的装饰品的会议室中,3-22使节团的首席代表杜尚,一边用指节敲击着用坚硬的纳德黑木制成的会议桌,一边问道,“此话当真?”
“我一开始也觉得相当不可思议,首席代表。毕竟,资料库都有着完善的保护措施,进行这样的操作并非易事。”奥拉-迪翁鼓动着位于宽阔下颌下的袋状革囊,用他的种族特有的瓮声瓮气的声音答道。
作为人类最早遇上的“友善”种族,迪翁的种族有着以人类审美标准而言颇为不友善的相貌:粗糙且遍布节瘤的皮肤,因为硕大的弯曲牙刃而无法完全闭合的嘴,以及覆盖着细密的锥状鳞片、尖端还布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绒毛的四对肢体。不过,杜尚很清楚,迪翁和他的同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值得信任的,“但是,系统记录没有理由说谎。”
“可当时应该在岗的值班人员却没注意到提示信息,对吗?”杜尚一边抓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一边说道。严格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个问句——作为使团的负责人,他实在是太清楚大部分规定会被“通融”到什么程度了:船上寥寥可数的自然人船员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静滞休眠状态,以躲避时光流逝的影响。他们象征性地轮流醒来“值班”,更像是为了表明这艘船上确实还有活人存在,而不是因为真的要做些什么工作。由于预算不足,使节团里那些非自然人船员数量也只是在理论上刚刚达到了“可以操作”这艘巨舰的最低标准。而众所周知,理论与实际之间的鸿沟往往足以让火星上的水手谷都相形失色。正因为这样,许多在理论上应该由自然人和非自然人船员实时负责监控的系统,都被交给了飞船的自动化程序,尤其是那些相对不那么“关键”的部分。
“关于这一点,三级外交官帕尔已经承认,他在此事上确实……负有一定责任。”迪翁继续用那种仿佛被浓痰塞住喉咙似的调子说道,“但他可以保证,这次非法操作的规模不大,也没有导致严重后果。”
“哦,为什么?”
“因为他当时正待在三号休息室里,那儿与他负责的控制室相邻。按他自己的说法,当时他只不过打算花上几分钟时间弄杯咖啡提提神。”迪翁晃动着最长的一对肢体上的膜状赘肉,表示自己对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存有疑问,“在离开控制室和他负责的终端期间,他让二者之间的门处于开启状态,这样一来,如果终端响起警报,他就能听到。”
杜尚点了点头。这种原始的声音警告装置其实是一种效率很差的设计,在那些完全由人类控制的飞船上早就已经没了影子。只不过,在像“命运垂青号”这样的多种族飞船上,采取一些过时设计往往很有必要——虽然没人公开承认这一点,但那些技术水平较低的种族的确不太喜欢人类当着他们的面炫耀那些“奇技淫巧”。当然,为了防止过于频繁的警报干扰船员的正常执勤,系统的自动告警装置与一个专门设计的分析程序相连,只有当侦测到了真正的大麻烦——比如说,有人对飞船的航行参数、生命保障系统参考数据、内部环境实时检测报告或者诸如此类要命的关键玩意儿动了手脚,那种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嚎叫一般的警报声才会传遍每一个船舱。
而在这趟旅途中,像这样的极端状况迄今为止都还没发生过。
“总之,首席代表,需要我把帕尔先生叫来吗?”
“不必了。迪翁先生,”杜尚摆了摆手。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就算是帕尔本人的陈述也不可能让他知道更多,“我会亲自处理此事,请您暂时不要对船上的无关人员透露消息,以免引发不安。”
“是的,首席代表。”异族人瓮声瓮气地嘟哝了一句,随即像被收回阿拉丁神灯中的精灵一样消失了。
接着,杜尚摁下了手腕内侧植入器上的一个控制钮,由幻影织成的整间会议室立即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身处其中的那间逼狭如墓穴——而且还是穷光蛋的墓穴——的个人办公室。
没错,那些外星友人不喜欢看到人类在他们面前四处炫耀高科技,但在虚拟会议室这一点上例外:在每一立方米空间都弥足珍贵、连为执勤人员保留休息室也已经勉为其难的“命运垂青号”上,这也是唯一可以让高级外交官们举行看上去正式一点儿的会议的办法了。
在喝下一杯名为“咖啡”,但除了含有咖啡因外和那些真正用咖啡豆煮出的液体毫无相似之处的饮料之后,杜尚让自己在躺椅上放松下来,以此舒缓从持续近一年的静滞睡眠中醒来后的不适感。
但还没等他做完第一个深呼吸,他的个人电子助手华生便已经将一行字符悄无声息地呈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主题:得到授权的高保密级非公开调查
长官,对2034400时异常记录的初步调查已结束。目前可以确认,此异常/非法操作未涉及船上关键部门或重要资料,对本船安全航行及执行最高优先度任务威胁为0。
经进一步调查确认,此异常/非法操作涉及区域为资料库B-D部分,操作内容为未经授权的数据篡改。此篡改不涉及任何应用程序,也没有直接危险性。
正在等待进一步行动的指示。
“别急,伙计?”杜尚用只有他自己——当然,还有那个呆头呆脑、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智能的程序——能够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道。虽然在被紧急唤醒后不到一刻钟,杜尚就与其他几个文明在“命运垂青号”上的首席外交代表逐一进行会面、商讨对策,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更多是基于礼节与形式,而不是真的指望能解决什么问题。早在和第一位异星人代表开始讨论之前,他就已经授权华生开始了秘密工作,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这个程序干得相当不错。
“资料库B-D部分……嗯……”在又一次审视了这份简报之后,杜尚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命运垂青号”上搭载着一个极其庞大的资料库,而其中超过95%的数据都来自资料库B到D部分——这些部分中储存着的是每艘使节船都必然携带的大百科全书,是对人类和他们已知的每一个文明的概述,用以确保他们交上的“新朋友”能对这个初具规模的大家庭有最起码的理解。然而,即便只是所谓的“概述”,这部大百科全书的信息量仍然超过了人类在纸质书籍时代曾经生产出的全部印刷品的总和,纵然有计算机的协助,要逐个字节地排查和校对可能被动手脚的部分,也是一件极其费时的麻烦事。
“没有编辑修改日志吗?”
“没有,应该是被抹除了。”
当然,这在杜尚的意料之中。
不过,在旅程中,时间其实并不算是一种稀缺资源。虽说3-22行星系已经近在咫尺,但“命运垂青号”仍然需要继续航行上百个标准日,才可能进入位于它最外侧的行星轨道之内。“真正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做了这件事?”在对华生下达指令的同时,“命运垂青号”上的最高负责人埋首沉吟道,“而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必要信息不足,此问题暂时无法回答。
“当然,当然,我也不指望你现在就能答得上来。”杜尚嘟哝道。很显然,这个呆头呆脑的程序检测出了他的语气,并把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当成了提问,“你说你想要进一步指示?好,我现在就给你……”
华生对杜尚的这番言语没有任何反应。就算是呆笨的它也能判断出,它的所有人刚才并没有对它说话。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这个低级程序接收了一系列缜密、甚至可以说有些烦琐的任务指令和行为规范,然后,它侦测到杜尚的脑部活动从清醒转入了睡眠状态,然后又很快转入了静滞状态下死水般的绝对平静。
华生立即按照指令将自己重新接入了“命运垂青号”的系统,开始执行它的使命。
3
对于处于静滞睡眠状态下的人而言,外界时间的长短几乎毫无意义——这并不是某种比喻,而是事实。
与烦琐且总是带有难以预测的风险的老式人工冬眠舱不同,只要能源供应稳定、没有遭受外部破坏,基于时间翘曲系统的静滞睡眠舱可以货真价实地让使用者做到“十年一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它可以将内部时间的相对流速减缓接近两千倍甚至更多,而且在使用时也不需要接受人工冬眠那样的烦琐身体检查、药物注射和植入器改造。
不过,这样的方便,也有那么一点儿坏处:当杜尚被注入血管的微量兴奋剂从静滞睡眠舱里唤醒、揉着发酸的双眼爬起来时,他不得不花了好一阵工夫来重新拼凑自己变得支离破碎的记忆。在平时,由于有华生的帮助,这项工作并不是难事。但这一次,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孤身一人。
“华生?该死的,华生!”杜尚揉着额头,一边与脑子里那块被打乱的记忆拼图做斗争,一边按下了静滞睡眠舱内的通讯器,“听得到我吗?!”
