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禁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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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龙鞭蟠桃记(十八)

家长里短的小日子一天天过去,杨爷有了媳妇,浑身劲头儿更足喽,转过年来,正当四姑娘怀胎,给小院一家人带来了更大的喜悦美满,瞎眼老娘忙着给小孙子缝衣裳、预备生产之物,杨爷也卯足了劲儿赶车挣钱养家之际,不料,一场塌天大祸倏然降临!

这年春天来得很迟,树上的嫩芽久久没出来。这一日,杨爷正回家卸了车,跟腆着几个月身孕的肚子,忙活饭食的媳妇儿闲聊。瞎眼老娘盘腿坐在当院里,瞎摸呼哧摸索着给未出世的孙子缝些个力所能及的鞋袜,忽听外头一阵喧闹,吵吵嚷嚷由远及近。正在一家人其乐融融,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剧烈敲门声,还夹带着骂人:“是这儿?好,快他妈开门!开门呐!再不开门可要动手砸啦!”

院里老太太听了一惊,四姑娘赶紧端着香炉出来,惊慌失措望着丈夫,杨爷也一愣,晃着膀子大步流星,一抬手开了门,顿时涌进来一群穿官衣的衙役,持刀带棍,前头点头哈腰的,正是本地的地保。杨爷双手抱怀,仰着脸问:“吆!哥几个辛苦!今儿唱的哪一出?”,地保是个小老头,早吓得哆嗦成一团,小声嘀咕:“爷们,快、快预备预备,官面上……”为首的衙役四十来岁,是个满脸横肉的大胖子,手如蒲扇握紧腰刀,瞥眼上下打量了杨爷一番,皮笑肉不笑哼了声:“你就是赶车的杨把式?”

“是我。”杨爷无所谓瞧着他。

“没跑儿,就是你,给我拿下!”,一声拿下,四周围几个彪形大汉哗楞楞一甩铁链子就往上冲,杨爷一闪身,铁链子甩空,一把揪过一个往外一撇,给那位来了个狗吃屎!剩下几位扑过来就让杨爷拎着领子扔在外头,个个灰头土脸没了方才的嚣张气,为首的衙役瞪眼大惊:“好小子,你敢拘捕!来人,给我抓!”

衙役们早见识了满身嘎达肉一脸正气的杨爷着实不好惹,都迟疑不敢上前,杨爷一瞪眼,发了火:“你们凭什么抓人?!说出个道道儿来,老子跟你走一趟,不介,可别怪我手黑!”

领头衙役倒吸冷气,退后几步,脸色阴沉厉害,摆摆手制止众人,冷笑道:“大爷们来抓你,自有抓你的道理,当着你老娘和你媳妇,你小子甭想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跑了,就抓你娘、你媳妇进大牢!”

那衙役头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举出一张纸晃了晃:“这是九门提督的谕令,你可听好了,咳咳!”装模作样念道:“奉九门提督谕:据报,京城右安门外,有地痞无赖杨某,乃一贫贱车夫,于庚子年间联军进京时,大肆抢掠商民财物,盗卖官府物件,欺诈良民。此后竟敢捏造扈从圣驾西巡,肆意谣传种种内廷情状,并以此招摇撞骗,妖言惑众,蛊惑民间,污蔑至尊,实属罪大恶极。今访查得实,为肃清谣言,特命巡捕营将其捉拿归案!此命。”念完,衙役头把脸一沉,冲杨爷喊:“怎么着,爷们?!还拘捕么?我可告诉你,这是九门提督乌大人的谕令,跟咱们走一趟吧!”

“放屁!”杨爷不听还好,闻言之下气的暴跳如雷,大吼:“哪有这回事!老子什么时候抢掠商民,倒卖官府物件?!拿人证、物证来!护送两宫御驾西巡,那是朝廷内外众所周知!李总管、崔副总管、御前侍卫刘安生刘大人,还有老佛爷、皇上,都是我的证人,怎么到了这会儿,成了我捏造谣传的?!屋里现摆着老佛爷赏赐的顶戴官服,你们还讲不讲理!”

“讲理?!”衙役头呲牙哈哈笑道:“这理多少钱一斤呐?我说杨把式,您甭跟我说理,我可管不着李总管、崔副总管,我算个啥东西,老佛爷、万岁爷认识我是谁么?我只管拿人,你呢,犯了大罪,有公文在此,你就得跟我们走!知道你有点功夫,可别乱耍,不然,可别叫我抓你一家子!”

