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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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视觉纪事

什么是视觉纪事?约而言之,视觉纪事就是通过影像的视觉感受讲述故事。

我所追求的视觉纪事,即突出影像的某些要素,让读者在视觉审美过程中,产生一种叙事性感受。这可以是一张图片,也可以是一组图片和一个专题。叙事影像通常以具象手法为主,并结合一定的抽象元素,呈现出一定的故事性画面和意象。这些具象是对客观物象的一种呈现、聚合和构成,反映某种社会现象、多元关系、特定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状况。苏珊·桑塔格将摄影比作一种观看之道,是一种理解外部、体验世界的途径。这里自然也传达了作者对外部世界的某种实践经验、生活体验和价值判断;而抽象元素则更多地反映创作者在那个“特定性瞬间”,对物象感知和主观状态的一种影像表达,以增强画面的感染力和认知度。

视觉纪事总体上是以画面要素的视觉表达来追求和呈现叙事性,体现思想和情感指向,正如科兹洛夫所言:“照片保存了转瞬即逝的感动。”自然,读者在审美的过程中,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印象来体会和感受作者的意图,并作出自己的主观判断和认识。

这种视觉纪事,与我在《瞬间的触觉》的前言中所讲的“特定性瞬间”所具有的“故事性画面”,是有内在联系的,然而,它无论在内涵和外延上都大大地拓展了。

这本《视觉少林寺》,就是以视觉纪事的方式来呈现少林寺的文化内涵,以影像来讲述中国功夫的代表和禅宗祖庭少林寺故事。

近些年来,我一直在探索,如何运用视觉纪事的方式去拍摄一些小的图片故事和大的专题。视觉纪事,对于纪实性摄影来说,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而掌握好这个方法,对于其他门类的摄影而言,比如人像摄影、风光摄影等,有时也能有助于提升影像的内涵和画面的艺术感染力。

那么,如何把握好视觉纪事的摄影要素,更好地用影像进行视觉纪事呢?

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论述。

一、主题性题材的选择和总体构思

当我们要选择做一个纪实性专题后,无论是大专题,还是小专题,都要考虑选择什么题材和如何去表现题材。

在文学创作上,过去曾经有人提过“题材决定论”。这显然过分强调了题材的决定性,而忽视了创作方法和表现手法的重要性。好的题材未必就一定出好的作品,但是,题材确实十分重要,尤其是重大题材,有着强烈的社会意义,涉及面广泛,且关注度高、内涵厚重,如果把握得好,确实能出有影响力的好作品。

2016年10月下旬,我应邀去拍一项重大的水利工程——“引汉济渭”。正是这个题材和内容的厚重,使得我拍出了一些有厚度和张力的作品。当然,对于摄影来说,不是所有的重大题材都可以表现,因为它要靠客观影像来表达,用观看者的视觉呈现来反映正在进行的现象和状态。正如莉兹·威尔斯等人编著的《摄影批判导论》中所指出的,作为纪实的摄影作品,在反映人或情境中,“它(以专业手法拍摄的人或物)曾在那里”与“我(摄影者)曾在那里”,两者同时发挥作用。相比于其他艺术形式来说,这是它的局限性;然而,正是这种局限,又赋予它以独特的魅力——客观性、直击性和现场感。通常意义上,客观物象“它曾在那里”,创作者“我曾在那里”,就意味着身历其境,人在现场。

除此之外,作为视觉纪事的题材,必须是有情节和内容的,也就是说,题材所呈现的影像是可以出故事的。视觉纪事的讲故事,不同于其他文艺作品的讲故事,不要求像小说那样情节复杂,引人入胜,但一定要有画面感。

这次我之所以选择少林寺作为视觉纪事的题材,正是因为少林寺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关注度很高,如果拍得好的话,将有助于弘扬中国精神,同时传播中国文化,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而且,它能出影像效果,它的历史、环境、人物、活动等,都可以进行视觉表达,有故事呈现的基础。因此,将少林寺作为一个专题来进行影像创作,应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选定题材后,应该从视觉纪事的角度去进行总体构想。尤其是对于大的专题,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相关的调研,要掌握详细的资料,在此基础上研究你所纪事的对象,再制定总体方案,写出选题策划案和创作提纲。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以影像呈现为手段的前提下的。当然,这种文案是初步的粗线条框架,在创作过程中肯定需要不断修改完善。

