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米特与政治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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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施米特的影响

施米特在学界的影响最初仅限于欧洲,尤其是德国,施米特对战后欧洲哲学保守主义思潮以及德国法学界颇具影响,他为德国培养了恩斯特·福斯特霍夫(Ernst Forsthoff)、恩斯特·胡伯(Ernst R. Huber)等若干名优秀的宪法学家,联邦德国的不少法学家与法官都是施米特的再传弟子。[德]扬-维尔纳·米勒:《危险的心灵:战后欧洲思潮中的卡尔·施米特》,张䶮、邓晓菁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施米特思想中的某些因素后来间接地由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卡尔·弗里德里希(Carl Joachim Friedrich)、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需要指出的是,施米特对摩根索有大的影响,但摩根索对施米特几乎没有什么影响。1933年,摩根索曾发表批评施米特《政治的概念》的文章,但施米特从未对其做出回应。威廉·舒尔曼曾构建施米特与摩根索之间“隐蔽的对话”,认为二者都是国际政治理论中的霍布斯主义者、现实主义者,相互影响。这种观点遭到了批驳,被认为不合历史事实,摩根索与施米特的关联实际上仅限于摩根索对施米特《政治的概念》的单方面批评,摩根索发表此文是为表明与已经投靠纳粹的施米特保持距离。舒尔曼的观点参见William E. Scheuerman,“Another Hidden Dialogue: Hans Morgenthau and Carl Schmitt”, in William E. Scheuerman, Carl Schmitt:The End of Law, New York:Rowan&Littlefield,1999,pp.225-251。本德斯基的批评性观点,参见Joseph W. Bendersky,“The Definit and the Dubious: Carl Schmitt's Influence on Conservative Political and Legal Theory in the US”, in Telos,vol.122, Winter,2002,p.45。等移民学者带到了美国,尤其以他对政治理论家卡尔·弗里德里希的影响为最。施米特与卡尔·弗里德里希有着长期的私人联系。弗里德里希关于极权主义的理论、行政紧急权的观念以及对国际关系、联邦主义等问题的看法,皆直接受到施米特的影响。“The Definit and the Dubious: Carl Schmitt's Influence on Conservative Political and Legal Theory in the US”,pp.46-47.卡尔·弗里德里希曾著有《国家法中的国家理性》(Carl J.Friedrich, Die Staatsraison im Verfassungsstaat, Freiburg, Muenchen,1961)。人们也往往将战后美国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sm)思潮与施米特联系在一起,认为施米特是哈耶克、熊彼特、威廉·克里斯托(William Kristol)等保守主义理论家的先驱。Carl Schmitt:The End of Law,pp.11-12.例如,约翰·麦考米克(John P. McCormick)便认为,施米特是“过去与现在的桥梁,是战时德国法西斯主义与‘二战’以后北美保守主义之间的桥梁”。John P. McCormick, Carl Schmitt's Critique of Liberalism: Against Politics as Techn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302.不过,约瑟夫·本德斯基(Joseph W. Bendersky)则认为,施米特与美国新保守主义之间的联系其实是虚构的。事实是美国的保守派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不了解施米特的思想。Joseph W.Bendersky,“Carl Schmitt and the Conservative Revolution”,in Telos,vol.72, Summer, 1987, p. 37.本德斯基反对在施米特与美国保守主义之间建立联系,他强调美国保守主义兴起的独立性。以笔者之见,在施米特与美国保守主义之间进行比较研究,尽管不乏政治哲学意义,但诚如本德斯基所言,施米特对美国保守主义的影响,确实不应被夸大。

