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迹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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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考古学:建设真实夏代史的唯一途径

顾颉刚很早就对考古学产生了兴趣,如他自述20世纪20年代初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当助教时就对罗王之学充满了憧憬:


最得益处的是罗叔蕴先生(振玉)和王静安先生(国维)的著述,……我始知道他们对于古史已在实物上作过种种的研究,……我知道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的一条路是大路,我的现在的研究仅仅在破坏伪古史的系统上面致力罢了。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做些工作,使得破坏之后得有新建设,同时也可以用了建设的材料做破坏的工具。……只恨我的学问的根底打得太差了,考古学的素养也太缺乏了,我怎能把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都亲切地承受了呢!从此以后,我的心头永远顿着一笔债,觉得在考古学方面必须好好读几部书。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一,第44页。


稍后,在《答李玄伯先生》一文中,原载《现代评论》第1卷第10期,1925年2月14日;又载《古史辨》第一册;收入《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一,第311—315页。他又写道:


读到李玄伯先生的“古史问题的唯一解决方法”,非常快乐。李先生所说的“用载记来证古史,只能得其大概;……要想解决古史,唯一的方法就是考古学;我们若想解决这些问题,还要努力向发掘方面走”,确是极正当的方法。我们现在研究古史,所有的考古学上的材料只有彝器文字较为完备,其余真是缺得太多。发掘的事,我们应当极端的注重,应当要求国家筹出款项,并鼓吹富人捐出款项,委托学者团体尽力去做。


1924年,顾颉刚拟了一份《我的研究古史的计划》,内中所列的“第四学程”就是要“研究古器物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一,第291—296页。但同时他又深知学术有分工,自己不可能穷尽知识而倍感无奈和痛苦,所以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说:


现在既深感研究学问的困难,又甚悲人生寿命的短促,知道自己在研究古史上原有专门的一小部分工作——辨伪史——可做,不该把范围屡屡放宽,以致一无所成。至于许多实物,自当有人作全力的研究,我只希望从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里得到些常识而已。


又说:


我是一个极富于好奇心的人,一方面固是要振作意志,勉力把范围缩小,作深入的研究,一方面又禁不住新材料的眩惑,总想去瞧它一瞧,……不去瞧则实为难熬,一去瞧又苦无办法。这真是使我最感痛苦的一件事。


尽管顾颉刚知道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考古学家,但他确实是把考古学摆放到建设真实古史极为关键的位置上的。如他1928年在中山大学所编《中国上古史讲义》中所谓“预备建立上古史新系统之研究文字”就包含如下几种与考古学相关的文献:抗父的《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翁文灏的《近十年来中国史前时代之新发现》,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古史新证》以及安特生的《中华远古之文化》等。他并认为“商以前的历史,有安特生德日进们的发掘和研究,也几成一系统。这些新系统,比较了《史记》上的本纪世家的系统好得多了,正确得多了”,而“安特生先生近年在北平地质调查所中工作甚多,对于我国古史有关系者,为在奉天河南甘肃等省发现石器时代之遗址若干处,使考古学及古史学开一新局面,且明示吾人以努力之方向而导之入于研究古史之正轨,厥功甚伟”。据此,顾颉刚把安特生的有关著作如《奉天锦西县沙锅屯洞穴层》、《中华远古之文化》、《甘肃考古记》列为“皆为我辈所必读”之书。

顾颉刚不仅自己重视考古学成绩,同时也向学生灌输这一思想。如中山大学《中国上古史讲义》“平时成绩题目”中就列有这样一题:


研究上古史,自应从事于实地之考古,发掘地下之积藏。但此种学问因前人太不注意之故,一时尚未得为系统的工作。今可先为设计,从史书中钩稽古代重要之地,若者为都邑,若者为战场,若者为交通之大道,若者为畜牧之原野,若者为祈望之山川,预测某地方可有某种物品之获得,以备将来著手工作时之参考。(如嫌范围太广,不妨专选某一个区域或某一个时代为之。)


到了燕京大学,顾颉刚依然密切注意考古学的新发展,因此在《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中常常可以读到这样的叙述,如“我们的古史,……简直渺茫极了。……我们真要知道那时的情形,只有从事于考古学,努力向地下发掘遗物,象英国人考求埃及古史一样”;又如,他描述当北京人头盖骨发现后,“我们得到这消息,快乐得跳起来,叫道:‘中国历史的第一页找到了!’”

