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哲学:犹太大师的生命智慧(犹太智慧典藏书系 第二辑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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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傻瓜哲学”的智慧与思想

何为傻瓜?《大英百科全书》fool条这样写道:

亦称弄臣(jester),一个喜剧表演者,他那或真或假、装疯卖傻的动作,使他成为逗人的笑料;同时取得贬低或逗弄其主子的特许,甚至对最尊贵的主人亦是如此。

《大美百科全书》fool条的定义:

通常指旧时代以其荒唐或笨拙的行为来取悦王公贵族的人,历史和文学中只有少数职业傻瓜或弄臣才是真正的愚人,多数职业傻瓜则需靠其聪明才智,巧妙地使用幽默诙谐与粗俗打闹,阿谀奉承或侮辱谩骂等手段,看人眼色,苟且偷生。许多傻瓜以其幽默获得了永恒的美名,深受主人喜爱。

《牛津英汉百科大辞典》jester条道:

1.讲笑话的人,好诙谐的人(onewhojests);

2.[史](宫廷或贵族所豢养的)弄臣(professinalentertainer)。

可见,傻瓜在西方指的就是职业小丑或弄臣。傻瓜靠的是聪明灵巧和装疯卖傻生活,能够以此为业的人,大多具有非凡的才智。傻瓜的才智,充分表现在他的“将计就计”。借自嘲以嘲人,最大利用自己的特权,讽刺、挖苦、嘲笑、比喻、影射,机智对答,滑稽模仿、文字游戏、双关语等,充当讽刺批评家和真理发言人的角色。

法国人让·诺安在他的《笑的历史》一书中讲述了一个锡兰宫廷小丑昂达雷的故事:

锡兰国王宫廷里有一个侍从小丑,名叫昂达雷。这个小丑非常聪明,能够使所有的人发笑。可是,有时他拿大臣们开心。因此,有一天,大臣们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我们和昂达雷一起去河里洗澡,我们每人必须偷偷带上一个鸡蛋……”到了河边,宰相问道:“谁能潜到水底,摸到一个鸡蛋?”“我能行!我能行!”所有的大臣们都争着回答。“我当然也能行!”昂达雷也不示弱,可是他不知道大臣们的诡计。大臣们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都浮到水面上。他们都扬起胳膊,展示自己的鸡蛋。昂达雷明白了他们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双手扑打水面,学着公鸡扑打翅膀的样子,得意扬扬地喊着:“喔喔喔!你们都是母鸡,只有我是鸡舍里唯一的公鸡!

大臣们都非常生气。可是又一想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于是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历史》,[法]让·诺安著,果永毅、许崇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1月版,第315页。

这个宫廷小丑显然就是我们所说的职业傻瓜,他急中生智,反败为胜,嘲弄了那些欺负他的大臣们。

在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逗笑人”比比皆是。查理四世曾经称多尔奇本是“意大利的滑稽家之王”,多尔奇本则说:“您将征服这个世界,因为您是我和教皇的朋友;您用宝剑,教皇用诏书,而我则用我的舌头来战斗。”可见,在世界古代的某些时候,“傻瓜”多么活跃。

欧洲文学史上现存最早的傻瓜形象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忒耳西忒斯,一个军营傻瓜。在希腊联军的一次会议上,史诗这样写道:

他的一只脚是瘸的,还长着两条向外弯的腿。他那两个拱着的肩膀几乎在胸前互相接触,从那上头长出一个蛋形的脑袋来,脑袋上头稀稀疏疏地竖着几根短发。军队里最厌恶这个人的是阿喀琉斯和俄底修斯,因为他们是他顶喜爱的箭靶子。可是这回他却跟那高贵的阿伽门农作对了。

史诗接着写他“给了阿伽门农一阵臭骂”,指责他身为联军统帅,高高在上地享受着源源不断的财富和美女,让士兵们到战场上去送死,犹嫌不足,竟然去抢夺阿喀琉斯——一个远比他杰出和英勇的人——的美女,他说道:

咱们无论如何开船回去吧,把这家伙留在这儿垂涎他的战利品,也好明白明白他是怎样依靠士兵的。

一个相貌丑陋、地位低贱的傻瓜,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讽刺和辱骂联军的最高统帅,自然逃不过统治者的惩罚。“高贵的”俄底修斯哪里能容得下这般无礼?走上前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辱骂和一顿毒打。在《荷马史诗》这篇气势磅礴的长篇史诗里,忒耳西忒斯实在是一个被人海淹没的小人物,但是他虽然外形丑陋,但性格倔强,正直无私,愤世嫉俗,敢于对高级将领说出不受欢迎的真话,直刺统治者的痛处,道出大众心声,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傻瓜”。

法国的傻瓜剧,一般指的是“闹剧”,盛行于13世纪至16世纪,和“愚人节”的庆典有关。而在德国,却有一种狂欢剧,长于滑稽调笑。德国狂欢剧最有价值的地方是塑造了马尔可夫(Marcolf)这个聪明灵巧的傻瓜形象。在这种狂欢剧里,尽管所罗门代表着智者和国王,马尔可夫代表着傻子和仆人,他们之间的舌战却常常以后者的妙语连珠击败前者的陈词滥调,从而表明:一个粗鲁放肆的仆人甚至比世界上最聪明的智者更有见识。马尔可夫是德国舞台上最吸引人的傻瓜形象,作为一个仆人,他敢于指责国王的自负;作为一个粗人,他敢于嘲讽所罗门的愚蠢。在所罗门自吹自擂的时候,他这么说:“相信自己是个傻瓜的人是聪明的。”(He1 is1 wise1who1believes1himself1to1be1a1fool.)这很容易使人们想起莎士比亚的名言:“傻子自以为聪明,但聪明人知道他自己是个傻子。”《诱人的傻瓜:莎剧中的职业小丑》,易红霞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9月版,第29页。

由于英国的教会势力认为“愚人节”之类的庆典“有伤风化”,法、德傻瓜剧中的傻瓜便摇身一变成了英国道德剧中的喜剧角色——“罪恶”(vice)。英国的道德剧(moral1 plays)大约产生于15世纪,是宗教神秘剧和奇迹剧世俗化的产物,通过相对生活化的故事和插科打诨的表演来宣扬惩恶扬善的道德观念。道德剧里的人物大都是概念化的角色,如上帝、人、罪恶(七种罪)、人格、理性、善行、恶行甚至青春、美丽、知识,等等。“罪恶”一角往往是“七宗罪”的象征,在不同的剧里代表着不同的罪恶,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名称:“伪善”“懒散”“淫荡”和“恶作剧”等。从角色类型来看,他显然是一个小丑。他的性格相当复杂,时而表现为邪恶的阴谋家,时而又是个幽默的评论家。现存的资料没有太多他穿不穿花花彩衣的证据,但从他的许多表现来看,他仍然有着傻瓜的一些特点:机智、聪明,不停地插科打诨,为剧情制造欢乐,并通过影射、旁白、滑稽模仿和机智对答等手段嘲弄愚蠢,偶尔还充当作者的讽刺代言人。哥尔史密斯认为,这种人物最杰出的代表是一个叫Hardy1 Dardy的“罪恶傻瓜”(the1 Vise-fool),他有一段精彩的机智对答,不断地推翻对方的挑战:

Aman:傻瓜肯定会说出你所有的思想;

Hardy:聪明人失败后才不发一言。

Aman:傻瓜将说出一切伤痛;

Hardy:聪明人在大势已去后什么也不说。

Aman:傻瓜总是懒懒散散;

Hardy:聪明人休息时最为繁忙。

Aman:傻瓜不管国家的改革;

Hardy:聪明人想象太多不会对付。

Aman:聪明人做得对的,傻瓜说错;

Hardy:聪明人逃跑时,傻瓜英勇奋战。

埃拉斯穆斯在《愚人颂》里塑造了一个快乐的女傻瓜英里亚。她说,智慧是枯燥乏味的,愚蠢则简单而又活泼;假使生活离开了愚蠢的调剂,也就无所谓甜蜜快乐。因此,她强调人们不仅要学习智慧,还应该了解疯狂和愚蠢。这一思想,有点接近于犹太人的“傻瓜哲学”。

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共塑造了四个有名的傻瓜:试金石、费斯特、拉瓦契和李尔王。莎士比亚借这些傻瓜的嘴,说出许多发人深省的至理名言:

傻子自以为聪明,但聪明的人知道他自己是个傻子。

——《皆大欢喜》

你还比不上我,我是个傻瓜,你简直不是个东西。

——《李尔王》

因为看到我们天生的智慧太迟钝了,不配议论神明,所以才叫这傻瓜来做我们的砺石;因为傻瓜的愚蠢往往是聪明人的砺石。

——《皆大欢喜》

婚姻全都是命里注定,乌龟是天性生成。

——《终成眷属》

殿下,你们称赞我,把我当作驴子一样愚弄;可是我的仇敌却坦白地告诉我说我是一头驴子;因此,殿下,多亏我的仇敌我才能明白我自己,我的朋友却把我欺骗了。

——《第十二夜》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傻瓜,不仅有独特的社会地位和清醒的自我意识,还具有冷眼旁观者的大智慧和卓越的才情,并使智慧成为一种专业,从而说出“不受欢迎的真理”。他们装疯卖傻,以自嘲嘲人;机智对答,诡辩推理;游戏文字,一语双关;比喻影射,志在发悟;滑稽模仿,独具慧眼。正如评论家威廉·席勒格所言:莎士比亚的傻子多少带有一种过分的才智,只要才智成为一种专门职业,这种情况就无法避免,他们绝大部分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诙谐和无限丰富的智力,足以弥补无数普通聪明人之不足。《莎剧解读》,张可、元化译,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315页。

犹太人中的傻瓜形象,无论是吉姆佩尔,还是施勒米尔,他们不是职业小丑和专供人逗笑的舞台小丑,而是处于边缘和底层的小人物,这种“傻瓜哲学”不仅仅嘲笑弱者,而且对弱者有一种理解和同情,这种道德价值观来源于耶利米先知对人类的警告:“不要让聪明人为他的智慧骄傲。”犹太人一直具有这样的谦卑态度,因为早有犹太谚语指出:“所有的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所以,当赫尔姆的傻瓜们发出:“如果这个家伙是我,那我是谁?”和把镇上的两个修屋顶的两个人绞死一个的时候,不仅是对人类自我存在意义的追问,更是对社会的丑陋和法律的嘲讽和批判,比莎士比亚的“傻瓜哲学”有更广泛的内容和深刻的思想。尤其是吉姆佩尔的“傻瓜哲学”,更体现了这种“犹太式幽默”的博大精深。

《傻瓜吉姆佩尔》的意第绪语原文标题是“Gimpel1 Tam”,其本意是“纯朴的吉姆佩尔”“无知的吉姆佩尔”或“天真的吉姆佩尔”。施洛姆·里希金以19世纪哈西德教派的精神领袖纳赫曼拉比的例子来证明tam这个词在传统犹太教中的神圣含义。他说:“纳赫曼拉比总是祈求自己能达到tam——上帝的天真、纯朴、全心全意的孩子——的精神境界,他将这样的人视为高于那些聪明、诡辩的孩子。这种纯粹的境界只有在遭遇并战胜了各种理性的挑战和冲突之后才能达到。这也正是所罗门王在伟大的宗教和智慧追求后的看法:‘所有论争之后的结果是:敬畏上帝,遵循他的诫命,这就是人类的全部。’”可见tam的意蕴,更多的是圣洁和纯粹。因此,吉姆佩尔与普通傻瓜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吉姆佩尔将自己的轻信与逆来顺受与对上帝的信仰联系在一起,从而成为一个独特的、与所有“傻瓜”都不同的“神圣的傻瓜”。他的所谓的“傻”,其实不是真傻,而是一种仁爱和宽容,有“圣徒”般的高贵与纯洁。

美国大批评家、犹太人欧文·豪认为,吉姆佩尔身上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卑微令天使们都感到罪恶与难堪,但他同时指出:“当傻瓜吉姆佩尔获得了戏剧性悲伤的光环,成为纯洁心灵的缩影时,读者必须弄清楚他与邦沙邦沙是另一个东欧意第绪作家皮里兹笔下的人物。的共同点与不同点。”

阿尔弗雷德·卡津在1958年的论文《希勒米尔般的圣徒》一文中指出:“吉姆佩尔本就是一个犹太传奇人物的代表——希勒米尔般的圣徒。这个受尽嘲弄与迫害的不幸民族再次在这个镇上的傻瓜身上体现出来……吉姆佩尔是个犹太傻瓜。他的傻是因为他的一派天真,他的傻也是因为他明知自己受骗,却为了他人的缘故而不顾个人的尊严。”按照这一评语,吉姆佩尔不仅不是傻瓜,而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圣徒。