《视觉少林寺》专题虽不是太大,但我也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做案头工作,查阅了大量的相关书籍和资料,最后才制定了拍摄的总体方案,旨在从文化视觉切入,呈现当代少林寺特征。

二、视觉观察

然而,总体方案只是一个框架,在某种程度上说,它只是一种概念,一个“空中楼阁”。如何拍摄,对主题如何进行分解和呈现,还要靠视觉观察。这种视觉观察,在某种意义上,实际上是从影像呈现的角度,把对象切割成若干个画面,这些画面要有视觉效果,富于感染力,同时能够还原对象的整体性。当然,它不可能完全复制客观对象。正如意大利符号学家埃科所说的,“照片复制了视觉可以看到的情境,但只能复制情境中的一部分”。

这种视觉观察,有观看、有采访、有感悟,还要有思考。

我六次到少林寺,除了第一次是偶然动议,之前没有任何准备外,其余几次都有这些过程和环节。每次都采访了释永信方丈,请他介绍少林寺,尤其是谈少林寺“禅武合一”的要义和他的理解。

其间采访过少林寺的“二当家”延聚禅师,请他谈他心目中的少林寺,此外,还采访过武术总教头、武僧教练、一些分院的主持和一般的僧人。以此来深化对少林寺的认识和对僧人的印象,这样便可更准确地呈现少林寺影像。

其次,拍摄的过程也是一个观看的过程,这主要是获得整体的感觉,使自己与所拍摄的环境、氛围和人物能够沟通相融,达到一种自在的状态,如同约翰·伯格所讲的:“在我们周围的世界中,只有观看才能使我们确定自己的位置。”

这种观看身份,既是一个旁观者,又是一个“局中人”。也就是说,既要客观清醒,又要投入融进。观看的过程,也是一种感悟和思考的过程,努力从物象中生发出一些意象,体会出一种境界来。同时,要从表象中抽象出一些体现本质性的内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视觉纪事的指向。

罗斯勒认为,纪实摄影特征就是“一种与过程同在的实践”。而这种“同在”,是以影像呈现这个基本元素来进行的。拍摄者的意图是否能够呈现,呈现出怎样的效果,最终取决于读者对影像的理解和判断,取决于读者在影像审美中对于创作者视觉纪事的认可与否。

对少林寺一方面进行面上的拍摄,一方面进行深度的视觉观察,最后完成了对专题拍摄的方案分解。这种分解,有理性的归纳,更多的是感性的认识。

在经过一段视觉观察后,我决定从“法事活动”“僧人生活与世俗社会”“少林武功”“禅意少林”这四个方面重点进行影像呈现,讲述当代少林故事。在六访少林寺的拍摄中,虽然内容不断丰富,也有一些变化,但这四个方面的总体结构始终没有动。

三、特定性物象的选择与捕捉

视觉纪事的过程即是摄影者对“特定性瞬间”影像定格的过程。选择了纪事题材并通过视觉观察确定如何纪事的路径后,专题的成功关键在于影像的呈现效果,在于对能够充分演绎题材的特定性物象的选择和捕捉。

首先,我们所选择的特定性物象是什么?这种特定性自然是围绕主题而设定的。有些物象虽然也具有影像价值,但它与主题无关,因而就难以进入专题视觉叙事的观察和选择之中。此时你所要选择的“特定性”,一是相对于主题而言的;二是它同时具有影像的“特定性”价值,而不是与主题相关的一般性物象。因此,正是对这种特定性物象的呈现构成了纪实的内容。史托特在《纪实表达与30余年的美国》中说过这样的话:“纪实作品的核心始终是它的内容,而不是形式、风格或媒介。”

而作为专题中的特定性物象的选择,既要考虑到它本身具有叙事性的特征,同时,还要考虑到它能够同时与专题中其他特定性物象一起逻辑性地呈现。这种逻辑性要求,不能用极端现象的物象来代替一般意义的特定性,此外,这个特定性物象能与其他物象构成视觉纪事合理的叙述关系。也就是说,它既呈现某个内容,又与整体纪事相连带。

《视觉少林寺》的物象选择也正是按照这样的原则和要求展开的,比如,早课中的佛光烛影、诵经叩首,都选择了一些特定性的物象并且逻辑性地呈现。即便是那个殿前拜榻留下的跪痕,也呈现出强烈的叙事性和时空感:岁月流殇,跪痕常在;物是人非,此情何堪?

