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新编国文读本(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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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泅水

萨洛扬 著 吕叔湘 译

那些河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是干的,可是到了那不干的时候啊,就是翻翻滚滚的。山上的雪一化,河里就翻腾起来,而且来了许多蛤蟆呀、甲鱼呀、水蛇啊,各种各样的鱼儿啊,天知道是打哪儿钻出来的。春天一到,河里的水涌了起来,人的心也跳了起来;到了田里绿变做黄,树上花结成果,煦日化为骄阳的时候,河里的水就慢了下来,人的心也就懒了下来。

那初从山上下来的水是冷的,急的,叫人怕的。水冷,太急,不会叫孩子们一见就想往下跳。不管是独自个儿还是大伙儿,一个孩子要站在河沿上,看那水看够几分钟,让它挑战挑得受不住了,这才脱下衣裤远远地跑来一个猛子扎进去,喘着气冒出水面,泅到对岸。要是大伙儿的话,一个一钻,别的人也就一个个跟在后面泅过去,为的是免得走回去的时候脸上没光彩。不能正式地泅一阵,不但因为水冷。尤其是因为水太急,孩子们撑不住。春天的水比什么都不客气。

四月里有一天,我跟我的堂兄摩拉德,还有他的一个朋友裘,三个人一同到汤普逊河去。裘·伯顿考尔是个葡萄牙种的孩子,他最爱在野外玩儿。课堂能叫他笨拙。他让它拘住了,窘住了。只要一出学堂门儿,他就聪明起来,和气起来,从容起来,诚恳起来,够朋友起来,不比谁差点儿。我的堂兄摩拉德说的好,裘不是个蠢才——他只是不要受教育罢了。

那天是星期六,早晨。我们一个人带两个香肠饼,三个人又凑合着有一块钱。我们决意走了去,大概到那儿正是晌午时候,天气正暖和。我们沿铁路走到加尔瓦。沿公路走到麻拉加。折过来往东穿过一些葡萄田就到了河边。我们说到汤普逊河的时候,我们意思里是有个一定的地方的。是在那两条大路相交的地方,有一座木桥,还有个栅门。泅水的地方在桥的南边儿。河的西边是一个大牧场,有好些个牛马在那儿啃草。河的东边就是大路。那条路沿着那条河有好几里。水是朝南淌的,下去有五里路才有第二座桥。在夏天,非得要顺流而下到了第二座桥,在牧场里歇息一会儿,又逆流而上回到原地方(够费劲的),那天的泅水才算是功德圆满。

等我们到了汤普逊河的时候,那早晨的晴朗天气已经变成阴沉幽暗,完全是冬天的景象:事实上是风雨欲来的样子。水在那儿吼,天空由灰色转成黑色,空气冷冰冰的,四围的景色寂寞而凄凉。

裘说:“我这么大远的跑来,为的是泅水,下雨也罢,不下雨也罢,我要泅。”

“我也是这么说。”我说。

“你等着,”我的堂兄摩拉德说,“我跟裘下去看看怎么样。要是没有什么,你再下来。你当真会不会泅啊?”

“要你多嘴。”我说。

这是我的口头语,只要我觉得谁无意之间欺负了我,我就这一句。

“你到底会不会?”裘说。

“当然会的。”我说。

“你别问他,”摩拉德说,“你要问他,他什么都会。外带做得比谁都强。”

其实他们两个全不知道我到底怎么样。要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泅过那冰冷怒吼的大片的水,我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说实话,我一见那黑黢黢的吼着的水,早让它吓住,让它挑战让它欺负了。

“要你多嘴。”我对河里的水说。

我拿出一个饼来,咬了一口。我的堂兄摩拉德一下打在我的手背上,差点儿把饼打到水里去。

“咱们泅了水再吃,”他说,“你要转筋吗?”

我简直的忘了。我让那水挑战挑慌了。

“一个香肠饼不会叫人转筋的。”我说。

“泅了水再吃,滋味好些。”裘说。

裘是个好人。他知道我害怕,他知道我是说大话壮胆。我知道他也害怕,可我知道他比我镇静,比我会拿主意。

“让我来看,”他说,“咱们泅过去,歇一歇,泅回来,穿上衣服,吃饼。要是雨势还不散,就回家去。要是不会有雨了,就再泅一会儿。”

“这阵雨是不会散的。”我的堂兄摩拉德说,“咱们要泅就得快点儿泅,泅了就回家。”

说话的当儿,裘已经在那儿脱衣裳了。摩拉德也脱了衣裳,我也脱了衣裳。我们三个人光着背站在河沿上,望着那不怀好意的水。这个水自然不像是邀人一猛子扎下去的水,可是除了扎猛子再没有第二种有体面的办法。要是一步步走水,那你就不算是泅水。要是两脚先跳下水,那虽不算丢脸,可是不成个气派。要是往里头扎罢,那水可真没味儿,简直的不客气,不引人,凶神恶煞的。可是挑战。越是水急,越是觉得那水面儿宽。

裘一声儿不言语,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摩拉德一声儿不言语,也钻丁进去。泼刺泼刺两声之间那一两秒钟倒像是冬夜的梦里的长长的日子,因为我不但害怕,而且冷极。带了一肚子说不出的话,我也钻了进去。

三秒钟之后,我只听见裘在叫唤,摩拉德在叫唤。原来我们三个人全都钻进了泥巴,两只手陷在里头,直到胳膊肘儿,好容易拉了出来,浮上水面,这一个不知道那两个怎么样,那一个不知道这两个怎么样。我们三个人站在那又冷又闹的水里,泥巴没到膝盖。

我们是站着扎猛子下去的。要是远远跑来往水里一钻,我们准是倒栽葱栽在泥巴里,单露一双脚在外头,一直到夏天,也许到秋天。

我们一面想着害怕,一面又庆幸还留着三条活命。

我们站在河泥里的那一刻儿,雨下来了。

“好,”裘说,“咱们反正免不了淋雨了,咱们何妨在水里多待一会儿。”

我们全都冷得发抖,可是似乎要争口气泅它一下才像句话。水连三尺深都没有;可是裘毕竟设法跳出了泥巴,泅到对岸,又泅了回来。

我们像是泅了很有一会儿工夫,实际大概也不过十分钟。这才跳出水和泥巴,穿上衣裳,站到一棵树底下去吃我们的饼。

那雨不但不停,竟越下越大了,我们就决定立刻动身走回家。

(一)文中把孩子又胆怯又好胜的心理写了出来。

(二)裘和摩拉德一声儿不言语,就扎了进去,正同“我”一样的忍性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