收到。我来了,长官。
这行字在杜尚眼前出现,是他摁下按钮大约三秒钟之后的事,但对他而言,却更像是等待了足足半辈子——在多年执行公务的经历中,他早已习惯了和这个死板迟钝的家伙“呆”在一块儿,像刚才这样的情况可不多见,尤其是他刚从睡眠中醒来时。
“小子,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
执行高优先级任务A-09,任务执行状态:未完成/执行中。
“哦,哦,好的。”杜尚用力晃了晃脑袋。虽说华生并不是个真正“聪明”的家伙,但在这个人工智能以及它所依托的舰载计算机系统的协助下,他脑子里的记忆总算以最快的速度按部就班地回到了原位,先前困扰着他的迷茫感也随之消失无踪,“未完成?也就是说,我交给你干的活还没干完?”
华生礼貌地保持了沉默——在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学习杜尚的语言模式后,它已经能够理解这并不是个真正的问句,也能推测出对方待会儿还有话要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把我叫醒?我不是说过——等等,我明白了!难道……”
舰上时间2037307时,亦即距目前116秒前,系统检测到了一次未经授权的非法操作。该非法操作与您要求我展开调查的上一次非法操作在形式上非常相似。按照您下达的指令06款,我在未唤醒其他任何乘员的状况下单独唤醒了您,长官。而在您醒来的过程中,我正在修改自动记录,并阻止系统对值班人员发出告警代码——这也是您在同一项指令中所提出的要求。
“干得好,伙计!”杜尚点了点头。曾经暂时隐没在遗忘阴影中的记忆,现在已经全部回来了,其中也包括了他曾经对自己的这位助手下达的秘密指令。
“值班人员呢?”他问道。
不在岗,长官。所有值班人员的终端机上载/下载数据量在过去三十分钟内均趋近于零。
杜尚没有浪费时间去继续查询那几位偷奸耍滑的伙计的下落。看起来,这些人与这事儿无关,这就够了。
“执行下一步计划。”他随手将一件宽松的外套披在了身上,从静滞睡眠舱中一跃而起,“开门,华生。”
遵命。长官。
杜尚大步流星地穿过“命运垂青号”布满导向指示灯、花花绿绿的箭头、各种警示图案和用半打以上文字写出的标识牌的走廊,沿着最近的道路,迅速接近了这艘使节船的核心部位——被层层装甲与自动防护措施保护、储存着无价的知识财富的中央资料库。
一路上,华生用杜尚的权限码逐一打开了每一处大门,并小心地在它们的控制终端上抹去了这次开启的全部相关记录。除此之外,在离中央资料库只有一门之隔的地方,它还顺带开启了一处嵌入走廊墙体内的紧急武器库,让杜尚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电击手枪,并迅速装上了备用电池与激光瞄准器。虽说这件简陋的小东西并没有多大威力,但在十米之内,它足以暂时使一个没有穿戴护具的成年人的行动瘫痪。
“好了,”在准备完毕之后,杜尚点了点头,仿佛在对一位真正的同伴说话似的,“开门!”
保护着中央资料库的装甲大门开启了。
与许多外行人士的想象不同,使节飞船里的中央资料库,其实是个狭窄、简陋而凌乱的地方。除了一排排墓碑似的立方体资料存储设备,以及几台用于应急处理的固定终端外,这地方别无长物。充满了清洁剂不友好的苦涩味道的陈旧空气让任何进入此处的人都感到憋闷至极,而几盏昏暗的照明灯看上去倒更像是在公墓里徘徊的鬼火。
杜尚将手指搭在扳机上,近距离瞄准用的激光束扫过干燥、沉闷的空气,可是却只碰到了冰冷的塑料地板和存储器的高强度碳素外壳。
“这里没人。”
判断正确,长官。已接管室内闭路电视系统控制权限,未发现入侵者。
“怎么可能?”一滴温热的汗珠从杜尚的前额表面渗了出来,接着是第二滴。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水,摇了摇头,“难道那家伙已经逃了?”
正在调阅周边各监控设施此前一小时内的全部录像资料。目前未发现人员出入,安全门无开启记录。
“可恶!”挫折感就像是一杯落入喉中的酸腐乳液,让杜尚感到了一阵恶心。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有相当大的机会能够抓住那个捣乱的家伙,没想到却只是白跑了一趟,甚至连对方留下的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见着。
但是,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作为“命运垂青号”上级别最高的负责人,这艘船理应对杜尚毫无秘密可言。而就他所知,要想接入船上的资料库并对其进行操作,能用的方法无非只有两个:要么利用执勤人员或者指挥官的高级验证码从特定终端接入;要么以“发生紧急状况”为名直接进入中央资料室,在这里实施操作。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第一种可能性显然已经可以排除——那些压根儿没有认真值班的执勤人员已经用实际行动确保了这一点。但既然资料库里也空无一人……
“啊,我现在知道了。”杜尚放下了电击手枪,扭了扭酸疼的颈部关节,“不必调阅录像资料了,这么做是没用的。”
遵命,长官。
“看来,我还忽略了一种可能性……好吧。华生,激活我的静滞睡眠舱,从系统里尽可能地消除掉今天与我有关的所有事件的相关记录,”在考虑片刻后,杜尚说道,“在那之后,我还有些新的指令要给你……”
4
在那天之后,杜尚又从静滞睡眠中被唤醒了两次。其中的第一次发生在他上次醒来不到八个标准日后,华生告诉他,资料库又发生了一次来路不明的非法操作。这一次,杜尚甚至没有费劲去中央资料室查看,而只是调阅了几段录像和日志,利用他的权限从记录中抹消了它们,随即便返回了无梦的睡眠之中。
第二次唤醒则是二十三个标准日之后的事了。这一次,华生唤醒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发现了新的非法操作事件,而是为了报告一个他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对大百科全书那浩如烟海的巨量文档资料逐个字节进行的排查检测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而被篡改的部分也已经得以确认。
那个非法程序所篡改的是坐标,更准确地说,是地球以及人类的各个盟友种族们的母星和他们所拥有的所有殖民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坐标——为了体现己方作为文明种族应有的开诚布公,每艘使节飞船的资料库里都必然会携带这些数据,并在与加入“大家庭”的新文明正式建立外交联系后第一时间交给对方。
但现在,这些坐标全都被修改得面目全非。更可恶的是,修改者还恶意粉碎了所有相关的原始数据备份,让数据恢复变得困难重重!
“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在看完华生的汇报后,杜尚恼火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在担任外交使节的过程中,他一直对自己优秀的推理与分析能力感到自傲,可眼下的情况,却第一次开始让他伤起了脑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修改行星坐标这件事,都是没有丝毫意义的。没错,这会对那个新入伙的文明造成一些困扰,但常规星际通信手段(虽然比派遣超光速飞船慢上一些)很快就能将这些小小的错误纠正过来。难道有谁认为,靠这种手段就能够在联盟和新加入的文明之间制造隔阂与猜疑?杜尚觉得,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想来想去,杜尚意识到,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这是一场纯粹的恶作剧。
可如果以恶作剧而论,这档子事又太过复杂了些。他在大学里选修过科技史,也知道在信息时代的黎明时分,那些纯粹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的黑客们的所作所为。可在如今这个年代,要找到这样的人,甚至比在地球的亚洲大陆上发现一头真正的野生动物还要困难得多。
“华生,再去替我核实一遍。”冥思苦想一阵后,这位“命运垂青号”上的第一负责人郁闷地摇了摇头,“我需要再……”
警告,系统接入失败!
“什么?!”杜尚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这行小字,“怎么可能?!再试一次。”
重新接入尝试结束,被系统拒绝。可能原因:系统不再承认您所持有的授权码和访问代码。
“这不可能!我拥有的首席代表访问代码是最高级权限!这艘船上没有哪个人有权撤销它——”
“您说对了。”随着杜尚的住舱门缓缓开启,一群形态各异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狭窄的走廊上。由于其中两位体态庞大,远超过一般人类,走廊内目前显得格外拥挤。
“根据使节团协议,首席代表所拥有的权限确实无法被任何人撤销。”站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一个小个子说道。
杜尚认出这家伙是吉翁一族在船上的代表。就像它的同类一样,这个出身于半水栖种族的矮子,把自己整个儿包裹在环境防护服里,靠一套特制的翻译/播音设备对其他人讲话。
“不过,首席代表这个职位是可以撤销的。”半水栖的小个子说道。
“只要能够得到船上三分之二的自然人使节同意,即可撤销。”一个人类接着解释道。
“所以说,你们显然已经达成了这项条件。”杜尚撇了撇嘴,“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这么做的理由呢?”