保罗·克拉舒将吉姆佩尔视为“最完美的犹太人,受尽奚落、嘲骂,被剥夺、驱逐,却只愿等待来世的回报,而不想对折磨他的人进行报复”。

但·米伦则认为:“吉姆佩尔并不像欺压了他整整一生的人们所相信的那样是个傻瓜。他看穿了他们的谎言。然而他接受这些现实,因为他知道他的任何反击都只能加重邪恶与苦难。”因此,吉姆佩尔是典型的犹太人的代表——没有土地、没有保护、没有政治文化同盟、没有声望,是真正的弱者与受害者的代表。

卡津说:“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段,吉姆佩尔死前平和宁静的深思十分优美。它概括了犹太人对包围着人类命运的神性的所有感悟,也是我所见到的最动人的信仰声明。而这一切又表现得那么优雅、机智,含蓄迷人,几乎可以视之为对人类忠诚本身的礼赞。‘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完全是个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实世界只有一步之遥……另一个要饭的等着继承我的草垫。时间一到,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动身。不管那儿会有什么,一切都将是真实的。那儿没有纠纷,没有嘲弄,没有欺骗。赞美上帝:在那儿,连吉姆佩尔都不会受欺骗。’……辛格以他模棱两可的技巧表达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吉姆佩尔在幻想中,在梦中,赢得了信仰,给这个美妙精巧的故事抹上了一层滑稽与反讽色彩。这种对梦境的关注,这种人与神性关系的永恒的含混不明——正是我们这一代人首先拒绝了宗教教条,而后又拒绝了科学物质主义之后重视的状态。……这种微妙的观念将辛格与今天的其他富于想象的人们联系起来:人在即使知道自己的信仰很荒唐的情况下依然相信,但他所相信的只在一个想象的层面。”Kazin, The Saint as Schlemiel,65.

保罗·西格尔也指出:“吉姆佩尔与这一典型的其他代表人物(意第绪语文学和其他文学中的傻瓜)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表达了创作者个人积累已久的信仰与怀疑的混合。正是这种混合成为小说中随处可见的反讽源头。……想继续寻求真理,也意识到这种寻求不可能获得真理;要选择信仰,又意识到从理智上讲,这种选择抵挡不了无信仰者的反驳——这一切都隐藏在《傻瓜》的故事背后。”Paul N.Siegel,“Gimpel and the Archeype of the Wise Fool”,in The Achieuement of,161.

露丝·维西将吉姆佩尔视为大屠杀后少见的信仰傻瓜。她说:“希勒米尔被辛格提升到了极致,他否定一1切理性的区别,甚至否认生命的局限,决心保留完全的人性。”Wisse, The Schlemiel as Modern Hero,79.

爱德华·亚历山大则将吉姆佩尔的轻信与犹太人对民族危机的可能性的关注联系起来。他说,多数大屠杀的目击者和幸存者都宣称,当初是他们对“人类”和“世界”的信仰使他们无法相信所面临危险的真实性。因此,他认为:“辛格写作《傻瓜》正是由于他对大屠杀的了解而不是由于他对大屠杀置之不顾。……因为吉姆佩尔就是一个坚持要相信一切的人物。他对常识听而不闻,因为这种常识由于鼓励犹太人‘以自由的推理摒除那些本质上不可信的东西’,因而对大屠杀的指定牺牲品是最为致命的。吉姆佩尔也许会说,如果你不相信那些要把犹太人从地球上驱逐出去的民族,那么你就会什么也不相信。”Alexander, Isaac Basheris Singer,143-146.亚历山大这里所谓“常识”指启蒙运动以来所推崇的理性、逻辑,大屠杀前,受过启蒙的犹太人按照理性主义、逻辑推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希特勒有灭绝全世界犹太种族的想法。

在世纪末,艾丽丝·凯明斯基再次指出:“有一点毋庸置疑:吉姆佩尔成为了希勒米尔式幽默转化为宗教1顿悟的最高典范。”《上帝是谁:辛格创作及其对中国文坛的影响》,傅晓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268-269页。

综上所述,吉姆佩尔生活在一个听魔鬼话的人居多,而听上帝话的人为少数的世界。他因为自己的信仰从而心安理得地变成一个真正“心灵幸福”的“傻瓜”,这究竟是生存的大智慧,还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