本德斯基基于思想史研究而得出的结论,可由施米特著作的英译状况得到说明。1962年,美国学人乔治·施瓦布(George Schwab)试图做关于施米特的博士论文时曾被否决。他以英文写成的论施米特的著作在美国长期找不到出版社出版,最后只好于1970年在柏林出版。George Schwab, The Challenge of the Excep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Political Ideas of Carl Schmitt between 1921 and 1936, Berlin:Duncker und Humblot,1970.施米特最有名的著作《政治的概念》1976年才有英译本,由本德斯基所写的第一本施米特传记也是到1983年才问世的。Joseph W.Bendersky, Carl Schmitt:Theorist for the Reich,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3.1985年,英文版《议会民主的危机》(即《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艾伦·肯尼迪译)、《政治的神学》(乔治·施瓦布译)出版。稍晚,《政治的浪漫派》(盖伊·奥克斯译)也被译成英文出版。Carl Schmitt, Politicial Romanticism, translated by Guy Oak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MIT Press, 1986.美国学者很晚才了解施米特以及他对自由主义的批判。

如今,施米特的影响是世界性的。围绕施米特而产生的讨论也越来越多。特别是在1989年苏联解体后,随着中东欧转型过程中宪政危机的出现,施米特的宪政理论颇受关注Constitutional Failure:Carl Schmitt in Weimar,pp.4-5.;并且,随着“冷战”结束后世界秩序的大调整,施米特这位具有国际眼光的思想家也日益引起学人的兴趣。在美国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欢呼西方自由民主在世界范围内大获全胜、“历史终结”[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的时刻,施米特这位以批判普世主义著称、曾与历史终结论的先驱法国黑格尔专家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进行对话的政治理论家关于施米特与科耶夫的对话,参见本书第八章第三节。,再次受到学人的重视,而美国保守派学者塞缪尔·亨廷顿则大体化用施米特思想的逻辑提出了“文明冲突论”[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9年。,他关于“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的探讨也不无施米特色彩——“秩序”在施米特那里具有十分重要的位置。美国新保守主义重要代表欧文·克里斯托(Irvin Kristol)在阐述新保守主义信条时,曾将新保守主义的渊源追溯到施米特,他将施米特的思想概括为三点:“第一,爱国主义是一种天然而健康的情感,应当由私人及公共的制度加以鼓励;第二,世界政府是一个可怕的理念,它会导向世界性的暴政,那种旨在构建一个终极世界政府的国际制度必须受到最深的质疑;第三,政治家首要的是有能力区分敌人与朋友。”Irvin Kristol,“The Neoconservative Persuasion”, The Weekly Standard,25 August,2003.另见Mika Ojakangas, A Philosophy of Concrete Life:Carl Schmitt and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Late Modernity, Bern: Peter Lang, 2006, p. 13。法国后现代主义大师雅克·德里达也承接施米特“敌人”与“朋友”的话题,大谈“友爱的政治学”。[法]雅克·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及其他》,胡继华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在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界,施米特往往作为自由主义的批评者出现,激起自由主义的自我反思与批判参见[英]理查德·贝拉米:《重新思考自由主义》,王萍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3页。贝拉米在该书“卡尔·施米特与自由民主理论的矛盾”一章中探讨了施米特理论对发展自由主义的意义。一方面,他认为施米特对自由主义及议会民主的批评大多站不住脚,另一方面,他又称自由主义者当接受施米特的批评,去除自身的理性主义倾向,以获得捍卫自身价值观的政治意志。,左派学者也愿意从施米特著作中汲取灵感,丰富自己的理论,他们在批判自由主义的过程中,与施米特走到了一起。参见[美]贾恩弗兰科·波齐:《近代国家的发展》,沈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1987年与1989年,Telos杂志(总第72期,第78期)皆推出了施米特专栏,此后也不断刊载与施米特有关的论文。

在21世纪的今天,施米特思想仍然具有相当的相关性。恐怖主义及其活动以及由此激起的反恐战争,涉及诸多议题,仍然不脱施米特的理论视野,例如游击队理论与空间秩序、例外状态下的主权者决断、世界秩序的民族国家基础、各种普世主义说辞后面“价值的暴政”,都可从施米特那里得到解释。而晚近以来政治理论界关于“帝国”问题的讨论,涉及新形势下如何理解“政治”的概念、如何构建世界新秩序等核心问题,更是战后施米特一直关注的话题。参见[德]赫尔弗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统治世界的逻辑——从古罗马到美国》,阎振江、孟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笔者在阅读施米特著作时,深感施米特数十年前所写的文字,常常似在谈论今日我们所面临的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