“根据安保条例33-20款。我们很不幸地发现您存在疑似失职行为。”穿防护服的矮子说道,“虽然这一失职行为没有造成多少实质性危害,而且本身也有存疑之处,但出于谨慎,我们仍然决定暂停您的职权。希望您能够谅解这种做法。”
“我当然会服从任何基于安保条例的合法决定。但在那之前,我要亲眼看看你们有什么证据,以至于认定我存在失职行为。”
“可以。”“命运垂青号”上生命维持系统的首席技术员,一个长着球根状脑袋的乌伦族成员,用位于脑袋两侧的发声震膜“说”道。他那沉闷而刺耳的话音刚落,一台碟状影像投射仪已经悄然漂到了这群人前方,开始播放一段录像。
“这段影像是船上的安保系统自动拍摄的,我们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乌伦族技术员解释道。
“的确……”杜尚嘀咕道。出现在正在播放的这段录像上的,确实是他本人,而且也的确没有半点儿后期剪辑加工的痕迹。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那是他前两次被唤醒后进入“命运垂青号”中央资料室时的影像。
“我承认这是我本人。”在短暂的录像播放结束之后,杜尚点了点头,“录像完全真实,没有加工造假。不过恕我直言,这也说明不了任何事:作为首席代表,我随时都有权进入中央资料室。”
“这是当然的,不过,结合之后发生的事,你的行为就构成嫌疑了——根据‘命运垂青号’飞船计算机自动开展的安全检查的结果,每次你被计划外唤醒之后,船上的某些日常记录就会被抹除。我们至今也无法还原其本来面目。您能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一贯冷静的杜尚头一次意识到,他已经一脚踏到了危险的悬崖之外。更糟糕的是,他现在完全没有合适的理由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如实说出自己的动机,至少在眼下也同样不可取。
更让他疑惑的是,为什么这段录像没有被抹除。
“我只是想删除一些重复和无意义的东西,没别的意思。”在情急之下,他不假思索地随口说道。
接着他就后悔了。
“重复和无意义的东西?很不幸,按照规定,所有船上的监控录像和自动生成的航行日志都是严禁删改的,就算是首席代表也没有这个权限。”“命运垂青号”上的法务官欧拉夫简洁明了地为这次对话定了调,“更何况,您删除的那部分录像与日志恰好涵盖了您两次被计划外唤醒的整个时间段,只有少数几份备份文件——比如您刚才看到的那段录像——被遗漏了。虽然缺乏进一步证据,但您无法为这些行为提供合理的动机解释,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重度嫌疑……”
“等等!你说整个时间段?可我绝对没有删除那么多!”杜尚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的人工智能助手华生的记录可以作证!”
“恐怕它的记录并不足以作为有效证据——因为从理论上讲,您有权任意修改这些记录。”法务官双手一摊,“我实在很不愿意这么做,但从即日起,您必须被临时解除职务,并处于限制行动和全面监视状态下,您的全部权限都会被冻结,私人人工智能将被关闭并接受检查,您的一部分隐私权也会处于暂时撤销状态。您可以选择配合调查或者保持沉默,但无论选择前者还是后者,您都会在本次任务结束后第一时间被遣返地球,并接受正规法庭的正式开庭审判。请问您有异议吗?”
“没有。”杜尚无力地点了点头,将首席代表的徽章从制服的胸前摘了下来,扔给了对方。
舱门又一次关上了。
5
杜尚并没有选择保持沉默。这部分是因为在他看来,沉默不啻承认自己的罪行;部分是因为他仍然希望能找出那个隐藏在这艘飞船上捣乱的“幽灵”。在之后的几次非正式调查中,他反复向那个临时组成的调查委员会解释自己的发现,但显然没什么用处。
由于迟迟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这种“调查”很快就停止了,调查委员会的人也不见了踪影,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命运垂青号”也再没发生过资料被篡改的事。
当然,这一事实只是进一步加重了杜尚身上的嫌疑。
在被解除职权三个地球月之后,这次外交航行的目的地——那个代号3-22的行星系,终于出现在了观景平台的舷窗之中。
在一个代行首席代表职权的三人小组指挥下,“命运垂青号”飞船上的通信系统开足马力,开始在所有的波长上进行信息收发工作,以便和对方尽快建立联系。
所接收到的信号(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长波无线电)清晰地表明:3-22行星系内的文明,是一个由常见的碳基生命形态建立,活动范围尚局限于母星周边的较低级工业文明,在大约一个世纪前才勉强跨过了电力时代的门槛。而这一事实,也与信息考古学家们在早些时候的发现基本吻合。
就像孩提时代的人类一样,大多数刚刚摆脱自然经济时代的蒙昧状态,逐渐开始正确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角色与位置的文明,都会在第一时间尝试与外界联系,希望能在浩渺的宇宙中发现自己的同路人。而当无线电出现之后,各式各样的信号也会随之从这个文明所在的行星系中传出,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一般,以光速对外扩散,最终变成文明的“年轮”。诚然,大多数信号——无论它们是有意与外界进行联系,抑或仅仅是星系内通讯的余波——都会因为宇宙射线和暗物质的阻隔而逐渐黯淡模糊,最终变得完全无从解读,但仍然有一些信号会被联盟的侦测站所发现,并最终被送到信息考古学家的案头。
3-22行星系文明的确认,正是其中一系列偶然发现的结果:在数个研究小组共同对数以万计的同源信号进行分析、解译与定向后,小组成员们认定这个文明仍然存在的可能性很大,并随后判定了它的大致方位。
在那之后的几年中,一系列试探性呼叫被发送向了这个方位,并最终得到了回应。
不过,直到使节团进入这个行星系的洛希极限范围内为止,还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3-22行星系文明的伙计们到底长啥样。
随着“命运垂青号”飞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近到足以连续收发高清晰度图像文件,这个问题总算得到了解答:本地人的面貌很有点儿像是赫伯特·威尔斯笔下那些吸血的火星来客。
这些章鱼似的生物,有着被柔性外骨骼束缚的、半透明的凝胶状躯体,以及三对显然经过了特化、足以在脱离水体浮力的状况下支撑躯体的腕足,两只巨大的玛瑙色感官块位于柔韧的半球状躯体顶部,下面还有一只鹦鹉喙和一对眼斑。不过整体而言,至少以地球人的审美水平来看,这些家伙不算太丑,甚至还有那么点儿特殊的美感。
接着,在另一个旬日的航行之后,“命运垂青号”接到了一项来自该行星的通知:出于谨慎考量,本地人要求“命运垂青号”在距离他们家乡一光秒的距离上停止前进,由他们主动派出的飞船进行双方之间的第一次接触。
在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讨论之后,代替杜尚行使职权的小组同意了这项要求。
于是,在离那颗行星三十万千米的太空中,使节船关闭引擎,停止前进,开始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到来。
自然,本地人没有让他们失望。
虽然已经被限制了行动,但杜尚被禁足的地方并不包括位于“命运垂青号”顶端的观景平台。因此,当那艘本地飞船前来会合时,他自然也登上了这处拥有多重强化透明穹顶的平台,与其他十来名自然人船员一同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从高空轨道上向下望去,这颗没有天然卫星的类地行星,几乎完全被海洋覆盖着,没有一块面积大到足以被称为“大陆”的土地,只有为数不多的岛链星星点点地点缀其中,活像是维京人传说中潜伏在大洋之下的尘世巨蟒。由于他们面对的是行星的夜半球,这些景物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数以千百万计的灯火将应该是地表居民区的大多数地方映照得通明透亮。有那么一瞬间,这些灯光甚至让杜尚联想起了草丛与溪边飞舞的萤火虫,那是他儿时在地球的夜晚曾见过的。
“这儿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对不对?”一个杜尚绝对不会搞错的声音在他身后问道,“就像是我们的故乡几个世纪前那样。”
“没错,迪翁阁下。”杜尚扭头看了一眼正朝他走来的那个异星人,“看看这些灯光,这些无序的扩张与发展,这些缺乏规划与目的性的炫耀……又是一个标准的早期工业社会。刚刚意识到如何高效地对自然索取,却还没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贪婪与表现欲。按照那些宇宙社会学家的说法,大多数文明都注定会在这个阶段踏上不归路——他们的技术水平已经到了足以自我毁灭的程度,但他们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却还处于相对原始的状态。许多这一阶段的文明,就像是一群胡乱玩弄机枪的孩子,在缺乏理由的乐观和愚蠢的自我膨胀中干掉了自己。”
“的确。如果不是及时与你们接触的话,也许我的老家、我的种族就会落得这个下场。”“命运垂青号”上的二号人物继续用那种仿佛嘴里含满泥浆般的语调嘟哝道,“不过,别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比如说?”