正如同电视剧中的一帧帧画面构成一种连续性一样,视觉纪事的一幅幅影像,在单个呈现故事性画面的同时,又与其他特定性物象的影像,构成一个叙述性的纪事过程。与电视剧和电影不同的是,专题纪事中的影像,相对来说更具有独立性,与其他影像不一定要构成直接的前后顺序关联。有时,不同的图片顺序,往往会带来不同的逻辑关系和思维解读,而这也就同时要求影像本身要具有独立存在的特定价值。

物象的选取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捕捉到相应的影像。物象在流动,在变化,环境制约着它,其他物象也在影响着它,因而这种特定性有时很难把握,很难捕捉,得靠机遇。就在那个地方,那个瞬间,那种机缘发生时,恰恰你在现场,并且,恰恰是你能准确地捕捉到和呈现了它。

是的,在这个“特定性瞬间”,你是否能够捕捉到特定性物象所呈现的意象,不仅取决于客观环境和你是否在场,而且也取决于作为视觉纪事主体的你,是否具有娴熟甚至是特殊的技能,能够呈现对应的影像。同时,不仅是技巧,还有主体当时的主观状态,包括思想、情感、情绪等也对影像的呈现产生直接的影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任何一幅影像佳作,它都是“唯一的”,是多个主、客观要素聚合的结果。

四、故事性画面的呈现

传统纪实性摄影建立在严格的真实性基础上,它的主要功能是客观记录。这不包括近些年兴起的“新纪实主义摄影”,通过导演编排来再现某些场景。曾有过关于纪实性摄影的客观性与艺术性讨论,现在对此也基本上形成了一些共识,即纪实性摄影在恪守真实性的原则下,可进行艺术性表达。合理的艺术表达,往往能增强影像的效果。

美国艺术批评家格林伯格说:“如果真要把照片当作是一件艺术品,那么,它必须要能讲述一个故事。”好的摄影作品,包括纪实性摄影作品,有些真实性与艺术性兼具,的确堪称艺术品,但并非每个作品都能讲一个故事。视觉纪事的影像呈现要有画面感,有的画面确实呈现出一定的故事性。一幅有故事性的影像往往具有较多的内涵,耐看。

关系构成一种故事性。有的是影像中的人物与人物关系构成一种故事性;有的是人物的特定状态或具有特定性标识和特征所形成的故事性;也有一种画面构成上的矛盾性、偶合性给读者视觉造成的故事性;还有其他一些手段,不一而足。

摄影史上那些耳熟能详的新闻和纪实作品许多都具有故事性,同时,这种故事性也推动了照片的传播,比如多萝西娅·兰格的那张《流离失所的母亲》、阿尔弗雷德·艾森施泰特的《胜利之吻》等。

在《视觉少林寺》中,我借助了一些拍摄手法使画面具有某种故事性,以上所提到的方法在少林寺影像中都能见到一些端倪。

画面的故事性呈现,对于视觉纪事来说十分重要,它既是构成视觉纪事的一个环节,又同时独立呈现物象的某些特定性,增强视觉纪事的效果和审美价值。

五、主观状态与客观物象之间的关系及作用

物象是客观存在的,然而,在一千个观看者眼中,会有一千个不同的物象影像,有时,如同《庄子·外物》中所讲的“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胡武功在《影像的力量》中说“影像是一种象征物”。他论及陕西纪实摄影时说:“在早期陕西纪实摄影中,隐藏着浓厚的‘艺术性’。也就是说,这些作品的影像,看似客观,实际上都表现着摄影师强烈的主观情绪。他们的影像大都是一种象征物,象征物的影像体现着摄影师对事物认知的个性化态度。”他论述的是客观物象在不同主观认知中的差异性。这涉及摄影师的价值判断、生活经验、审美倾向和情感,甚至观看物象时的心理状态以及观看方式和介入程度。美国摄影师丹·温特斯在《观看之路》中说,他在暗房里立了一块手写的标语牌,上面写着:“相片本身会传达出作者注入其中的情感。”

