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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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唐宋词体式的复杂性——笼罩在“长短句”面目之下的各词调间的体式差异与同一词调内部的体式差异现象,都十分突出,不能像五七言律诗那样仅仅总括为几种体式,而只能是就各个具体词调来举证与分析。因此,“词乐”(造成体式各异的主要因素)、体式自身的规律,以及作为标准的词作,就成了一本“词律”著作的核心内容。

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正是承继了“词律之学”的传统并融会有作者独特见解的著作。举其要者,有以下数事,可资注目:

(一)明渊源

唐宋词调,大体可以分为“旧曲”与“新声”两类,论其来源则是极为复杂的。调名下例有的说明文字,是旁征故籍以为考证。如《破阵子》,先注明“唐教坊曲”,又注明“一名《十拍子》”,然后引宋人陈旸《乐书》载“唐《破阵乐》属龟兹部”,后下按语说:“《秦王破阵乐》为唐开国时所创大型乐舞,震惊一世。玄奘往印度取经时,有一国王曾询及之。见其所著《大唐西域记》。此双调小令,当是截去舞曲中之一段为之,犹可想见激壮声容。”则词调《破阵子》的来源,可作三面观:一是归属西域“龟兹部”,是“胡乐新声”;二是来自大曲《秦王破阵乐》,即就“大曲中摘遍”;三是来自唐教坊乐,即《十拍子》,能够“依曲拍为句”,撰写新歌词。前两者属于这个词调的远源,后者则是它的近源。

(二)注宫调

宫调的考证于词律来说是撷取以备注的,康熙《钦定词谱》有此例,但有的地方混入了曲谱的宫调,且于转调一事亦不详。龙先生这本书所引明人朱权的《太和正音谱》以标注宫调,也是仅供参证而已。又,《念奴娇》引《碧鸡漫志》载,宋曲入“大石调”,复转入“道调宫”,又转入“高宫大石调”。然后说“其用以抒写豪壮感情者,宜用入声韵部。另有平韵一格,附著于后”。则注明转调。姜白石《湘月》词序说“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即“移宫转调”:从“正宫大石调”转“道宫小石调”再转“高宫大石调”;而姜词为去上声韵,可补入例词。

(三)备体式

旧式词谱受小令、中调、长调分类影响,以字数多寡为序;此则以韵脚平仄分类,兼顾各调体式演变,较具体系。又,旧式词谱中凡字数、句读一有参差,便列为“又一体”;此则以习用者(即名家名篇)为“正格”,以平仄韵转换为“变格”,其间句读出入者列“第一格”、“第二格”,亦见整饬。如《浪淘沙》,以唐人七言绝句体为第一格,双调小令体为第二格,又以柳永词上下片起句皆少一字为“别格”(即“变格”),而以柳永、周邦彦所作长调慢曲为第三格。

(四)严字声

宋人已讲求字声,此点关系唱法;“词格”中所严格讲求字声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为所谓“领格字”,一为句或韵前一字,且例用“去声”。前者例证甚多,后者如《满江红》引证姜白石“平韵格”词,附注并引词序说:“《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调。如末句用‘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原为平声的“心”字要唱作去声,正是位于韵脚前一字之故,也就在“词格”中形成惯例,必须严守。四声中专提“去声”,是宋人唱词中的旧例,随后出现的曲谱即于“去上”配合加以强调,反过来也影响了词谱的考订。

(五)定韵位

与诗体韵位具有规律性的出现在偶数句不同,唐宋词押韵位置很复杂,有与乐曲均拍位置相合者,如《八声甘州》,“因全词共八韵,故称‘八声’”。所谓“八声”即上下片各“四均拍”。也有歌词撰写出现的特定格式。如《沁园春》,“前片四平韵,后片五平韵,亦有于过片处增一暗韵者。”“暗韵”又称“句中韵”。又有所谓的“夹叶”者,如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另有宋人韵宽的旧说;如《法曲献仙音》以姜白石词为例,“附注”中按语云:“词中‘计’字是韵。姜词第三、四部韵往往往同用,殆是江西方音。如《长亭怨慢》‘矣’、‘此’(三部)与‘梨’、‘户’、‘许’、‘树’、‘暮’、‘数’、‘付’、‘主’、‘缕’等字同叶,是其证。”三部、四部同用者,是据戈载《词林正韵》所定“支微韵”与“鱼模韵”的通押。