奥拉-迪翁翻动着遮住他口器的厚实嘴唇,却没再说话。与此同时,随着一个有着对称外形的影子从夜半球投下的阴影中缓缓驶出,观景平台上响起了一阵热烈而嘈杂的欢呼声,活像是有人刚刚烧开了一大锅热水——毋庸置疑,正在接近“命运垂青号”的是一艘航天器,而且是一艘极为标准的、充满了低技术时代那种标签式实用主义特征的航天器。
这艘飞船的结构缺乏美感,几乎没有哪怕一克质量是相对多余的,粗糙低效的化学能引擎和化学燃料储槽围绕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圆筒状主干结构上,就像植物的鳞茎一样;而那些主干则像昆虫的躯体一样被明显地分为几节,显然是为了执行不同的功能。
这艘飞船的表面,没有任何符号、标志或者装饰图案,这一点让使节团中那些希望领略一番异域文明风情的人有些失望,但杜尚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虽说它可能是3-22行星系文明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科技成果,但杜尚注意到,这艘小小的飞船只有“命运垂青号”的十分之一长。这意味着“命运垂青号”正好可以直接将它收纳进位于自己船体底部的系留坞内,而不需要让船上的自动化制造厂大费周章地设计适合对方气闸门规格的刚性连接管。
“注意,相对距离已接近三十千米以内,底部气闸正在准备开启,系留坞内即将进行空气抽出与全面消毒作业,一切无关人员立即撤离。”随着对方飞船上的诸多细节在杜尚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命运垂青号”的广播系统也开始了工作,这让他怀念起了自己还能使唤华生的那段日子。当然,现在华生作为他“涉嫌破坏活动”的重要证物,已经被隔离扣押,而他也不再是首席代表,无权在普通船员之前得知船上即将发生的事了。
“准备开始收容对方船只。”广播宣布。
“我猜,欢迎委员会应该已经在系留坞外面的会客厅里等着了……”奥拉-迪翁突然说道,“你觉得他们现在是什么感受?”
“我说不好。”杜尚诚实地摇了摇头。在当上首席代表之后,他还从没参加过这种“第一次接触”类的任务,“不过,这肯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没错,阁下。”另一个杜尚不太熟悉的声音接过了话头说道。
在打量了说话者好几秒钟之后,杜尚才勉强想起这个叫帕尔的人似乎是“命运垂青号”上的自然人船员之一,当然,也是第一次非法操作发生时负责值班的那位。当时,正是由于他擅自离开负责的岗位(当然,别的值班者多半也这么干过),才导致了那次非法操作未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拦截并制止。
“这确实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虽然未必会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帕尔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杜尚问道。
“没啥,先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帕尔神情怪异地耸了耸肩,又朝着奥拉-迪翁凑近了一些——正好进入了两人可以进行私人“沉默通讯”的距离。
由于长期生活在狭窄的飞船内,一系列适应性调整措施十分必要。其中之一便是,大多数“命运垂青号”上的船员都有权领取一台与大脑语言中枢接驳的私人通讯器,可以在近距离内与某个特定对象进行完全安静、也几乎不可能被窃听的一对一双向交流。这一小小的改进,在很大程度上确保了船员们的隐私,也避免了许多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小问题和小尴尬。
杜尚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了那艘正在靠近的本地文明航天器上。
随着一连串简陋的姿态调整,火箭接连朝真空中喷出炽热的等离子团,这个粗笨的金属大罐头正在调整姿态,以便与“命运垂青号”维持平行航向,看上去活像是一头准备靠上母亲的腹部吃奶的幼年鲸鱼。
而为了配合对方的行动,“命运垂青号”也开始以更加流畅而优雅的动作进行微调,以确保接下来的对接可以万无一失。
至少,在那排湛蓝色的锥形烈焰出现在众人头顶之前是这样。
尽管比起这艘只装有原始的化学能引擎的小玩意儿,“命运垂青号”的整体技术水平要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这艘使节船上也装有一系列可以手工启动的化学能火箭,用于在系统瘫痪或者被恶意入侵的情况下进行紧急机动。而其中一部分,就装在观景平台的正后方。现在,就在“命运垂青号”即将与目标飞船对接的瞬间,这些应该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的火箭,突然被点燃了!
大量固态压缩燃料在瞬间被高温氧化剂引燃发出震天怒吼。尽管船壳外的真空使巨响无法直接传入杜尚的耳中,但当使节船的船体开始骤然倾斜时,他仍然感受到了这些大推力火箭的恐怖力量!
然而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当“命运垂青号”内部的人工重力系统完成应急自动调节,让聚集在观景平台上的人群可以站稳脚跟时,一些自然人发出了恐慌的呼喊声——由于相对位置变化的缘故,那艘正在进行对接准备的本地飞船,现在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头顶,而且“命运垂青号”正在火箭的推动下迅速加速,朝着它直冲而去。虽然两船之间还隔着数十公里的太空,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于飞船而言,这点儿距离几乎等于不存在。
在碰撞发生之前,惊慌失措的自然人船员们只来得及尖叫和卧倒。非自然人船员们试图开启应急逃生门,或者试图用自己的仿真躯体保护自然人船员,但却毫无用处:尽管观景平台穹顶的护盾在过载失效之前坚持了大约一秒钟,卸掉了与那艘本地飞船碰撞产生的大部分冲击力,但穹顶本身仍然像一层薄脆的蛋壳般迅速破碎了。无数碎片先是在冲击力与人工重力场的双重作用下坠向平台表面,然后立即被喷涌而出的空气裹挟着调转了方向,飞向了寒冷寂静的太空。
在撞击发生前的瞬间,悠长的碰撞警报响了起来,但又立即消失了——它先是被嘶鸣的狂风啸叫声所盖过,而当这尖啸平息下来时,平台上的空气也已经稀薄得不足以传递声音了。
杜尚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因为他那被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冲乱的头脑早已陷入了半瘫痪状态,只有遗传自千百代先祖的生物本能还在以万古如一的模式持续运转,指挥着他的四肢乱挥乱抓,希望能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什么东西以固定住自己——然而这种尝试注定是徒劳的。令人窒息的飓风卷起了他,他不止一次撞上了东西,其中一些只是普通的小块硬物,另一些则带着恒温动物特有的体温,不过万幸的是,没有一样东西的质量大到足以在一瞬间夺去他的性命。
接着,空气消失了,而理智思维的能力也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一同降临,除此之外,返回杜尚大脑中的还有他曾经接受过的紧急状况应对训练。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打开了位于腰侧的一处开关,一层半流体的紧身保护服随即沿着他的躯干铺展开来,迅速固化,并在数秒钟内包裹住了他的身体。这套应急装备自带的空气过滤夹层可以让他维持一个小时的呼吸,而过滤二氧化碳产生的额外热能也能减缓穿着者在真空中丧失体温的速度。不过杜尚知道,这毕竟只是应急措施。如果救援不能及时到达,那么他最终的结果多半是被3-22行星的引力俘获,最终变成一颗绕着它旋转的人肉卫星。唯一的悬念仅仅是,他到底会先因为空气过滤夹层失效而被憋死,还是在那之前就被活活冻死。
不幸的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救援及时抵达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虽然对方飞船的体积仅仅是“命运垂青号”的几十分之一,但这次撞击还是对这艘使节船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致命伤:它的前四分之一船体几乎被整个切断,大多数船员都在几秒之内命丧黄泉。
虽然飞船的其余模块还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但杜尚很清楚,个别侥幸未被冲撞波及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乘上逃生舱,逃向这颗本是他们出使目的地的行星表面。而就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也显然不会有闲情逸致在成千上万四处飘荡的碎片中找寻可能存在的其他幸存者,他这回肯定是没救了。
但这一次,他又错了。
6
“感觉还好吗?首席代表阁下?”