气愤填膺的杨爷脸涨的通红,胸脯起伏越来越高,心知跟这帮人说不清楚,轻蔑盯了众人一眼,回身跟老娘、媳妇嘱咐道:“娘、媳妇,你们别怕,这定然是天大的误会,不知道哪个小人告了儿子的状!我这就去九门提督衙门,跟他们掰扯清楚!你们在家好好听信儿,说不定半天我就回来啦。”说完,杨爷擦干净上身,穿了衣服,大步跟着衙役往外走,四姑娘忍不住扑过来涕泪交流,死死抱着杨爷胳膊哭道:“当家的!上了堂你可好好说话,千万别动气!我、我和咱娘等你回来!”

杨爷忍不住眼圈发红,看看周围衙役虎视眈眈恶狠狠目光,一咬牙一跺脚,扭头走了。剩下四姑娘瘫软在门槛上捂着脸放声大哭,不多时,又来了一群穿着官衣不知哪个衙门的人,进门乱抄乱砸,翻箱倒柜把上头赏赐杨爷的官服衣帽顶戴连带杨爷积攒的银子全部抄走,临了连句话也没留下。瘫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婆媳二人被如狼似虎如同土匪抄家的人吓得失魂落魄。

天黑了,院里屋内一片狼藉,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毁了,青灯孤影,就剩孤苦无依的娘俩,死寂空荡的胡同里,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嚎声:“天呐!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呐!!大清国还有王法么!我那忠厚仁义的儿啊!啊嗬嗬嗬嗬……”哭嚎声紧一阵慢一阵,听得街坊四邻心悸胆颤,整整一宿没消停。

自打杨爷跟着官差去了步军统领衙门,整七天,没有半点消息,瞎眼老娘又急又痛又恨又怒,一病不起,瘫在炕上直迷糊,家里被抄的乱七八糟,四姑娘孤身一人,又是小脚,没什么大见识,可这些年穷苦日子,令这位瘦弱的女子十分坚韧,她一面请大夫给婆婆治病,一面央告了邻居进城打探消息,一面自己咬牙收拾了被抄的家,忙的脚不沾地。请来的大夫给老太太诊了脉,叹息不止:“这是急痛怒火双双攻心,有道是药石能医病,却救不了命,心病还得心药医。我先开几服,吃一吃,若是十天内能降温安眠,也还有六分治得,若不然,就给老人家预备后事吧。”四姑娘含泪千恩万谢,见婆婆数日之内仿佛老了十几岁,头发全白,衰老不堪,支离委顿,知道是疼儿子疼的,只好买了药来,殷勤服侍。

不几天,老太太病算是安稳了,可杨爷半点消息没有。邻居大哥大叔们传来的半真半假的消息,不是杨爷被下了刑部天牢,就是以“造谣蛊惑、大不敬”问了死罪,全是京城里老少爷们瞎咧咧的小道谣传,接二连三全叫娘俩心惊肉跳痛不欲生。

这天,婆媳俩正依偎一处忐忑不安等信儿,外头来了个顶漂亮的小伙儿来送来一包银子和口信,原来是小张!

他叹息流泪坐了小板凳上,想了半天,把银子塞给四姑娘,说:“大婶,要说我不知道杨大叔被抓的内情,那是我没良心!我摸着胸口想想当日杨大叔救我、救咱们逃难的一行人马,那是擎天保驾的功劳!谁要说杨大叔编造谣言,谁就得遭报应,下地狱!”小张诚挚的眼神泪光闪烁:“可、可我做不了主呐,您也许知道,这次不是咱们宫里来人动手,是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干的。您听我一句,千万甭想不开,拿着这银子有亲投亲,赶紧远走高飞吧。”

小张这话透着大难来临,吓得四姑娘一哆嗦,猛然睁大了眼:“您、您是说,上头要杀我们当家的?!”

