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节俭悖论
从小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威严与专制,少言寡语、面色铁青的父亲让我十分惧怕,又“怀恨在心”。试想,一群小麻雀,聚在一处吃饭,却有一个老麻雀硬生生不让出声,名曰:“饭还堵不住嘴?”尽管小麻雀们清楚饭确实堵不住嘴,然而他是父亲,父亲就可以将“非”说成“是”,而且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我的毛病是爱书如命,弄到一本好书,必是彻夜不眠。三更半夜,父亲推门进来,二话不说,关掉电灯,敢有半点反抗,那本书便体无完肤了。
对父亲印象的转变始于我备考大学那段难忘的时光。一声父命将我从准备“扎根”的农村召回。离高考只差十余天了,每天复习功课至深夜,总有面色铁青的父亲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杯滚热的糖水。父爱稀缺使这杯糖水的边际效用畸高,我从心底较劲:无论如何也要考上大学,报答父亲。大学毕业后,我远嫁他乡。临别时,沉默寡言的父亲眼里闪着泪光,那一刻,深沉、凝重的父爱撞击着我的心灵,泪水朦胧中,我感到父亲明显老了。
2000年3月,享年65岁的母亲突然离世,我在饱尝悲痛之后,父亲在我心中的价值一夜暴涨,什么教授、博士,一切身外之物与父亲相比皆无足轻重。我近乎哀求地将父亲接到美丽的滨城,那段时间我的中心工作只有一个—陪伴父亲。无论是远足还是散步我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以失去母亲的代价获得大彻大悟,明白了为孝者须争朝夕,年逾古稀的父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踪影,留下的是那漫漫无期的追悔和痛彻心扉的遗憾。父母既是儿女的生产者又是儿女珍稀的不可替代、不可再生的情感资源。
20年后又和父亲朝夕相处,父亲于我有几分陌生,岁月磨平了父亲的棱角,他明显变得随和且唠叨了。和大多数老人一样,他对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有诸多看不惯的地方。我们让父亲不满意的地方太多了,剩饭说扔就扔,电话哇啦哇啦地打,热水器24小时不停地工作,当然还有经常出门打的和外出吃饭。
一日,我陪老父去有半部中国近代史之称的旅顺游玩,来到了日俄战争的主战场—203高地。炎炎夏日,望着那座对一个七旬老人来说不算低的山头我陷入两难境地:上去,怕累着父亲;不上,已经花了60元门票,估计老父断不会答应。这时来了几位农民,索价20元,要用滑竿抬父亲上山,遇到这等能增加消费者剩余的好事,我自然非常高兴,正准备付钱,父亲却一脸威严地说:“怎么?有钱了?会剥削人了?”父亲的训斥,勾起我幼时的惊悸,“虎老余威在”,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几步一停地开始爬山。那一日,因为疲惫,因为不快,我和父亲游兴索然,父女的观念之争盖过了“日俄之战”。
夜晚,同样倔强的我与老父一番长谈,中心议题是转变观念。我说:“老爸,您能否换个角度看待现实的世界,比如整个东北电力过剩,生产出的电力不能储存,不是消费就是浪费,电能在咱家转成热能,不比白白地耗掉强?我之所以打电话不怕花钱那是因为物有所值,当年若不是和妈妈哇啦哇啦地打那么多电话,今天我是不是会有更多的遗憾?再说咱们坐出租车,国家有税收可以干更多的事儿,司机有收入可以吃穿用,而司机的吃穿用是不是又提高了总需求,激活了不景气的经济?就说今天,原本有一个三赢的自由贸易,若您同意坐滑竿,您老可以优哉游哉,我呢,尽了孝心,获得了安心,而那几个农民半小时挣20元劳动报酬不比他们种地强?20元于我们可有可无,对农民来说却意味着种子、化肥、孩子的学费,都像您一样‘不剥削人’,农民什么时候能脱贫?您和农民有感情我理解,扔点剩饭、坐个滑竿总是于心不忍,但您想想看,在农产品价格低,农民卖粮难的今天,若想帮助农民,是应该少消费还是多消费?还有您穿的衣服也不能新三年旧三年了,如果全国人民都像您这般节俭,岂不是有更多的企业倒闭破产?……”
一番话说得老父目瞪口呆,眼镜大跌。离别滨城时,父亲将我散布在报纸、杂志上的“胡言乱语”统统收去。知父莫如女,我知道父亲是打算细细地琢磨琢磨,这个他已经置身其间70年的世界,在女儿的“歪理邪说”中,怎么就变了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