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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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说《论语》

距今八十二年前的1932年9月16日,上海文坛出现了一份崭新的刊物——《论语》半月刊,主编林语堂。95《论语》的创刊,大大改写了1930年代上海的文学地图。

1932年1月上海“一·二八”事变之后,由于商务印书馆毁于日本侵略军炮火,中国现代文学重镇的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改革后的《小说月报》被迫停刊。为了填补这个空白,短短四个月后,施蛰存主编的大型文学月刊《现代》在上海问世。然而,这毕竟只是一枝独秀。又过了四个月,《论语》半月刊创刊。再过了十个月,“上海文学社”实为傅东华主编的大型文学月刊《文学》也创刊了。上海文坛终于形成了《现代》《论语》《文学》三大刊物鼎立的新格局。

对《论语》的创办,当事人留下来不少回忆,大致相同又不尽相同。据《论语》同人章克标晚年回忆,1932年夏天,他与林语堂、李青崖、沈有乾、全增嘏等位在邵洵美寓,“一面纳凉一面闲话,大家提出要做一本杂志消消闲,发发牢骚,解解闷气,是‘同人’刊物的样子”。96不过,郁达夫1936年2月在接编《论语》时公开说过:“《论语》出世的时候,第一次在洵美的那间客室里开会,我也是叨陪末座的一个。”97而在更早的时候,林语堂这样表述:“《论语》地盘向来完全公开。所谓‘社’者,全、潘、李、邵、章诸先生共同发起赞助之谓也。”98章克标在《论语》创办一年半之后的回忆又是这样说的:《论语》“最后一次的预备会仍在洵美家中举行,除语堂,增嘏,光旦,青崖,达夫,斯鸣外,尚有画人光宇振宇文农等多人,大家决定办一个刊物”。99由此看来,如果说林语堂、全增嘏、潘光旦、李青崖、邵洵美、章克标、郁达夫、孙斯鸣等人都是创办《论语》的骨干,张光宇、张正宇、黄文农等人也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论语》的创办,也许是比较符合史实的。

不管怎样,《论语》和“论语社”应运而生了。“论语”刊名是章克标想出来的,他当时“忽然从林语堂的姓名‘林语’两字想到了声音相近似的‘论语’,心里想大家不是又论又议,有论有语?干脆借用中国人全不生疏的孔夫子的‘论语’来做刊名,岂不很好?”100封面上的“论语”两字由林语堂选用郑孝胥的法书,刊物则由邵洵美主持的上海时代书店出版。

《论语》的问世,圆了林语堂的一个梦。其时林语堂在海上文坛锋头甚健,但他与鲁迅、郁达夫等友人不同,从未编过文学杂志,《论语》的创办,是他主编文学杂志的首次尝试,而且一炮走红。林语堂之后续编《人间世》,再编《宇宙风》,不能说与《论语》无关,《论语》是他成功的第一步。

《论语》的问世,也为林语堂提倡“幽默”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林语堂一直是“幽默”的身体力行者,把英文Humour译成“幽默”就出自林语堂之手。早在1924年5月23日和6月9日,他就在北京《晨报副镌》接连发表《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杂话》,认为“中国文学史上及今日文学界的一个最大缺憾”就是不讨论、不欣赏“幽默”(Humour)。101因此,他主编《论语》,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论语》半月刊以提倡幽默文字为主要目标。”102在《论语》最初几期,林语堂在《缘起》《我们的态度》和《编辑滋味》等一系列文章中反复申明这个观点。当他把《论语》编务移交给陶亢德时,又对《论语》的性质和编辑方针等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论语》个性最强,却不易描写,不易描写,即系个性强,喜怒哀乐,不尽与人同也。其正经处比人正经,闲适处比人闲适。或余心苦,而人将疑为存意骂老朽,或余心乐,而人将疑为偷闲学少年。然苦乐我自尝之,不求人理会,人亦未必理会。或有人所视为并不幽默者,我必登之,或有视之为荒唐者,我必录之。此中景况,惟有神会,难以形容。大概有性灵,有骨气,有见解,有闲适气味者必录之;萎靡,疲弱,寒酸,血亏者必弃之。其景况适如风雨之夕,好友几人,密室闲谈,全无道学气味,而所谈未尝不涉及天地间至理,全无油腔滑调,然亦未尝不嘻笑怒骂,而斤斤以陶情笑谑为戒也。“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最吾辈纵谈之范围与态度也。103

