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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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隐者孟浩然

上一讲谈了文人读书山林的一些生活情景,这一讲,我们主要来谈一下与之有关的另一种情况——唐人的隐逸生活。

读书山林,实际上就是过着一种半隐逸的生活,由此也出现了一些高逸洒脱的隐士。其中不能不提的是大名鼎鼎的孟浩然。孟浩然(689—740)是湖北襄阳人,人称孟襄阳。作为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他与王维齐名,人称“王孟”。孟浩然一生读书、生活于山林之中,实际上应该算是一个隐士了。

孟家位于襄阳城外,他的宅园叫涧南园。在《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这首诗中,孟浩然非常自得地写了这样几句话:

弊庐在郭外,素业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

这里写到了涧,涧在屋北,所以称为北涧。房屋和田园在涧南,所以叫涧南园。这个北涧是可以行船的,所以他经常乘着船只,从这条涧出发,到各地游赏。比如他的《北涧泛舟》等诗作,就是写他从水上眺望各处山川的感受。

襄阳除了有北涧,还有几处名山。这几处名山,有很丰富的自然和人文积淀。比如鹿门山,早在东汉后期就有一个叫庞德公的隐士,栖隐于鹿门山和旁边的岘山之上。据《后汉书》的《逸民列传》记载:庞德公是南郡襄阳人,居岘山之南,从来没有进过城市。后来荆州刺史刘表听说了他的大名,就来礼聘他,但是庞德公拒绝了。他平常就与诸葛亮、司马徽等人相友善,相过从。后来他带着自己的妻子来到了鹿门山,采药不返。孟浩然对庞德公怀着深深的敬意,所以常到此山造访。他有一首《登鹿门山怀古》,其中写道:“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从诗中所写情况看,孟浩然当时还没有到鹿门山隐居。但是从他后来写的《夜归鹿门歌》来看,他已经把家安到了鹿门山上。因为诗中用了一个“归”字,只有家在那里,才能说“归”的。

图13 明黄凤池《唐诗画谱》之孟浩然《春晓》诗意图

鹿门山之外,还有一座山,就是岘山。岘山在襄阳城的东南,也非常有名。《元和郡县图志》记载说,西晋的大臣羊祜镇守襄阳时,经常与属下登临此山。每逢风景佳丽之日,他一定要到岘山置酒咏怀,而且终日不倦。有一次,他非常感慨地对部下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从《晋书》所记这段话来看,羊祜对岘山的感情非常深厚,以至死了以后他的魂魄还要来登临此山,由此也可见出这座山的美丽。由于羊祜生前做了很多好事,所以在他死了之后,襄阳的百姓为了纪念他,就给他修了一座碑,每到节日的时候就来祭祀,“望其碑者,莫不流涕”,于是人们把这个碑称为堕泪碑。孟浩然来到岘山也看到了这个碑,在《与诸子登岘山》这首诗里,他这样说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从羊祜镇襄阳到孟浩然登岘山,这个时间的间隔是四百多年,而羊公的碑还在。时间的巨手能够抹平一切,但是抹不平功在民心的前贤,所以孟浩然看到堕泪碑之后感慨不已。他还有一些诗作,表现了对岘山的爱慕之情。

与岘山、鹿门山相比,襄阳城外的万山没有那么大的名气,游人也少一点。恐怕也正是由于此,那里的白云就显得特别纯净,特别飘逸,更能衬托出隐士的性格。孟浩然写了一首《秋登万山寄张五》,这首诗写得非常好:“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一座山能够催生出这样一首诗,也不枉它在天地间矗立了一回。山峦有灵,它守候的应当就是这么一次诗意的注视。果然,名气不大的万山,经过孟浩然这么一次不算偶然的注目,便从地理走进了文学,从襄阳走向了世界。

孟浩然虽隐居山林、性格淡泊,但他并非全无仕进之想,只因机遇太差,没能走入仕途。孟浩然就是在这样一种美丽得让人几乎窒息的环境里,隐居、读书、作诗,悠悠的青春梦一直做到了40岁。所以有人就说,孟浩然非常淡泊名利,无意进取,他就是一个隐士。实际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呢?应该说这话有一定道理,但是又不尽准确。说有一定道理,是说孟浩然的性格比较淡泊,他确确实实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淡泊名利;说它不尽准确,是说孟浩然并不是全无仕进之想,在他的一生之中,仕进的愿望一度还非常强烈。

在唐代,一般的文人大约到了20岁,就对长安,对当时的帝都,有一种强烈的向往之情,而且把这种向往化成了实实在在的行动。比如高适,说自己“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别韦参军》)。王维到长安的时间更早,他有一首诗,叫《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其中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两句特别有名,直到今天还在传诵。在这首诗下,他自注:“时年十七。”由此可知,王维17岁就已经到了长安。与他们相比,孟浩然竟然在家,也就是在位于山林的这样一个家中,一直待到了三四十岁。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唐代,孟浩然半辈子住在乡下,住在山林,已经是不同一般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从来没有走进官场的人,以至于《旧唐书》的编者在给他写传的时候,没有多少事可记,只写下了寥寥45个字。孟浩然的传是这么写的:

孟浩然,隐居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

就这短短的45个字,概括了孟浩然的一生。那么对待仕途,孟浩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孟浩然说:“苦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在汉水之畔,独自苦学,竟达三十载。那么,为什么要苦学三十载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也在为应举做准备。只不过孟浩然由于很少外出,很少到城市里去,所以他结交的人相对少一点,在仕途上没有得力的举荐者。这由他的另一首诗可以看出来。这首诗是很有名的,叫《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其中有两句,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诗中借无渡水之舟比喻仕途上无援引之人,真实的意思是:希望张丞相能够成为他驶入宦海的舟楫,让他也能在官场中一试身手。否则,总是隐居不仕,便实实在在地对不起这个已经给了人无限希望的圣明时代了。

在30岁的时候,孟浩然还写了一首《田园作》,其中把求仕的愿望说得更为明显:“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在乡间没有多少知己,在朝廷又没有什么亲故,那么谁能够为像扬雄一样的我作一推荐呢?从这里看,孟浩然确实还是有相当强烈的出仕愿望的,只是他的机遇实在是太差了,幸运之光很少光顾到他头上。

40岁这年,孟浩然来到长安考进士,结果没有考中。在长安的时候,他碰到了王维。王维和孟浩然一直在文学史上并称,两个人相交莫逆。据野史记载,孟浩然来找王维,王维在朝中当值。正在两个人谈论的时候,唐玄宗来了。孟浩然就赶紧躲了起来,因为他是布衣,是不宜见天子的。但王维不敢隐瞒,便把孟浩然叫了出来,给玄宗作了介绍。玄宗挺高兴,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最近写了什么好诗没有啊?孟浩然就给他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其中有两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意思是说,自己“不才”,所以被明主给抛弃了。这话让有心人听来,似乎含有讥刺皇帝无知人之明的意思,实际上等于逆了皇帝的龙鳞。所以玄宗听后就不高兴了,对他说:“朕不弃卿,卿自不求进尔。”从这以后,孟浩然就告别了长安,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仕进之情也就日渐淡薄了。

从长安回来之后,孟浩然接着就到了越中。他有《自洛之越》记叙行程:“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生性喜游山水的诗人,遍游吴越名胜,对吴越的美景非常歆羡,非常喜爱,但是平心想了一想,孟浩然还是觉得自己家乡的山水要胜过吴越。在回到家乡之后,他写了一首《登望楚山最高顶》,其中说:“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如果来看山水形胜的话,那么襄阳比会稽还要漂亮。于是,孟浩然就以对自己家乡、对山林无比留恋的这样一种情怀,继续在襄阳隐居,直到最后去世。

孟浩然的家乡实在是太美了,所以他一直流连到中年才肯出山。也因为他的故园太叫人陶醉了,所以孟浩然只应了一次举,落第以后也不像其他文人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长安进发。他一去长安,即为诀别。如果说孟浩然不再去长安,对他的仕进来说,是一个不可挽回的损失,那么,从诗歌史的意义上说,长安失去了孟浩然,应该是长安的不幸,却是孟浩然的大幸,也是中国文学的大幸。孟浩然是唐代读书于山林的文人,诗名大,但从未踏进过官场,以布衣诗人、隐逸诗人的身份度过了一生。他的一生虽然有过失望,有过惆怅,有过不甘,但是没有大的悲愤。开元元年的时候,他24岁,开元二十八年,是他的卒年。他没有看到天宝末年社会危机的降临,他所遇到的是较为清明的政治风气,他的一生在唐代的花季岁月中度过。幽静的自然环境,清高的人格理想,所有这些,构成了孟浩然清旷自然的诗歌风格。

图14 清《名家画谱》之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意图

关于孟浩然的人格和诗格,当时和后世都有很多评论,如杜甫在《解闷十二首》中说:“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诗中拈出了一个“清”字,这个“清”既是孟浩然人格之“清”,也是孟浩然诗格之“清”。为什么会形成这种“清”的特点呢?中唐的白居易在《游襄阳怀孟浩然》诗中作了一个总结:“楚水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这里,白居易有意用了两个“碧”字来形容襄阳山水的特征。碧是生命的颜色,是秀美所必需的色彩。只有在这样一种碧绿的、清幽的山水中,才能够使人有一种“清”的特质。

李白和孟浩然有过交游,而且两个人关系很好。大家非常熟悉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写得非常好,表现了二人很深挚的情谊。此外,李白还写了一首《赠孟浩然》的诗,对这位比他大十余岁的朋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在李白眼中,孟浩然是何等的风流倜傥,何等的洒脱不羁!诗中称孟浩然为“夫子”,固然与孟比李大有关,但也表明了李对孟的尊崇,所以开首便说“吾爱孟夫子”,毫不遮掩自己的感情。爱孟什么呢?第二句回答:“风流天下闻”。这里的“风流”,与我们现在说的“风流”不同,它是风流不羁、风流倜傥、风华流美,非常俊逸、洒脱的一种人格。何以见得呢?颔联两句作了说明:孟夫子在“红颜”年少的时候就“弃轩冕”,放弃了仕进和高官,而到了两鬓苍苍的“白首”之时,仍然高卧于松云之中。这里,一个“红颜”,一个“白首”,对举而出,对孟浩然的一生作了一个总的评判。换句话说,孟浩然的一生,就是在这样一种远离官场的山林旷野中度过的。所以孟浩然可以说是唐代在山林读书的文人中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他与其他诗人的不同处,一是他的诗名非常大,二是他从来没有踏进过官场,他的一生,就是以一个布衣诗人,或者称为隐逸诗人的身份度过的。在这一点上,孟浩然倒是与东晋末年那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非常接近。

图15 明唐寅《东篱赏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