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诗
蔡琰
【作者小传】
蔡琰(177—?),原字昭姬,晋时避司马昭讳,改字文姬,陈留圉(今河南开封杞县)人,东汉大文学家蔡邕的女儿。博学多才,精通音律,擅长书法。16岁嫁给卫仲道,不久,夫死,无子,回娘家居住。兴平(194—195)年间为胡骑所获,流落南匈奴12年,归南匈奴左贤王,生二子。建安八年(203),一说建安十二年(208)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赎之,归汉,改嫁董祀。她的作品相传有三篇,五言《悲愤诗》、骚体《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躇,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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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愤诗》是我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的五言长篇叙事诗,它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诗人在汉末大动乱中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被掠人民的血和泪,是汉末社会动乱和人民苦难生活的实录,具有史诗规模和悲剧色彩。
全诗可分三大段,第一大段分三个层次。前十四句,先从董卓之乱写起。这是诗人蒙难的历史背景,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这三四年的动乱情况,诗中所写,均有史可证。“斩截无孑遗”以下八句,写出了以董卓为首的一群穷凶极恶的豺狼所进行的野蛮屠杀与疯狂掠夺。“所略有万计”以下十六句,细述诗人在俘虏营中的生活。第二段主要描写在边地思念骨肉之亲的痛苦及迎归别子时不忍弃子、去留两难的悲愤。第三段叙述归途及归后的遭遇。
艺术上有几点突出的成就。首先,诗人善于挖掘自己的感情,将叙事与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虽为叙事诗,但情系乎辞,情事相称。如作者为突出别子这一重点,用回环往复的手法,前后有三四次念子的艺术描写,写得声泪俱下。从这里可以看出别子是诗人最强烈、最集中、最突出的悲痛。其次,《悲愤诗》的真实感极强,诗中关于俘虏生活的具体描写和别子时进退两难的复杂矛盾心情,非亲身经历是难以道出的。最后,《悲愤诗》语言浑朴,“真情穷切,自然成文”,它具有明白晓畅的特点,无雕琢斧凿之迹。某些人物的语言,逼真传神,具有个性化的特点。如文姬别子时,儿子说的几句话,酷似儿童的语气,似乎可以看到儿童抱着母亲的颈项说话的神态,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对母亲的依恋跃然纸上。
【思考阐释】
一、近代学者吴闿生说:“吾以谓(悲愤诗)决非伪者,因其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代也。”沈德潜说《悲愤诗》的成功“由情真,亦由情深也”。分析作品叙事与抒情的融合。
二、读“文姬别子”会让人感到痛彻肺腑,它如此打动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三、蔡琰的遭遇令人欷歔,从中可以看出时代对个人命运的深刻影响。
四、文姬为何不留在匈奴而要别子返汉?如有兴趣,可通过相关史料分析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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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之乱
(董卓)尝遣军到阳城,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云攻贼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其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
——西晋·陈寿《三国志·董卓传》
命运多舛
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
祀为屯田都尉,犯法当死,文姬诣曹操请之。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坐者满堂,操谓宾客曰:“蔡伯喈女在外,今为诸君见之。”及文姬进,蓬首徒行,叩头请罪,音词清辩,旨甚酸哀,众皆为改容。操曰:“诚实相矜,然文状已去,奈何?”文姬曰:“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时且寒,赐以头巾履袜。操因问曰:“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之。”文姬曰:“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董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