当然,到底什么样的文章才算“幽默文字”,自可见仁见智。纵观《论语》发表的文字,确实有油滑无聊之作,也决非篇篇“幽默”,如创刊号发表的郁达夫的名作《钓台的春昼》,就是一篇慷慨激昂、直指时弊之作。但是,如果把自《论语》创刊号起,林语堂所发表的《中国何以没有民治》《脸与法制》《又来宪法》等一系列“论语”专栏杂文,《阿芳》《萨天师语录》《上海之歌》等一大批散文等,结合当时的政治和社会背景加以系统考察,或许就会对林语堂如何实践他自己所主张的“幽默文字”以及可能隐藏在“幽默文字”背后的用意和所指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根据1932年10月1日《论语》第二期刊出的“长期撰稿员”名单,《论语》最初的作者群除了发起人,主要由三部分人组成。首先为林语堂《语丝》时期的同人,包括刘半农、孙伏园、孙福熙、章川岛、俞平伯、章衣萍等,其次为《新月》同人,如刘英士等,还有与林语堂关系密切的赵元任、谢冰莹等,他们中的大部分确实成为《论语》“长期”的支持者。特别是后来朱佩弦(朱自清)、丰子恺、老舍等陆续加盟,又推出了写“京话”专栏的姚颖、写“西北风”和“东南风”专栏的大华烈士(简又文)、老向(王向辰)、海戈(张海平)、何容(何兆熊),以及徐訏、黄嘉德、黄嘉音、周劭等后起之秀,作者极一时之盛,以至当时海上文坛流传“论语八仙”之说,104而林语堂晚年忆及《论语》的作者,仍颇为自得。105

这里有必要简要梳理一下鲁迅与《论语》的关系。林语堂在鲁迅逝世后回忆:“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106《论语》半月刊的创办,正值鲁迅与林语堂第二次“相得”之时。在林语堂主编《论语》一年期间,鲁迅为之撰杂文五篇,即《学生和玉佛》《谁的矛盾》《由中国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学匪”派考古学之一》《王化》《“论语一年”》,107以及复读者函一通,108这无疑应视为鲁迅对“老朋友”办杂志的支持,又何尝不可视为林语堂对鲁迅的支持?特别是《王化》一篇,鲁迅最初投给《申报·自由谈》,被国民政府新闻检查处查禁,改投《论语》,才得以刊出,109且编排在该期《论语》第二篇,可见编者之重视。这种情形与鲁迅另一篇名文《为了忘却的记念》辗转“两个杂志”“不敢用”,改投施蛰存主编的《现代》始得刊出,庶几相似。110如果施蛰存发表《为了忘却的记念》被视为与鲁迅关系中的一个亮点,传为美谈,那么,林语堂同样冒着一定风险发表《王化》,不也应给予相同的评价吗?

然而,鲁迅对林语堂在《论语》上提倡“幽默”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他在《“论语一年”》中直言不讳:“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现在呢,就是‘幽默’。”鲁迅不但明确表示“我不爱‘幽默’”,而且认为《论语》“要每月说出两本‘幽默’来,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气息”,但究其实,“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的”。111尽管如此,林语堂并不以为忤,照样发表鲁迅这篇“祝贺”《论语》创办一周年的文字。因此,必须承认,在《论语》前期,鲁迅和林语堂仍然求同存异,保持合作,两人的第二次“疏离”,则要到林语堂创办《人间世》之后。112

《论语》创刊号一纸风行,多次重印,以至1933年也被称之为“幽默年”。1934年10月,林语堂因新创办《人间世》半月刊,把《论语》编务交给《论语》的作者陶亢德负责。陶亢德主编《论语》从1933年10月16日第廿七期起至1936年2月16日第八十二期止,他萧规曹随,尽心尽力,使《论语》稳步前行。因此,从创刊至第八十二期,应视为《论语》的林语堂、陶亢德时期。

自1936年3月1日第八十三期起,《论语》主编再次易人,由远在福州的郁达夫遥领。郁达夫发表《继编〈论语〉的话》,自认是“一个根本就缺少幽默性的笨者”,同时透露“鲁迅先生有一次曾和我谈及,说办定期刊物,最难以为继的有两种,一种是诗刊,一种是象《论语》那么专门幽默的杂志;因为诗与幽默,都不是可以大量生产的货物”。113郁达夫并未真正“继编”《论语》,但“难以为继”还得继续,《论语》具体编务自第八十三期起就由邵洵美“偏劳”。是年8月,林语堂离沪赴美,虽然他后来仍时有佳作揭载于《论语》,《论语》的林语堂、陶亢德时期由此告一段落。到了1937年4月16日第一百一十期,邵洵美邀请《论语》的作者林达祖参与编务,《论语》的邵洵美、林达祖时期就这样开始了。114

在创办之初和林语堂、陶亢德时期,《论语》设有“论语”“雨花”“古香斋”“月旦精华”“幽默文选”“群言堂”等栏目,丰富多采。而且,先后编选了“萧伯纳游华”“西洋幽默”“中国幽默”和“现代教育”(上下)等专号,“萧伯纳游华专号”影响尤其大。到了邵洵美、林达祖时期,在保持《论语》原有特色的同时,又不断有所调整和开拓。一方面,周作人、梁实秋、施蛰存等新加盟《论语》,另一方面不断推出新的专号,计有“鬼故事专号”(上下)“家的专号”“灯的专号”等等,不但作者名家荟萃,而且知识性、趣味性和现实针对性兼而有之,均颇具创意。而邵洵美几乎每期都用心撰写“编辑随笔”,《论语》成为邵洵美倾注心血最多的名山事业。