1933年9月新学年开学后,顾颉刚同时在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史学系讲授“春秋战国史”课程,并着手编辑《春秋战国史讲义第一编》。《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四,第95—133页。值得注意的是,该讲义并没有直接切入春秋战国历史,而是首先综述民族与疆域,其中单列有“茫昧的夏民族”一章,一方面承认了夏代的存在,但同时也强调夏代历史的茫昧不可靠:


夏的存在是无可疑的,而夏的历史从来就少给人谈起。铜器出了许多,谁是夏的东西呢?古文字发现得不少,哪一件是夏人写的呢?没有铜器,是不是他们尚在新石器时代?没见夏的文字,是不是那时尚未有文字?还是这些东西尚没有给我们发现?


顾颉刚虽未明说,但暗含的意味很清楚,夏代的信史需要依靠考古实物。所以在《夏史三论》的前记中,顾颉刚呼吁:“好在夏代都邑在传说中不在少数,奉劝诸君,还是到这些遗址中做发掘的工作,检出真实的证据给我们罢!”在这一点上,顾颉刚的疑古导师胡适也持相同的看法,胡适在殷墟发掘之后曾说,“中国考古学前途希望很大”,“夏朝一代自为实在史实,而非虚构”,并建议“似应从古地理入手,择定几处为夏代城邑之可能者,加以发掘”,如此“或可对此问题加以解决”。夏鼐:《夏鼐日记》卷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9页。

最值得注意的是,顾颉刚当时颇受徐中舒《再论小屯与仰韶》一文的影响,徐中舒:《再论小屯与仰韶》,中研院史语所编《安阳发掘报告》第3期,1931年。有意采信仰韶文化为夏文化的观点。在《春秋战国史讲义第一编》,顾颉刚就这样写道:


我们该问:仰韶文化既在石器时代的末期,又确在商代以前,又和中国有史时期这样的密切,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时候的呢?说到这儿,自然叫人联想到夏代上面。我们在上面讲起,夏以河南为中心,它的势力范围及于山东、山西、河北,现在这几省都已发现了仰韶期的文化了。夏后皋的坟墓在渑池,其同姓的莘国在陕县,仰韶村又正在那边。夏的铜器没有发现过,而仰韶期正无铜器。夏的文字没有发现过,而仰韶期正无文字。靡逃奔的是有鬲氏,传说中又说“昆吾作陶”“桀作瓦屋”,而仰韶期的文化正以陶器为最盛。然则这十余年来新石器时代末期的遗物大批发现,或者就是给我们看一部夏的历史吧?——我们希望这样“踌躇满志”的话,不久再有新发现会给我们证明!


以考古学的手段来建设真实的夏代史是顾颉刚毕生的希冀。1972年,八十高龄的顾颉刚致信李民,称:


欣悉你在任课之外参观河南各地发掘,此事对我国古史之研究大有关系,因为你省是古代文化的摇篮地,虞、夏、商、周均建国在那里,……偃师一地之新发掘,据北大友人言,龙山文化之下层为仰韶文化,有规模颇伟之建筑遗址,说不定是夏代物。……将来你省发掘情况,乞以重要部分见告为荷。


此时的顾颉刚,一如他信中所描述的,“先发见严重的糖尿病,继出现剧烈之心绞痛,天气一寒则气管炎即发作,自去年起又害了手颤,妨碍了我写字,工作大感困难”,《顾颉刚书信集》卷三,第499—500页。但却依然钟情于与夏代有关的考古工作。所幸的是,他所关注的“偃师一地之新发掘”,经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已经逐步揭开了“最早的中国”的神秘面纱。参看许宏《最早的中国》,科学出版社,2009年。考古工作的大发展,已经可以告慰以顾颉刚、徐旭生先生为代表的夏代史研究的先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