“哎……”小张失落摇摇头:“那、那可说不定喽。”

“要杀,也得有个说法!我就不信,我们小民百姓无缘无故的就犯了死罪!我不走,就是杀头,我也得给我们当家的祭法场,戴孝!”四姑娘气呼呼挺直了身子,一脸正色。

小张长叹一声,皱眉劝了半天,才捡着能说的,给四姑娘说了杨爷被抓的原委:两宫回銮后,老佛爷本要对跟着一起西行吃苦的随从大肆封赏,内务府跟军机都合计好了,不料中间却出了岔子。

原来临逃难前,慈禧太后悍然下令崔副总管将珍妃扔进宁寿宫水井,西逃之时在压龙岭就闹出一场变故,打那以后,老佛爷做下心病,回了大内后夜夜噩梦连连,闹得她心神不宁。皇室萨满师父说是珍妃鬼魅作祟,光绪爷常来请安,也对此颇有言辞,逼得老佛爷不得不暗中打捞珍妃尸体,以贵妃礼仪成殓,紧跟着将责任一股脑儿推给崔副总管,他被当成替罪羊,撵出大内。杨爷本来就跟崔副总管说得来,这就吃了瓜落儿。

二呢,李总管在西巡前后,跟崔副总管大为不合。趁这机会,联合几个亲信,没少在老佛爷跟前落井下石,可崔副总管再不是东西,毕竟是老佛爷一手提拔,用来制衡李总管的人,又是老佛爷弟弟的干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佛爷在珍妃一事上,对崔副总管心里有愧,撵出去就罢了。李总管又气又急,知道正面说不成,只好另想法儿。也不知谁多事儿,把市面上谣传杨爷擎天护驾的这段事儿捅到上头,老佛爷看了密奏,一张冬瓜脸阴沉的可怕。大清国至尊,竟然被谣传地如此不堪,什么吃窝头、喝马尿、坐在车里又哭又叫种种如丧家之犬的丑态被小道儿消息传得满天飞,着实丢尽了她的老脸!本来庚子之后天家威严、皇室尊位就随着逃难一事凋零殆尽,这种丑事再捅出来,还了得?老佛爷顿时火气上涌,杀心大起。李总管趁机火上浇油,挑唆了不少坏话,慈禧太后被说中心事,便把脸一番,密令九门提督抓了杨爷,要杀人灭口……

四姑娘闻言涕泪横流,嚎啕痛哭,紧紧跪在小张面前请他救杨爷一命,小张想了想只好先答应只好答应:“大婶,您甭这样,我看着揪心!这么着,我去试试,只能保证杨大叔在大牢里不受罪,可要说放人,您打死我也办不成。再有,若是您有什么信儿,我出来不方便,叫人赶紧跟您传话。您看成不?”

四姑娘无法,连忙打叠了杨爷家常换洗衣服请他送进大牢。春意盎然,燕飞风起,四姑娘抚摸显怀的肚子,紧紧咬着下唇,出了血,她没觉得一点儿疼,欲哭无泪、欲叫无力,满腔愁、痛、苦、辣填满胸怀,直愣愣瞪着敞开的街门,半晌,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时间过得飞快,当年腊月,四九城狂风怒号,滴水成冰,四姑娘临盆之际,杨爷依然生死不明,只有一个瞎眼的婆婆和邻居的两位大妈,在一旁帮着烧水接生。子时二刻,京城内外最黑暗、最幽寂,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和新建的巡警阁子这种洋玩意幽暗灯光闪烁时刻,一个男婴带着响亮的哭声哇哇坠地,嘹亮的童音与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内外相映,仿佛要撕破这沉闷冰冷刺骨的黑夜,向诡异的天穹发出冤屈的呐喊。

抱了孙子,两眼失明的老太太异常高兴,抱着如小兽般的孙子亲了又亲,摸了又摸,满是皱纹的脸上全然一副心满意足,白发也增添几丝光泽,操劳了一辈子,她终于见着下一代啦,杨家又续上香火了!

有个快嘴的大妈说:“哎,这要是他爹在家,指不定多欢喜呢!”说完便拭泪。四姑娘缩在被窝里不敢哭,月子里忌讳。老太太却奇怪的对着炕上红盈盈的大蜡烛笑了,悄声哄着哇哇大哭的孙子,半晌才说:“我那小子,做了半辈子厚道人,老天爷不能不开眼,您就等着吧,他必然还活着呢。”

简陋而温暖的小屋里,众人围在热气腾腾的开水壶边,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只有炉子上“嘶嘶”冒气的水壶,添了几许生气。不到一个月,春节刚过,老太太一命归天,终于也没见上儿子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