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夷则商，俗名商调
暮檐凉薄①。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②。渐夜久、闲引流萤③，弄微照素怀，暗呈纤白。梦远双成④，凤笙杳⑤，玉绳西落⑥。掩
帷倦入⑦，又惹旧愁，汗香阑角。 银瓶恨沉断索⑧。叹梧桐未秋⑨，露井先觉⑩。抱素影、明月空闲⑪，早尘损丹青⑫，楚山依约⑬。翠冷红衰⑭，怕惊起、西池鱼跃⑮。记湘娥⑯、绛绡暗解⑰，褪花坠萼⑱。
［笺 注］
①凉薄：微凉。
②动竹：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邈：远，渺茫。
③流萤：飞动的萤火虫。杜牧《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因萤火为冷光，故下有“微照”“纤白”之语。
④双成：董双成，传说为西王母的侍女。
⑤凤笙：笙的美称。见前《瑞鹤仙》（彩云栖翡翠）注③。《汉武帝内传》：西王母“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李德裕《步虚词》：“仙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凉吹玉笙。”
⑥玉绳：天乙、太乙两星之共名。在北斗第五星玉衡北面。《太平御览》卷五引《春秋元命苞》：“玉衡北两星为玉绳。”秋季夜半后，玉绳自西北转，逐渐下沉，故古人多以玉绳低垂来形容夜深或拂晓。谢朓《至京邑赠西府同僚》：“金波丽
鹊，玉绳低建章。”苏轼《洞仙歌》：“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⑦（shū）：粗丝或粗葛织成的布帛。周去非《岭外代答·服用门·子》：“邕州左、右江溪峒，地产苧麻，洁白细薄而长，土人择其尤细长者为子，暑衣之，轻凉离汗者也。”帷：粗布制作的帷幔。
⑧“银瓶”句：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⑨梧桐未秋：化用桐叶知秋。梧桐落叶最早，由其叶落即知秋至。《广群芳谱·木谱·桐》：“立秋之日，如某时立秋，至期一叶先坠，故云：‘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⑩露井：指无井栏、井盖之井。萧纲《初桃》：“飞花入露井。”周邦彦《过秦楼》：“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
⑪明月：此指团扇。旧传班婕妤《怨歌行》：“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徐陵《杂曲》：“歌扇当窗似秋月。”空闲：弃置不用，即秋扇见捐。班婕妤《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⑫尘损丹青：指扇面上的绘画因捐弃不用而被尘土掩没、蠹损。丹青，本指绘画所用颜料，后泛指绘画。《晋书·顾恺之传》：“尤善丹青，图写特妙。”
⑬楚山：代指美女的远山眉，即扇面上所画美女。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宛转双蛾远山色。”依约：依稀隐约，不够分明的样子。张泌《浣溪沙》：“依约残眉理旧黄，翠环抛掷一簪长。”
⑭翠冷红衰：李商隐《赠荷花》：“翠减红衰愁煞人。”柳永《八声甘州》：“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⑮西池：即西湖。
⑯湘娥：湘女，湘夫人。屈原《九歌·湘夫人》王逸注：“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没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张华《博物志》卷八：“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曹植《九咏》：“扬激楚兮咏湘娥。”李贺《李凭箜篌引》：“江娥啼竹素女愁。”
⑰绛绡暗解：即“香囊暗解”。秦观《满庭芳》：“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解，解佩，解下佩物（多指佩玉、香囊等）。《列仙传》：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挑之。交甫悦，受佩而去数十步，空怀无佩，女亦不见。晏殊《木兰花》：“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⑱萼（è）：花萼。花瓣下部的一圈绿色小片。苏轼《答陈述古二首》其二：“小桃破萼未胜春，罗绮丛中第一人。”
［译 诗］
薄暮，屋檐下
送来一阵凉爽
是清风掠过吗
竹丝传来轻微声响
是我思念的故人吗
你悄无声息来到身旁
久久地，檐下静坐
夜深，更长……
只见萤火虫一明一灭
划破夜的围墙
即使这点点微光
也照见我冰雪肝肠
茫茫暗夜，这冷光
连纤小细部也都照得通亮
是进入遥远的梦境了吗
仙女董双成从天而降
凤笙吹奏的乐曲
旋律逐渐渺茫
夜如何？玉绳低转
沉向西南方向
掩好清凉的蚊帐
却一直懒于上床
怕的是引发旧愁
阑干角落熟悉的汗香
井底牵引银瓶
银瓶坠井咚然作响
系瓶的绳索断掉了吗
瓶儿无法再牵引向上
可叹还没有秋深
梧桐叶却先已枯黄
敞开的井口
任梧桐叶坠入它的胸膛
独自拥抱银色的光影
明月团扇已派不出用场
扇面上的水墨丹青
早已破败损伤
但画面的楚地山川
依然不曾走样
翠叶因风冷而凋损
红花早失去往日的模样
怕的是西池中的鱼儿跃起
对此感到惊诧忧伤
纵然是娥皇女英
也不免泪洒千行
当年江边二女
曾解赠佩饰香囊
到而今，只留下
花的殒落，叶的衰丧
［说 明］
此为忆姬之作。平起而措意实深，于“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二句可见。“故人”，实即“玉人”，从《莺莺传》“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二句化出。“渐夜久”以下三句，将自身融入夜色，仿佛“流萤”一般，提着一明一灭的小小银灯，四处寻觅失落的情爱，寻觅久久难忘的“故人”。此时此刻，全身心似乎都被这冷光“微照”清洗一过，情不自禁地要坦陈心愫，甚至连毫厘般纤小细部也都自觉自愿地裸露于此冷光“微照”之下，以补前愆。词人之心可谓诚矣！正是这一“诚”字把词人带入梦境，直至“玉绳西落”仍“倦入”“帷”。一结“汗香阑角”四字，承上启下，通过嗅觉，唤醒当年。此为梦窗惯用手法，如《风入松》之“有当时纤手香凝”，《八声甘州》之“腻水染花腥”。换头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意交代悲剧的原因。继之用桐叶知秋、秋扇见捐、翠冷红衰等肃杀景物，衬托悲剧气氛与悔恨心情。结拍用“褪花坠萼”与斯人永逝打并在一起，使悲剧气氛更为浓挚。陈洵所说“人事风景，一气镕铸，觉翁长技”，即指此而言。
［汇 评］
起三句与《新雁过妆楼》“风檐近、浑疑玉佩丁东”同意，盖亦思去妾而作也。暮凉，起赋。“故人”，点出。“来邈”一断，却以“夜久”承“暮凉”。“纤白”一断，却以“梦远”承“来邈”。掩帷倦入，跌进一步，复以“阑”承“檐”。笔笔断，笔笔续，须看其往复脱换处。换头六字，一篇命意所注。未秋先觉，加一倍写，钩勒浑厚。“抱素影”三句，谓旧意犹在，未忍弃捐。“翠冷”二句，谓其人已去。“绛绡暗解”，追忆相逢，“褪花坠萼”，则而今憔悴。人事风景，一气镕铸，觉翁长技。“明月”谓扇，“楚山”扇中之画，却暗藏高唐神女事，疑其人此时已由吴入楚也。
——陈洵《海绡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