因此,在影像对物象的呈现中,主观状态的认知不同,影像的呈现效果就会体现出差异性。鲍昆在《观看再观看》一书中这样评述薛挺的拍摄:“他在取景框中寻找他内心激情爆发的一刻,寻找他和对象对应的一瞬间。那一瞬间是镜头快门和薛挺之间共同达到的一种爆炸和疯狂……摄影是非常个人化的‘视觉+情感’的瞬间交流和激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又可以说,影像是主、客观因素互为作用的结果。当然,客观物象是第一性的,它决定你拍摄的“是什么”。

拍摄者主体的差异和主观状态的差异,决定了影像的个性化。它体现为特征、风格、影调、语汇的不同。除了以上所讲的那些差异性之外,拍摄者的创作手法与技巧,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贝罗夫曾经这样评述过弗兰克和克莱因看似随机性的拍摄:“他们随意选取题材,展示无序的片段,随机截取景象,将事物并置造成奇异的效果。这些特殊的手法使我们将注意力从照片本身转移到照片中的文化和人物身上。”贝罗夫的观察是锐利的,指出了创作方法对物象转化为何种影像的作用。但是,要说弗兰克和克莱因对物象的选择是“随意的”,我不太认同。

我在拍摄少林寺过程中,很注意这种主观状态,它包括整体的认知状态,也体现为具体拍摄物象的状态。释永信方丈说少林寺的精髓要义是“禅武合一”。我认知这点,进入这种主观状态,来看待所拍摄的物象,自然体现出个性化特征,比如下面这幅三个武僧功夫展现的照片,就有一种飘飘乎如御风而行之感,充满了禅意。

当采访武功总教头延庄法师时,我问他现在如何练功?他笑着回答说:“修炼,坐禅,练内功”。这也是“禅武合一”。我拍了一张延庄法师坐着打拳的照片,劲道虽然内敛,那张力,还是溢出影像之外。

对禅意的认知,可以在影像中自然流露。比如,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普通的一个僧人,一个背影,可是,就在那个“特定性瞬间”,主观状态与客观物象交融在一起,赋予物象以浓郁的主观色彩,那僧人、那背影,便多了几分禅意。

六、视觉叙事手法的多样性

在专题性的视觉纪事中,物象的选择决定了纪事的内容,而面对相同的物象,以什么样的个性特征去纪实、叙事,即选择怎样的影调、风格等,从总体上去呈现物象,去叙述它,决定了纪事影像的总体特征和风貌,如同一首乐曲的调性,一幅油画的基调和底色。

在具体物象的拍摄中,不同的方法、手段和特殊技巧的运用,也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我也拍过灵隐寺和其他寺庙,我的印象是:一样的佛像,不一样的僧人。我对少林寺的拍摄,与对灵隐寺的拍摄方法是有一定区别的,这样可以更好地呈现少林寺的特征,体现它的“禅武合一”。

画面的结构,光影的运用,会赋予物象以多层意义的影像,使得视觉纪事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观看和叙事的方式更加具有多样性,从而增强画面的感染力,使读者爱“读”。

在“禅武合一”的总体格调中,我采用了弱光、画面分割、构成、混搭、局部特写等方法,借以突出某种意象,传达创作意图。

在少林寺的拍摄过程中,我注重对光影的运用。少林寺僧人上早课、晚课的场所光线非常暗,拍摄难度较大,然而,正是这种弱光拍摄的运用,使得照片的光影效果更加明显,也赋予影像一种神秘感。

整个专题纪事的尾声有这样一幅具有禅意的影像:僧人开门,光透门而入。

面对此景,我不胜唏嘘,在按动快门的声响中,我突然想到加拿大著名摇滚明星莱昂纳德·科恩的句子:

万物皆有裂痕,

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王瑶

2017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