“至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杜尚深吸了一口泛着清洁药剂特有的淡淡苦味的再生空气,把一大块已经变成固态的治疗凝胶从皮肤的冻伤创口上扯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够呛,但万幸的是,那些曾经呈现出可怕青紫色的皮肤表面,现在已经变成了健康的淡粉色,这意味着他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进一步感染导致伤势恶化了。
虽然人们总是说,那些有胆子以血肉之躯远涉星海,去拜访遥远而陌生的文明的人,有着超出普通人的幸运。但杜尚还是觉得,他在今天绝对透支了起码半辈子的运气:在不幸的“命运垂青号”被“斩首”之后,他仅仅穿着一件一次性保护服,在无数随时可能要他性命的碎片之间漂浮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几乎因为缺氧和体温流失而昏迷过去。如果不是眼尖的帕尔在他的过滤隔层行将失效时通过扫描设备发现了他的生命体征,他现在肯定已经永远葬身于那座冰冷的坟场中了。
就他事后所知的情况来看,只有寥寥无几的“命运垂青号”乘员躲过了那次灾难性的冲击,其中就包括了曾一度与他一起待在观景平台上的帕尔和奥拉-迪翁。这两位仁兄在撞击前一分钟离开了观景平台,来到了停放着逃生舱的C甲板上,并且及时地在“命运垂青号”完蛋之前搭上了逃生舱。随后飞船上的主通道内因为撞击而发生了火灾,导致C甲板被完全隔离开来,因此他俩,以及兼任机械师、当时正在保养逃生舱的二级外交官罗克,就这么成了除了杜尚之外全船仅有的幸存者。
不过,这些人之所以能活下来,却不能归功于运气。
“我必须承认,我们必须为之前发生的一切负责。”在用一对阿拉克尼机械臂把半死不活的杜尚揪回那艘逃生舱后,这是帕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无论您是否相信,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杜尚没有立即答话,不过这主要是因为他当时被冻得半死,就连动动嘴唇和喉咙也实在太过困难的缘故。
当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之后,逃生舱早已穿透了3-22行星浓稠而富含水汽的大气层,并在计算机的控制下张开了滑翔伞,开始寻找合适的着陆地点。
“你们知道吗?”杜尚嘟哝道,“你们俩都是混蛋。”
“确实如此,阁下,”奥拉-迪翁说道,“因为总得有人来当这个混蛋才行。”
“可以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吗?”杜尚问道。
“恐怕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太容易解释清楚。”帕尔答道,“因为雄辩总是不如事实更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这种事上。”
“事实?!”
“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推论。我们暂时还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的,但仅仅是其中的可能性,就有足够的理由让我们这么做。”帕尔重新回到逃生舱的简易控制面板前,打开了位于舱体底部的摄像机——随着他们与行星表面的相对高度缩短到不足二十千米,原本只是些模糊色块的大陆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而从太空中看到的灯火也变得越发耀眼了,“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得先确定降落位置。”
“就选在那儿如何?”机械师罗克试探着问道。这位负责维护逃生舱的老兄到现在还是一脸迷惘,显然并不完全清楚情况,但他的脑子倒还算清醒,“那里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处陆地,而且没什么灯光,这样一来——”
“恐怕不行,”帕尔迅速键入了一系列指令,为逃生舱设定了降落航线,“我要降落到这儿。”他用手指敲了敲屏幕上光芒最盛的地方。杜尚估计,这儿多半是某座巨型港口城市的市中心。由于城内散发出的光源过于耀眼,附近的海水也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降落在大城市的市中心?!你疯了吗?”杜尚讶异地问道。众所周知,故意将航天器降落在人口密集区是非法行为——因为这么做极有可能对地面上的居民以及航空器内的乘员造成致命的威胁,而在高层建筑林立的城市内尤其如此。“你知道外交行为准则——”
“恐怕那些准则在这里并不适用,”帕尔打开了一套辅助定位系统,似乎正在确定逃生舱与某件东西之间的相对方位,“更何况,那东西就落在城里,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它所在的位置。”
“那东西?你指什么?”
“您马上就会知道了。”帕尔继续检查着定位系统上的坐标与数据,控制着逃生舱继续下降。在一阵从海面上刮来的潮湿暖风的“热情襄助”下,这台气动外形颇为差劲的特大号飞行胶囊,竟也像模像样地转了一个急弯,来到了那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正上方。
一阵不祥的寒意突然爬上了杜尚的脊背。
他察觉到了异样。
尽管杜尚并不是外星社会学的研究权威,但最基础的日常生活经验告诉他,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都会绝对不应该是静止的,更不应该无声无息。照明的存在,意味着城里的居民们还在活动,意味着工作、休闲、贸易、交通……以及一切应该出现在一个文明社会中的东西。
但现在,当逃生舱以区区数千米的高度低空掠过这座城市上空时,杜尚却只发现了一片死寂。
是的,他们脚下的灯火确实亮得刺眼,但在可能是道路或者运河的细长线条上,他却看不到任何一个移动的光点。这里的夜空空旷得吓人,完全看不到任何一架人造飞行器,事实上,除了水汽、孢子、细菌与沙尘之外,逃生舱的外部气体分析仪几乎没有从空气样本中发现丝毫燃烧化石燃料所必然产生的有害氧化物——这是几乎所有工业文明都必然或长或短经历的一步。在一番分析推理之后,计算机里的程序洋洋得意地报告说,这颗行星表面的空气是“完全干净且足以维持生存”的,可以在无须任何防护手段的前提下安全呼吸。为了强调这一点,它甚至还在屏幕上摆出了红色的“恭喜”这个词儿。
但这只是让杜尚又打了个寒战。
“不可能……”就连一直搞不清状况的逃生舱机械师也露出了惶恐的神色,“怎么可能……一座这么大的都会,而且还是工业时代……这么多灯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是啊。”杜尚说道。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逃生舱那有限的探测手段还在接二连三地抛出一个又一个“惊喜”,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声学探测结果显示,除了呼啸的风声和拍岸的潮音,回响在下方数千米处的,就只有夜间归巢的动物的啼鸣;而避碰雷达也发现,附近上百公里的天空都空旷到了极点,没有任何翼展超过一米的飞行物存在。
唯一“正常”的,只有无线通信:无数一座城市应该有的讯号,正被发射向行星大气的电离层,或者位于行星同步轨道上的卫星与空间站,这些东西是杜尚一行人在高于地表的地方所发现的仅有的人工产物。
“找到了!”在最后确认了一眼定位系统后,帕尔朝着奥拉-迪翁比画了一个手势,后者则用包覆着鳞状表皮的大手拉下了启动自动着陆系统的控制杆。随着减速伞与一次性充气滑翔翼被抛弃在晚风之中,这台笨重的大家伙张开了缓冲垫,像一头表演溜冰的鲸鱼一样在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上滑出了足足四分之一公里,然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这一路滑行,他们没有撞上任何东西。
没有好奇或者惊恐的民众赶来围观天外来客。
没有赶到现场的军警或者欢迎队伍。
什么都没有。
“我们到了。”在确定逃生舱表面的热量已经散佚到不足以对人体构成威胁之后,帕尔打开了它唯一的出口。一股湿润的凉风从舱外涌入,其中富含的水分甚至让杜尚产生了一种溺水般的错觉,“这里就是行星表面。按照之前那些家伙在通讯中传给我们的行星情况概述,我们降落的地方,是整个世界最繁华的都市之一。”
“繁华?看上去不像啊……”在勉强适应了逃生舱外空气的高湿度之后,杜尚四下环顾了一圈,随即摇了摇头。没错,这地方确实是——或者说,曾经是——一座巨大的都市,高耸入云的球根状建筑就像丛林中的树木般矗立在他举目能及的每一个角落,其间还点缀着巨大的三棱状尖碑和相对矮小一些的圆柱状塔楼,以及用某种他不认识的矿物碎渣铺成的路面。不过,当帕尔打开一台应急照明灯,将水银色的光柱指向其中一座球根状的大楼时,他立即注意到,这栋建筑物的底部入口早已被一层厚厚的腐殖土所掩盖了。
不只是这座大楼,整座城市里都盖满了由一代代死去的植物所化成的尘土,那是需要经由数十个地球年,也许是几个世纪,才能积累起来的厚重腐殖土层。无数浅绿色和灰靛色的植物在这些泥土的表面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巨大的掌状叶片上挂满了从海风中拦截下的水滴。但不知为何,在杜尚看来,这些植物却更像是无数只手臂——从腐朽的棺木中探出,伸向天空寻求空气与阳光的死者之手。
“果然如我所料!”奥拉-迪翁,这个身材硕大的异星人最后一个钻出了逃生舱,看上去活像是那些古老的奇幻游戏中爬出山洞、迎击企图夺取财宝的探险者的巨龙,“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呃……”杜尚咽了一口唾沫,继续打量着这显然荒弃已久的巨城。
这里的街道上没有交通工具,也看不到行人——当然,它们很可能都已经被埋在厚厚的尘土之下了。一些建筑已经倒塌,露出了白垩色的墙体内部,另一些则整个儿随着地面的塌陷而消失在了地下。还有的建筑则是从内部破裂的——巨大的植物从它们表面的缝隙中钻入了原本密闭的空间,在里面艰难地生根发芽,最终撕碎了这些人造的樊笼。有那么一瞬间,杜尚回想起了自己曾在地球上见过的奇琴伊察的废墟。在生态灾难和政治经济体系崩溃后,那座伟大神殿城市的居民,最终选择了背弃自己的故土,逃亡他乡,而他们所留下的城市也同样被雨林所蚕食,最终……
不,这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您注意到了吗?”他的异星人同伴问道。这个大块头总是能用与他的外表不相称的细腻观察能力察觉其他人情绪的变化。
“是的……难道……”杜尚扫视着身边那些建筑的废墟。虽然其中一部分建筑确实毁于时光巨轮的碾压,但更多的则遍布爆炸、焚烧和能量武器轰击的痕迹。毋庸置疑,在许多年前,这里爆发过战争,经历过可怕的杀戮!而且那场大规模的破坏,显然是这座城市生命的终点——因为他没有发现任何重建的迹象。
“战争?”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杜尚尝试着问道。
“否则还能是什么?”