(六)辨句法

句法直接关联起“长短句”的呈现形式,但不必一律照“格”死“填”。如《戚氏》附注说:“‘当年少日’与‘对闲窗畔’二句,皆上一、下三句式。在长调慢词中,此等处最宜注意,须于曼声长吟之际,细加玩味,方能有所领悟,掌握节奏声容。”此等处是须严格的。而如《摸鱼儿》,则云:“前第四、后第五韵,定十字一气贯注,有作上三、下七,亦有以一字领四言一句、五言一句者,可以不论。”此等处又是不必拘泥的。

(七)求声情

唐宋词的声情,也称作“调情”,是指曲调旋律所传达出来的情感特征。由于词乐的失传,可以勘查声情的途径,不外以下三种方式:(1)据故籍中关于歌唱人、歌唱效果以及乐器配合的记载;(2)大家名篇的内容风格;(3)曲家所记录的宫调声情(如燕南芝庵《唱论》)。而本书之中另外参用了一种,即“声韵组织”的“拗怒”与“和谐”,是龙榆生先生的研究心得所在。他对此原理最为简要的说明,是下面这段话:


一般地说来,人类的情感,虽然因了物质环境的刺激从而触起千态万状的心理变化,但总不出喜、怒、哀、乐、爱、恶、欲的范围,也可以概括为喜、怒两大类。人类借以表达种种不同情感的语言音节,虽然也有轻、重、缓、急的种种差别,也可以概括为和谐与拗怒两大部分。唐、宋人所组织的“今曲子词”,尤其是慢曲长调,在这上面是十分讲究的。它能在和谐与拗怒的音节方面,加以适当的安排,构成矛盾的统一体,借以表达作者所要表达的某种微妙感情而恰如其量。(《谈谈词的艺术特征》,原刊《语文教学》1957年6月号,收入《龙榆生词学论文集》)


如《六州歌头》先引宋人程大昌《演繁露》的记载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然后下按语说:“一百四十三字,前后片各八平韵。又有于平韵外兼叶仄韵者,或同部平仄互叶,或平韵同部、仄韵随时变换,并能增强激壮声情,有繁弦急管、五音繁会之妙。”这是以声韵组织说提供声情佐证的准确的一例。(更为详细的举例说明,参看龙榆生《词曲概论》下编《论法式》以及《词学十讲》。)

不过,既然是所推求而出的声情,它是否符合当时人的体会,恐怕就很难肯定了。如上引《破阵子》,说它“犹可想见激壮声容”,所举例词即辛稼轩“醉里挑灯看剑”。诚然,还可以举出李后主的“四十年来家国”,其声情也许如此吧。然而,宋人创作《破阵子》较多且不乏名作的是晏殊,如下面这首: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绸缪宛转之态,呼之欲出,似也不妨作为激壮声情的补充。

在以上七事之外,还可以加上“赏文辞”一项;即此中所举的例词,先以|(仄)、—(平)、+(可平可仄)等构成简明“图谱”,后举出文辞,注明·(句)、◎(平韵)、△(仄韵)。图谱是从文辞中衍生的——这两者关系不能倒置;而文辞大多从善本词集中择取,此外也很注意网罗遗珠,如《行香子》所举秦观一首,括注说:“此据康熙《词谱》卷十四所录,汲古阁本《淮海词》及宋本《淮海居士长短句》皆无。”同一词调下所举例词,自是不会缺席大家力作,同时相互比勘,则会有势均力敌、煞是好看之感的。若此,读者还要株守着是平是仄,则不免有买椟之憾;倘能于文辞间“反复吟咏”,自然了悟,或与作者的初衷不甚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