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戏化的情境中谈玄悟理
玄学这个名字,容易给人一种印象,以为它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莫测高深神秘难辨的抽象玄虚之学。这可能与“玄”这个字有关,《说文·玄部》讲:“玄,幽远也”,也就是深远、深奥之义。魏晋玄学之称为“玄”,也跟当时研究的是《老子》《庄子》《周易》这三本号称“三玄”的书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神秘莫测的玄虚之学。实际上玄学在这里虽指一种深厚、幽奥、透彻、高远之学,但其间少有神秘玄虚之意。恰恰相反,它是一门直窥人生本体意义的极有情致的“学问”。《玉篇·玄部》讲:“玄,妙也。”所谓妙,一指精微、深微,一指高妙、美妙,所以玄学是一门很妙的学问,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精妙、深妙、高妙、美妙,即让人在一种妙不可言的审美化体验中领悟到精深的玄思理趣。
清谈,便是这种在审美化体验中领悟玄学精妙的主要方式之一。清谈作为一种社会风气,源自汉末议论朝政、品评人物的“清议”风尚。但因清议之士为此招致党锢之祸,后又因魏晋之际的政治局势愈加黑暗恐怖,这种人物清议之风便逐渐转为脱离实务的玄理清谈。原先那种名士文人相聚辩谈的形式似乎未变,但在具体对象、内容、方式、意义上,清谈已非同清议。
首先,它不再是“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后汉书·党锢列传》)的才德品评,而是一种“论天人之际”、究有无之理的形上思辨,是一种探本求真的理性活动,“共谈析理”是其基本的目标和特征。《世说新语·文学》记述说: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
这种名士相聚共谈析理以至于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的清言方式,与秦汉时期务求功利、偏于世俗的文化明显不同,它非常典型地表现出了一种探究真理、彰扬智慧的时代新风尚。
那么这种共谈析理、唯真是求的活动是怎样进行的呢?基本是一种主客答问的方式,主方提出观点,客方进行辩难,称为“难”。双方一个会合下来,称为“一番”或“一交”,胜者为胜,败者为“屈”。请看下面的记载: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说新语·文学》)
王弼恐怕这是首次出山,就遭遇了如此主客辩难的玄谈方式。毫无疑问,这种玄谈方式是极富挑战性的。它和今天常见的知识竞赛、演讲比赛之类还不一样,它并不是在事先已定好论题、拟好纲要的情况下进行的。它的具体论辩对手、题目、场合等大都是随机的、即兴式的。它对人的内在智慧、思维水平、精神深度以及辩说能力自然是一严峻考验,当然对那些富有真才实学的人来说也是一次显露头角的最好机会。王弼之所以成为一代玄学大师和偶像,不能说与他在这种场合中的出类拔萃毫无关系。所以,正是这种玄谈方式,极大地激活了人的思辨潜能,锻炼了人的思维能力,唤起了一代士人追究真理、崇尚智慧的热情和风气。
然而,我们对这种清谈方式最感兴趣的地方还不是思维问题,而是审美问题。就是说它其实并不是在那儿抽象枯燥地谈玄论理,而是一切都运行在一种游戏性的氛围和形式中,它把这种探本求真的理性思辨活动,已提升为一种心调意畅的审美活动了。这也就是嵇康的诗句“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游仙诗》)中“戏”字的意味所在。《世说新语·言语》也记载道: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把玄言清谈看做“戏”,看做自由的、愉快的游戏甚或嬉戏,这堪称魏晋之际审美文化的一种极典型的风格和情态。它将名理、《史》《汉》之类纯然学理性问题的探讨,变成了富于诗意性鉴赏体验的审美活动。重要的是,不仅清谈形式本身,而且清谈的内容即玄学义理,在这里也变得诗意化、趣味化,可以直接感动人的内心,让人欢喜不已了。《世说新语·文学》中说:
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
玄学清谈以主客辩难为主要形式,这就构成了一种思维对峙和观念碰撞的现场情景;所谓“正始之音”的主要意思也就是这种“辞喻不相负”或“有争而不相喻”的清谈场景。有学者把它称作“理赌”,其实就是一种思维的、智慧的竞赛。人们对于“理”的追逐已不仅仅是一种执著,而是近乎达到一种痴迷的状态了。所以,傅嘏和荀粲会各执其“理”而互不相让,然而当裴頠巧妙地将二者所执之理沟通起来后,二人也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了,因为“理”对他们来说,已差不多就是“神”之所往,“美”之所在。既然双方的“理”已通畅无碍,那么他们顿生一种审美性质的和谐感、愉悦感也就很自然了。
清谈之风发展到永嘉前后又有些许变化,那就是人们在依然讲究玄学之理的同时,其关注的重心已开始向审美的一面倾斜和转化。所谓“正始之音”的清谈是以“理”为唯一准则,而到此时的清谈,人们对论辩各方的形象姿态、表述技巧和语辞文采则更加注重和欣赏,也就是他们不再单纯追求以“理”服人,而是更加强调以“美”悦人了。《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说,一次,支遁(字道林)、谢安等人来到王濛家,要求“当共言咏,以写其怀”。于是便以《庄子·渔父》为题,“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等大家都谈过之后,谢安则向支道林粗略发“难”,他“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显然,这里的清谈,不再单纯拘于“理”之高下,而是辩难过程中的“叙致”“才藻”“意气”“才峰”、神采、风度等等审美层面的人格形象特征,成为人们品鉴和激赏的重心所在。该篇还有一些记载也特别典型,如: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能为话语的佳致丽辞感动得流汗交面,也能为辩难的精妙才藻满足得鼓掌舞蹈,以至于只顾沉浸在清谈形式的审美化欣赏里,反倒“不辩其理之所在”了。这大约就是魏晋之际玄言清谈的审美化风尚所达到的一种极致境界。
当然对这种脱离实务的清谈之风,当时就有批评意见。王羲之就曾对谢安说过:“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而谢安这位著名的政治家却出人意料地回答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世说新语·言语》)这个机智的回答一方面确实有道理,因为把国家的兴亡归于清言与否显然是不公平的;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那种游戏意味和审美色彩极浓的清谈风气确已成为时代主流,不易扭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