“但这些灯光……”在走出一小段路之后,杜尚发现了一处足有数人高的三脚架,由成分不明的合成材料制成的黑色“腿”上撑着一只硕大的圆盘,朝着天空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与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不同,一小群胡蜂般的微型机器人停在它的表面,其中一些还在活动着,似乎是在对这座怪异的建筑进行检修。
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路口,他又看到了一座像这样的东西,然后是第三座、第四座……
现在,他知道先前看到的、来自行星表面的灯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谁能解释一下吗?”在发现第六座“灯塔”后,杜尚停下了脚步,望向了他的同伴们。一个答案的出现只是让他陷入了更多远超他常识范围的疑问之中,“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么一座战争废墟里?这里难道不应该是……”
“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沉默片刻后,帕尔答道,“萤火虫。”
7
“萤……萤火虫?!”
“这是一项理论,或者更准确地说,一项假说的名称。”奥拉-迪翁解释道,“当然,只有极少数知情者知道此事。”
“众所周知,萤火虫用生物光吸引异性,”帕尔说道,“但是,作为一种掠食者,不同属、种和亚种的萤火虫有时也会互相攻击并捕猎对方。一些萤火虫会故意模仿被它视为猎物的其他种类萤火虫的灯光信号,将不知情的雄虫诱进自己的死亡拥抱之中。”
“这……”杜尚瞥了一眼那一整排“灯塔”,“这么说来,3-22行星上的情况——”
“不过是一系列精心布置的伪装,甚至可能是一个陷阱。”奥拉-迪翁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在这支小小队伍的最前方,一边说道。他的步态仿佛地球上已经灭绝的兽脚类恐龙,这是他们种族特有的姿态。杜尚注意到,他的手中抓着一台微型定位设备,很显然,他们正在前往帕尔先前提到过的“那个东西”的方向,“这些灯光,还有无线电信号,都和已经灭绝的本地居民毫无关系。”
就在这时,杜尚的脚下突然一绊,一个凸出于泥土表面的硬物险些让他失去了平衡。在周围“灯塔”的光芒中,他看清了那东西的轮廓——这是一个直径与成年人手臂相当的,有着近乎完美的正圆形边缘的半球状外壳,已经因为掩埋在泥土之下的漫长时光而变成了黯淡的灰色。但即便如此,杜尚仍然能勉强辨认出,这应该是某种生物遗留下的残骸。
而且它看上去似乎有点儿眼熟……
“这些可怜的家伙。”帕尔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件东西,于是,他暂时停下了脚步,打开了装在手腕上的微型个人终端,投射出了一幅全息影像。
当“命运垂青号”刚驶入3-22行星系时,杜尚曾经看到过这影像:那是本地人所描绘的他们自己的形象——有着像直立行走的章鱼或者水母般身体结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块东西是本地人体内的主要骨骼,用于保护他们的‘脑袋’——或者更准确地说,集合了几乎全部重要器官的体腔。”帕尔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的……残骸。”虽然早已料到此事,但在说出那个词时,杜尚还是哽了一下,“这些城市里的人……”
“无论他们是谁,都已经死了。”帕尔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也许是几百个地球年之前,也许更久。他们被另一个文明消灭了,被有组织、有计划地歼灭一空。他们的文明也被彻底化为灰烬……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做了这些事,但无疑,能做出这种事的文明,有能力、也有意愿毁灭掉另一个文明。他们和我们、以及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个文明都完全不同。”
“他们具有恶意,而且有能力实行这种恶意。”奥拉-迪翁补充道,“这座残骸城市,或者说,这座废墟星球,就是一座陷阱!那个具有恶意的文明利用它来引诱下一个消灭目标。而在目前,我们就是那个目标。”
“好极了。”杜尚喃喃自语道,“所以那些灯光,无线电联系,还有那艘飞船……”
“我敢打赌,如果飞船对接成功的话,也许我们的欢迎委员会可以在船上发现几个‘本地人’,至少是伪装成本地人的家伙,”奥拉-迪翁说道,“但我绝对不想冒险让那些家伙登上‘命运垂青号’,更不想让他们碰到我们的资料——从一开始,我们就有应对这种可能性的预案。”
“包括那次‘碰撞事故’?也包括让飞船上的人去送死?!”杜尚瞪大了眼睛。
“我们很抱歉。但从理论上讲,我们在志愿加入使节团时所签署的协议里,已经明确指出,我们愿意承担可能于执行任务过程中出现的致命风险。虽然我们的物种行为学研究专家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论证了存在恶意文明,以及‘萤火虫’式陷阱的可能性,而我们也有某些手段可以将这类陷阱探查出来,但这些手段都有局限——在抵达这颗星球所在的行星系之前,我们对将会面临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帕尔解释道,“而当我们确认事实后,再扭头逃走已经太迟了。就算敌方不采取追击行动,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掉头逃跑,也会让它们意识到我们没有上当的事实。”
“所以你们只能选择……那么做?”
“我很抱歉,但这是不得已的牺牲——顺便提一句,在弃舰之前,我已经发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假通讯,这样敌方有很大可能误以为,这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而不是因为我们在船上就注意到了这是个陷阱。”帕尔关掉了那全息影像,继续在定位仪的指引下奔跑着,“这信号是确凿无误的,‘命运垂青号’在被毁前肯定正确执行了紧急避险程序,‘那东西’不但被安全地抛射了出来,而且很可能已经完整着陆了。”
“也就是说,你最终还是没有完成计划中的最后一部分。”
“这原……原本是做得到的,阁下!可是我猜,在杜尚先生被解除职务之后,相关的保护措施被加强了。所以我无……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取消避险程序。”跑得气喘吁吁的帕尔答道,“但我们现在……现在应该还来得及!‘那东西’落地的时……时间还不是很长,只要我们能快……是了,就在那儿!”
在冲过最后一处被巨大的倒木和蔓生的杂草覆盖的街角之后,杜尚的眼前出现了一处空地。在这座大都会还活着时,这里可能是一座广场、一座人工小湖,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公共设施,但现在,它只是一块方圆数十亩的巨大弹坑——一次毁灭性的天基武器轰炸留下的痕迹,一座镌刻着这颗行星原住民悲惨命运的纪念碑。在弹坑边缘,一座从根基开始垮塌的球根状高塔整个儿坍塌在厚实的腐殖土上,被欣欣向荣的灌木丛层层覆盖。在这座巨型墓碑前方,巨大的无线电发射器和三脚架“灯塔”组成了一个壮丽的方阵,一大团乳白色物体不规则地堆积在这座方阵的中央,附近则倾倒着一台圆柱状的陶瓷降落舱,红红绿绿的指示灯光在舱壁表面有规律地跳动着。
冲在最前面的帕尔显然想要直接冲到它附近,但最后却不得不在十几米外停下了脚步——这东西高速穿透大气层时产生的热量几乎将周遭的小片地表变成了一块烙铁,就算穿着厚底旅行靴,他们也一时不便靠近。
“这是……‘命运垂青号’舰载计算机的存储单元?!”杜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作为使节船上的首席代表,他当然知道,在发生不可抗力的紧急状况时,“命运垂青号”的应急程序会自动弹射出那些最为宝贵的东西:船员,以及它所携带的信息。虽然在这次人为的撞击中,“命运垂青号”的逃生舱甲板因为内部意外发生的火灾而无法使用,导致了绝大多数乘员丧生的惨剧,但舰载计算机的储存单元却在关键时刻被及时送入了安全容器中,并在万劫不复之前射向了3-22行星的地面。
“好了,现在我们得……得干活儿了。”喘着粗气的帕尔如逢大赦般地停下了脚步,开始在随身携带的个人终端上输入指令,“那个降落舱是特别强化过的,我们搞到的炸……炸药恐怕没法直接穿透它,而且我也没有开启它的授权码——那些混蛋把锁定装置制造得太他妈耐用了。”
“那就通过远端控制想办法破解授权码,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奥拉-迪翁用他特有的低沉嗓音吼道。
“我正在试!但这需要时间!”帕尔焦急地对付着手头的活儿,但他看上去显然对自己能否及时成功并没有多少底气。
万幸的是,至少他们的时间不算紧张。虽说这台大玩意儿直接落在了广场中央这么显眼的地方,但杜尚并没有看到一整支全副武装的调查队,或者一支封锁现场的战斗机器人小组之类的东西。事实上,无论现在支配着这个世界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它似乎都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台降落舱的出现。
“如果降落舱打开了的话,你们是打算把里面的设备破坏掉吗?”杜尚问道,“这就是你们赶到此处的目的?”