全面抗战爆发,《论语》于1937年8月1日出版第一百十七期后被迫休刊。这一休就是九年余。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12月1日,《论语》在上海复刊(第一百十八期)。复刊后的《论语》仍为半月刊,除最初五期由《论语》元老李青崖执编外,自1947年2月16日第一百廿三期起,邵洵美再次与林达祖搭档编辑,《论语》的邵洵美、林达祖时期得以顺利延续,直至1949年5月1日第一百七十六期。是年5月16日出版了第一百七十七期后,《论语》终于完成了其历史使命而寿终正寝。

《论语》的第二个邵洵美、林达祖时期,同样办得风生水起。不但许多《论语》“旧朋”一如既往继续支持,沈从文、顾仲彝、徐仲年、赵景深、许钦文等“新友”也加了盟,为人称道的《论语》编选“专号”的传统也得以发扬光大,“新年特大号”“癖好专号”“吃的专号”“病的专号”“复刊周年特大号”“睡的专号”“逃难专号”等等,一个接连一个,都编得有声有色。这些“专号”既关注社会现实,又贴近日常生活,有揭露,有调侃,有嘲讽,有针砭,大受当时读者欢迎。正如邵洵美自己所揭橥的,《论语》展示“一种写作的态度”,115力求达到站在“老百姓立场”的“现在我国态度最纯粹的一种定期刊物”的目标。116后来的研究者也指出:“邵洵美最惊人之笔,是敢于在国民政府濒临溃败之际,决然地出一本《逃难专号》(1949年3月16日第173期《论语》),向这个末日王朝敲响最后的丧钟。”117凡此种种,使复刊后的《论语》又成为1940年代后期上海文坛颇具影响力的杂志,与郑振铎、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和范泉主编的《文艺春秋》形成新的三足鼎立。

无论是前期即林语堂、陶亢德主编时期,还是后期即邵洵美、林达祖主编时期,《论语》还有一个一以贯之的鲜明特色,那就是坚持每期都发表数量可观的漫画作品,或也可称之为“幽默绘画”作品,从而颇收图文并茂之效,这在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上也绝对称得上是独树一帜。

1932年9月16日《论语》创刊号就刊出了《逸园所见》《普通之留学生回国不知救国》《陶行知先生口中之中外读书不同》三幅小漫画,《逸园所见》署名“语堂”,这是目前所见林语堂继“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之后的第二幅漫画作品。118不过,这三幅漫画还都只是“补白”。自10月1日第二期起,《论语》就设立了“卡吞”专栏,这期“卡吞”栏一口气发表了《中国财政之一丝光明》《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等五幅漫画,其中三幅还占据了整版篇幅,《中国财政之一丝光明》又署名“语堂”。卡吞者,英文cartoon之中文音译,即漫画,尤其是政治性漫画之谓也。《论语》也确实如此,从开始至最后停刊,所发表的大大小小“卡吞”不但题材广泛,而且有许多是直接或间接揭露时弊、讽谕时政,尖锐得很。

《论语》“卡吞”栏的漫画作品,起初有一些转载自英美《笨拙》《纽约客》等欧美老牌幽默和文学杂志,不久原创作品不断增加。从1933年6月第十八期起,《论语》“卡吞”栏的漫画就几乎全是国内漫画家的作品了,而且大都署了名。且不算林语堂的“客串”,粗略统计一下在《论语》上先后亮相的1930年代漫画家是件有趣的事。陈静生、胡同光、张振宇、黄嘉音、丰子恺、华君武、黄文农、鲁少飞、曹涵美、宣文杰、胡考、张乐平、刘元、廖冰(兄?)、艾中信、黄尧、丁聪、(陶)谋基等都是《论语》“卡吞”专栏的作者,还有不少显然是使用了笔名而一时无从查考的。这份名单如此骄人,后来在中国现当代漫画史上留下或深或浅印记的这么多漫画家,原来都与《论语》结缘。

《论语》当然是以文字为主,以“幽默文字”为主,但漫画也是其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也许可以这样说,《论语》的漫画与《论语》的文字是相得益彰,互相发明,互为补充的,幽默与讽刺并举,讥嘲与笑谑共存。与出版时间稍早的《上海漫画》和稍后的《漫画生活》《时代漫画》等专门性的漫画杂志相比,《论语》的漫画也是自成格局,并不逊色。

除了中途休刊九年余,《论语》前后存世七年半,总共出版一百七十七期,而且自始至终都是定期按时出版的半月刊,这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文学杂志中是较为少见的。它同时也是20世纪上半叶上海出版期数最多的现代文学刊物。《论语》大致分为林语堂、陶亢德时期和邵洵美、林达祖时期两大阶段,两个阶段既先后承继,又各有特色。《论语》的创刊在当时是异军突起,又因倡导“幽默”而备受争议,但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主办的文学刊物,它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在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也为现代文学多面相、多样化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据1960年代的统计,当时国内收藏整套一百七十七期《论语》的仅有三家图书馆。119时光荏苒,而今若要查阅完整的《论语》恐更非易事。因此,上海书店出版社是次影印全套《论语》,可谓功德无量。希望此举能够推动民国文学期刊资源的发掘和利用,进而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深入研究。

(原载2014年5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初版《论语》影印本第一册,收入本书时有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