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梁谏追楚师　桓公六年

左传

【题解】

“民为神主，先民后神”，是本篇的中心思想。春秋时期，随着周王朝的衰落，各诸侯国经济政治势力的发展，奴隶和平民的不断反抗，使季梁这样一些进步人士也提高了对人民所起的作用的认识。他们开始认识到，只有改善人民的物质生活，整顿好国内政治，才能保持政权和战胜敌国。

《左传》中类似这样的一些记载，为我们研究春秋时期的政治思想史提供了重要材料。

楚武王侵随[1]，使薳章求成焉[2]，军于瑕以待之[3]。随人使少师董成[4]。斗伯比言于楚子曰[5]：“吾不得志于汉东也[6]，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7]，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8]，请羸师以张之[9]。”熊率且比曰[10]：“季梁在[11]，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12]。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13]，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14]，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15]：“吾牲牷肥腯[16]，粢盛丰备[17]，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18]，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19]，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20]：‘嘉栗旨酒[21]。’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22]。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23]，亲其九族[24]，以致其禋祀[25]。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楚武王：前740年至前690年在位。楚国，芈（mǐ）姓，子爵，所以又称楚王为楚子。西周时，立国于荆山（在今湖北），后疆土扩大到长江中游。随：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湖北随州。

[2]薳（Wěi）章：楚大夫。成：讲和。

[3]瑕：春秋时随地。

[4]少师：官名。此人姓名不详。董：主持。

[5]斗（Dǒu）伯比：楚大夫。

[6]汉东：汉水以东。春秋初年，楚国与随国以汉水为界。

[7]张（zhānɡ）：张大。三军：指中军、左军、右军。

[8]侈：狂妄自大。

[9]羸（léi）师：这里指故意使军容表现出软弱的样子。羸，弱。这里用作动词，是使动用法。

[10]熊率（lǘ）且（jū）比：楚大夫。

[11]季梁：随贤臣。

[12]毁军：损坏军容。

[13]授：给予。这里指上天给予好运气。

[14]祝：掌管祭礼的官。史：掌管祭祀时记事的官。正辞：祝词不虚妄，符合实际。

[15]公：指随侯。

[16]牲：这里指祭祀用的牲畜。牷（quán）：毛色纯一的牲畜。腯（tú）：肥壮。

[17]粢盛（zīchénɡ）：装在祭器内用于祭祀的谷物。

[18]瘯蠡（cùluǒ）：牲畜病名，即疥癣。

[19]三时：指春夏秋三季农忙季节。

[20]醴（lǐ）：甜酒。

[21]栗：谷实不秕，称栗。

[22]馨（xīn）香：散布很远的香气。谗（chán）：诬陷他人的坏话。慝（tè）：邪恶。

[23]五教：指儒家所宣扬的五种伦理道德标准，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24]九族：说法不一。一般指从高祖到玄孙九代。

[25]禋（yīn）祀：古代祭天神的一种礼仪，先烧柴升烟，然后再加牲体及玉帛于柴上焚烧。这里泛指祭祀。

【译文】

楚武王侵犯随国，派薳章去议和，把军队驻扎在瑕地，等待谈判的结果。随国人派少师去主持议和的事情。斗伯比对楚子说：“我们不能在汉水以东得志，这种结果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们扩大了自己的三军，增加了装备，依靠武力来和邻国相处，它们由于恐惧就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我们，所以很难离间它们。在汉水以东的诸国中，随是最大的。随国如果扩张，必定抛弃那些小国。小国离散，对楚国有利。少师这个人一向狂妄自大，请故意使我们的军容表现出非常软弱的样子，用这种办法使他更加傲慢起来。”熊率且比说：“季梁在，用这种计策又有什么好处？”斗伯比说：“以后再来对付他，现在少师这个人正受到随国国君的宠信。”于是，楚武王便故意损害军容，迎接少师的到来。

少师回去以后，果然请求追击楚军。随侯正准备这样做，季梁急忙阻止他说：“老天正在帮助楚国，楚军的软弱，恐怕是为了诱惑我们吧，您何必急于出师呢？我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抗拒大国，是由于小国得道，而大国失道的缘故。所谓得道，就是忠于人民而取信于鬼神。国君经常考虑如何使人民得到好处，这就是忠。祝官史官的言辞不虚妄，这就是信。现在人民在挨饿，而国君却放纵私欲，祝官史官用虚报功德的祷词祭祀鬼神，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抵抗大国！”随侯说：“我在祭祀上用的牲畜毛色纯正，膘肥肉壮，盛放在祭器里的黍稷丰盛而又完备，怎么不能取信于鬼神？”季梁回答说：“人民，是鬼神的主人。因此，圣明的君主总是先把人民的事情办好，然后才致力于对鬼神的祭祀。所以在进献牺牲时就祷告说：‘硕大肥壮。’这句话是说人民生产的力量普遍存在，是说他们的牲畜肥大而且繁殖众多，是说他们的牲畜不患疾病，是说他们的牲畜充足而无缺失。在进献盛在祭器里的黍稷时就祷告说：‘洁净的黍稷非常丰盛。’这句话是说他们春夏秋三季都没有灾害，因而人民和睦，收成丰富。在进献各种好酒时就祷告说：‘好米酿成的美酒。’这是说他们上上下下都有美德，没有违背良心的事情。所谓香气远闻，是说没有说别人坏话的邪恶行为。所以他们专心进行三时的农事，讲习五教，亲近九族，来致力于他们的虔诚的祭祀。这样一来，人民就和睦而鬼神也就赐给他们幸福，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有成就。如今，老百姓各有自己的心事，而鬼神也就缺少主人，您虽然独自使祭品丰盛，这又会得到什么幸福呢？您还是先整顿内政，和周围兄弟国家建立亲密的关系吧，这样，也许可以免于灾难。”随侯感到恐惧，于是整顿内政，楚国终于不敢侵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