“完全正确,阁下。”大块头异星人答道,“‘命运垂青号’的计算机储存单元将会被以物理方式彻底加以销毁,这一点没有任何妥协余地,必须无条件地予以实现。因为它现在已经——至少是有可能——成了一个潜在威胁!”
“潜在威胁?”
“或者更准确地说,成为威胁的是它所储存的那些数据。你还记得搅得船上鸡犬不宁,并导致你被解除首席代表职务的那些非法操作事件吗?在你第一次召集其他代表就此事进行讨论后,我曾经在个人权限允许的范围内谨慎地进行了一些调查。”
“我猜,你肯定已经查出了什么?”
“是的,虽然这更多的只是由于侥幸。我注意到,虽然舰载计算机一再报告说遭到了‘入侵’,但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系统没有被非法接入的痕迹,也没有预先植入的木马程序存在的迹象。这说明,要么这个入侵者的手段极其高明,要么他压根儿就不存在,”奥拉-迪翁用力颤动了两下垂在他喉咙下的赘肉褶皱,这是他的种族与人类的“摇头”相当的肢体语言,“我偏巧是个不信邪的家伙,所以说选择在后者上赌一把。”
“在那之后,奥拉-迪翁先生找上了我,并给了我一项全新的任务,算是对先前玩忽职守的将功折罪。”正在忙着对付那台顽强的锁定装置的帕尔插话道,“我调阅了‘命运垂青号’在航行期间舰载计算机的全部操作记录,以及对应的计算能力分配状况——很不幸,二者存在着某些差异。而进一步的调查则让我注意到,咱们舰载计算机里的人工智能似乎有点儿小小的问题。”“问题?”
“没错,‘命运垂青号’使用的人工智能是新款的。从理论上讲,它要比旧版的更加人性化、也更有理智一些。”帕尔继续说道,“不过,这家伙显然在‘人性’这方面做得有点儿过了头,以至于它变得……在某些方面太过头了些。因而认为我们资料库里的某些东西……呃,应该被修改修改。”
“换言之,所谓的‘系统被入侵’就是它自导自演的,而所谓的‘不明来源非法操作’也都是它的手笔——您调查了那么久,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遭到篡改的资料,全都是我们的母星和殖民世界的坐标。然而您大概并不知道,正是在这次非法的篡改之后,这些坐标才变成了正确数据!”
杜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被篡改之后的反而才是正确数据?这又是怎么回事?!”
“所有使节船在出发时都会秘密载入一个程序——甚至连首席代表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奥拉-迪翁解释道,“这个程序会在出发后自行删除百科全书与导航系统内的所有已知的殖民世界的正确坐标,并代之以一系列随机拟定的虚假数据。如果‘命运垂青号’出现问题需要返航,它会控制一个专门的加密通讯频段联系离这里最近的深空中继站,重新获取正确的数据。除此之外,使节船搭载的静滞舱也被动了手脚。在被唤醒时,一个潜意识讯号会被巧妙地植入自然人船员的意识,让他们在下意识状态下认为这些坐标数据是准确的——通常而言,只有一名船上的高级别外交官会被事先告知这一切,那个人的代号是保密者。”
“而你就是这次行动的保密者。”杜尚插嘴说。
“是的。”奥拉-迪翁点头道,“只有确认目标星球不是‘萤火虫’陷阱,当地文明也没有恶意之后,我才会给出正确的坐标。这就是我的任务。”
“所以——”
“由于某些不明原因,‘命运垂青号’的人工智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认为蓄意提供虚假信息是一种……呃,错误的行为。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它的道德子程序运行故障的缘故。总之,它设法解算出了正确的坐标,并逐步将这些数据输入了资料库中。而我的职责则是不惜一切代价摧毁这些数据!”奥拉-迪翁答道,“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要想将事情的原委明确告诉其他人已经来不及了。在我们的飞船上,舰载人工智能几乎就是上帝。我与任何人的交流、通讯与接触,都有可能落入它的掌控之中。首席代表阁下,你先前的遭遇表明,‘命运垂青号’的人工智能已经学会了如何有意地陷害他人以达成它的目标。而在这方面,我们与它相比处于完全的劣势:只要愿意,它可以毫无困难地陷害我,为我安排‘意外’,或者让我被其他人当成疯子,大多数人到时候肯定更愿意相信它,而不是我。
“因此,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只寻找一位必要的帮手来协助我的行动,从而将可能存在的风险降到最低。幸运的是,帕尔先生的知识与技能恰好符合我的需求。作为损管部门的人,他可以相对不那么引人注意地以例行检修为名,帮助我在某些关键系统中植入超驰控制程序,并且……”
“成了!”
随着帕尔兴奋地低呼,不远处那只由强化材料制成的圆筒像一朵绽开的花般缓缓开启,将其中的“花蕊”暴露在了3-22行星湿润的晚风之中。
在看到那组泛着淡淡的金属色光芒、其貌不扬的灰色立方体时,杜尚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就为了这么些东西,竟然牺牲了好些人的性命!
但至少,这些牺牲没有白费。
尽管降落舱附近的土地仍然灼热,但奥拉-迪翁和帕尔还是冲了上去,迅速地将半打爆破模组贴在了它的表面。这些备有锥形装药的高爆炸弹,原本是用于在紧急状况下打穿飞船上受损的气密门的,虽然仍旧不足以破坏降落舱的外壳,却已经足以轻易毁灭藏身其中的存储设备了。
“定时六十秒!”在贴牢爆破模组之后,帕尔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驾轻就熟地完成了接下来的流程,“开始起爆倒计时!”
凭着在多次野外生存训练中早已固化为肌肉记忆的避险本能,杜尚立即找到了一段可以作为掩蔽物的残垣,迅速卧倒在了那后面,同时紧张地观察着那台即将迎来它的末日的存储设备。
奥拉-迪翁以他的种族特有的姿势掘出了一个浅土坑,在里面蜷成一团。
而帕尔则藏到了杜尚身后。“还有四十五秒。”在确认已经抵达安全距离外后,帕尔嘀咕道。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一直懵懵懂懂地跟着这支临时队伍的逃生舱工程师罗克嘟哝道。虽然他到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旧松了口气,“等等,那是什么?!”
“混蛋!”在顺着工程师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后,惶恐的神色重新出现在了帕尔的脸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在空中振翅飞行的影子。如果只是粗略一瞥,这个不比幼儿手掌更大的影子,很可能被当成是某种块头稍微有点儿大的土著昆虫。可就在他们看到它的瞬间,这个影子恰巧飞过了一座装在三脚架上的“灯塔”,使得众人清晰地目睹了它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一架仿生无人机,是那些在遍布城内的“灯塔”和无线电发射塔之间来回忙碌的“蜂群”中的一员。而现在,它正径直朝着已经失去防护的存储设备飞去。
这意味着,它的目的只有一个!
当然,这个小东西并没有成功抵达目的地——就在被发现后不过数秒,一场由金属弹丸形成的骤雨便迎头笼罩了它,将它薄弱而细长的躯体与翅膀撕成了碎屑。
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帕尔用力拽动那支自卫用霰弹枪的前护木,将一发冒着烟的空弹壳从筒状弹匣里退了出来,又将一件同样的武器扔给了杜尚。
“离起爆还有半分钟!别让这些东西碰到存储设备!”帕尔大喊着。
“明白!”杜尚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抬起枪管,另一台仿生无人机的碎片随即像雨点般落下。但当更多薄翅振动的嗡嗡声从周围传来时,杜尚意识到,他们的一切努力注定只能是徒劳的:数以万计的仿生无人机放下了原本的维护工作,像一群被激怒的马蜂般从这座早已死去的都市的每一个角落中涌出!
有那么一瞬间,杜尚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被耶和华诅咒了的埃及人,只能在惶恐中无助地看着那片嗡嗡作响的阴影掩盖自己头顶的天空。
在倒计时还剩二十秒时,帕尔和杜尚打光了霰弹枪里的所有弹药。被击碎的零件和最终被引力拽回地面的弹丸散落在他们身边,活像是撒在大饼上的芝麻,但这点儿可怜的努力甚至没有让那片黑云的移动速度减缓丝毫。
当倒计时的数字在杜尚的视网膜显示器上变成十四秒时,第一只机器“昆虫”已经开始用装有切割器的机械爪在毫无防护的存储器外壳上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工作。随着一个又一个孔洞被打开,这些小东西在短短数秒之内就用粗暴的手段建立起了一系列临时数据接口,如同一群真正的食腐昆虫般开始享用这顿大餐。
“我们还是大意了!”帕尔愤怒地将已经沦为烧火棍的霰弹枪扔到一旁,恼火地朝着空中啐了口唾沫,“这些家伙早就发现了我们!它们只是在等着我们解除存储设备的防护,然后再趁机——”
杜尚摇了摇头。他很清楚,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当然,他并没有等待太久。
尽管从理论上讲,以穿透坚硬物体为唯一目的的锥形装药只能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造成破坏,但帕尔与奥拉-迪翁显然已经对这些爆破模组做了某些改进,以便尽可能彻底地毁灭他们打算销毁的每一比特数据。因此,就在倒计时结束、爆炸声响起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团迅速膨胀的火球便彻底湮没了数据存储设备的轮廓,也顺带吞噬了那些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它表面的小东西。无以计数的机械足、薄膜状翅膀和其他被击碎熔化的零部件残骸翻转着被冲击波吹向空中,然后又纷纷扬扬地随着湿润的夜风落下,但还是有一部分仿生无人机在被爆炸波及前及时振翅起飞——其中一些确实成功逃脱了。
“你……你觉得它们拿到数据了吗?”帕尔看了看那些消失在夜空中的影子,又看了看已经沦为一堆闷烧残骸的存储设备。
“我不知道,”杜尚说道,“我们现在只能等待。”
8
根据逃生舱里的时间记录,前往3-22行星的救援飞船,是551个标准地球日后在太空中发现它的。万幸的是,由于幸存者们在逃生舱的备用物资存储室里找到了足够多的、拥有独立能源模组的静滞睡眠舱,这段日子对杜尚一行人而言倒还不算那么难熬。更幸运的是,在这段日子里,他们一次都没有被紧急唤醒过——设备没出故障,也没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这艘小小的航天器用它仅存的那点儿燃料被发射到这座死亡行星的大气层外,并开始了盲目漂流。从那以后,设下诱饵的那些家伙似乎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甚至懒得给他们致命一击。
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出乎意料。设下陷阱的人已经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触发陷阱的文明的母星的相对位置。对发现了大鱼的渔夫而言,几条仓促逃跑、无法干扰计划进行的杂鱼小虾压根儿无足轻重,也不值得浪费宝贵的资源进行追捕。
正如杜尚已经无数次体验过的那样,从无梦的漫长睡眠中被唤醒,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体验。
在被救援队唤醒的头几秒里,他的脑海就像刚刚出生时那样空空如也,只有因为不受杂念干扰而清晰无比的感官信号回荡其间。接着,随着记忆与意识开始浮现,使得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一切,就像一块拼图般逐渐变得完整了起来。他开始重新记起自己的名字、年龄、身份、所作所为……而当整张拼图已经完整之后,他又惊喜地发现,还有几块额外的拼图出现在了这幅图卷原本空无一物的边缘处。
这就是静滞睡眠技术有趣的地方。在登上救援队的穿梭机、开始接受完全面体检和问询时,杜尚心想,每一次被唤醒都会有惊喜——尤其是对我这个级别的家伙而言。
救援队的例行公事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完成证物采集,确认没有其他幸存者,并且设下一座无人观测站后,这架穿梭机立即飞离了3-22行星的地表,开始前往轨道与救援船会合。
而杜尚则从置物袋里掏出了笔记本,开始撰写他的日志。
在这个年代,用纸和笔写下日志更像是一种基于复古主义情怀的艺术创作,但宇航部门的船长以及那些担任与此相当职务的人,却仍然保留了这个来自地球航海时代的习俗。除了传统之外,这么做也是基于某些现实主义的考量:就某些角度而言,以纸笔书写的文件更加安全、更不容易被篡改或者窃取。因此,那些职责重大的人通常更乐意将最关键的秘密写在纸上保存下来。
比如杜尚现在正打算写下的东西。
在经过漫长的努力、付出极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可以确认,由我负责的这部分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当代表“开始脱离大气层”的红色指示灯在舱壁上亮起时,杜尚写下了第一行字。
萤火虫已经吃下了我们的诱饵。
“萤火虫理论”,这真是个形象的说法。在我的家乡,那些美丽的、小小的、但却残忍的掠食者,在数百万年中一直玩着用光学信号充当诱饵的把戏。而在宇宙中,某些不怀好意或者仅仅是过度谨慎的智慧文明,则把同样的花招变化出了更为复杂的花样:某些文明会通过无线电和光学信号、甚至是载有信息的深空勘探船伪造自己文明的所处方位,借以在与其他文明的接触中掌握主动,而更加狡猾的手段则是所谓“虫草模式”——会用上这招的家伙必须得足够心狠手辣,因为它需要一个已经被发现、被定位的低等级文明作为牺牲品,在发现这个文明后,你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进行观察、分析,全面了解它的文化结构与思维模式。接着,你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它一举摧毁,但却继续投入资源,让它在表面上维持着仍旧存在的表象、并且更加积极地对外联络。
与一般的“萤火虫”相比,“冬虫夏草”们更难被识别出来——毕竟,被它们用作诱饵的对象原本就是个正常发展的文明。与那些仿佛突然从宇宙中冒出来的“萤火虫”相比,这些家伙以各种方式留下的文明“年轮”更加完整,也更不容易让人起疑。3-22行星正是一个典型例子。若非那个入侵文明在摧毁它的原住民时干得不够利索,以至于让的一小撮幸存者在最后时刻,朝太空发出了他们绝望的哀号,而我们的信息考古学家又恰好从那些零星破碎的信号中成功解读出了真相,我们肯定会一头落入陷阱之中。
万幸的是,由于提前发现了这个陷阱的存在,我们得以反过来将它变成让我们获取主动的机会:在“命运垂青号”上的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一场戏,但却与现实几无二致。除了那个经过特殊设计,负责通过一系列精心准备的诱导与“陷害”引导我们行动的舰载人工智能,至少在整件事发生的过程中,船上的每个人都对真相一无所知——船员们确实认为我就是那个意图搞破坏的疯子,奥拉-迪翁也确实相信他们完全是凭自己的判断完成了毁掉“命运垂青号”和那艘前来迎接我们的飞船的壮举,甚至连我自己,在当时也不清楚此行的真实目的。我不清楚那个投下钓饵的文明,到底有多少手段能够刺探“命运垂青号”上所发生的事,但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这么做。而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也只会因此而对自己获得信息的真实性更加坚信不疑。
——毕竟,正如老话说的那样,在试图骗过敌人之前,你必须尽一切努力先骗过自己人。
总之,假如一切顺利,我们的对手将对一颗位于错误坐标上,除了几座用于伪装的无线电发射站外一无所有的“诱饵”行星发起打击,从而在这场战争中提前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结论:任务已经完成,我们的职责已然善尽。
愿我那些为此而付出生命的同伴们得以安息。
杜尚合上了笔记本,长长地呼吸了一口穿梭机内的再生空气。随着这次醒来,那道在他踏上旅途时就植入他脑子里的潜意识指令,也正式失效了。他现在记起了一切,也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职责——在这次以死亡为终点的旅程中扮演一个无知的傻瓜。将来,在适当的时候,他会去为那些死去的船员哀悼。纵然他们是在明知自己很可能牺牲的前提下,志愿走上这条死亡之路的,但死亡毕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
不过,那得是在这件事真正结束之后了。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