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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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几星期过去,雨季来了,邀请逐渐减少,最终门可罗雀。丹尼斯·巴洛工作很愉快。艺术家天性多才多艺并一丝不苟;他们只是遇到单调或凑合的境况时才会抱怨。丹尼斯在最近的那场战争中对此有所觉察;他的一个诗人朋友是个掷弹兵,始终充满热情,而他自己作为空运司令部的一个地勤官员却烦躁得要死。

当他的第一本,也是唯一的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意大利机场处理空军优先通行的问题。那十年里,鸣禽在英国找不到一个窝;喇嘛们在雪地里徒劳地寻找鲁伯特·布鲁克[19]的转世灵童。丹尼斯的诗歌出现在V型飞弹和皇家文书局的那些洋洋得意又令人极度沮丧的出版物中间,在被占领的欧洲出版界,意外地取得了某种抵抗的效果。它们得到了大肆吹捧,要不是纸张受到限制,就会卖得像一部小说了。那天,当登有两栏书评的《星期日泰晤士报》送到卡塞塔[20]时,丹尼斯有望得到一个给空军中将做私人秘书的职位。他乖戾地拒绝了,留在了原来的部门;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他还获得了六个文学奖。退役后,他来到好莱坞,为电影写雪莱生平的本子。

在大都会制片厂的时候,他发现服役期间的那种徒劳无益的生活被本地特有的紧张亢奋复制和放大了。他抱怨、绝望、逃跑了。

而现在他感到满足;工作有价值,做起来得心应手,让舒尔茨先生很满意,让波斯基小姐始终好奇。他第一次知道了“投石问路”是什么意思;他的路很窄,但庄严又阴凉,会带他去远方。

他的客户并不都像亨克尔夫妇那样出手大方,容易沟通。有的对十美元的葬礼都难于接受,还有的让他们为自己的宠物作了防腐处理,然后去了东部,忘了它们;有个客户将一头死母熊放在冰箱里,占了大半的位置,过了一星期,她改变主意,打电话叫来了动物标本制作者。有些日子就比较倒霉,得面对一只不属任何宗教派别的黑猩猩的几乎是狂欢的火葬仪式;为埋葬一只金丝雀,一队水兵号手在它小小的坟墓上方吹响了葬礼安息号。加州法律禁止从飞机上抛撒人的骨灰,但天空对动物世界开放,有一次,这事落到丹尼斯身上,借着飞机的尾流将一只母猫的骨灰撒到落日大道上。那天,他的照片登在当地报纸上,对他声誉的毁损达到了顶点。但他颇为自得。他的诗写了又删,像玩蛇爬梯子的游戏,但看得出仍然在往下写。舒尔茨先生涨了他的薪水。青春期的创伤愈合了。在这个静默的世界尽头,他体验到一种宁静的快乐,这种快乐,他知道以前曾有过一次,那是在一个美好的复活节季的头几天,他在一次宿舍间的比赛中光荣地崴了脚,躺在床上,听着疗养院窗下,学生们列队去参加野外活动。

丹尼斯过得比较滋润,而弗朗西斯爵士则处境不妙。这位老人失去了平静。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宁,清晨静谧的时光,他在阳台上踱来踱去。胡安妮塔·德尔·巴勃罗对改头换面极为不满,她没有能力打击大人物,于是折磨起了她的老朋友。弗朗西斯爵士对丹尼斯倾诉了他越来越多的烦恼。

胡安妮塔的经纪人老提一些哲学问题:他的客户存在吗?你能合法地强迫她湮灭自我吗?你能在她的个性特征归于平庸前同她达成任何协议吗?弗朗西斯爵士承担了让她改头换面的责任。十年前,他毫不费事就把她带进了生活——这个毕尔巴鄂[21]海边的脾气暴躁的女人!他现在得很费劲地在凯尔特神话中寻找名目,写新的传记——莫恩山区[22]的一段罗曼史:一个光着脚的孩子,农民们说她是精灵偷走孩子后拿来调包的怪物,是小矮妖的密友,是一个胡闹的假小子,把驴子赶出窝棚,在岩石和瀑布间戏弄英国游客!他将故事大声读给丹尼斯听,心里知道自己写得很糟糕。

他在会上大声朗读,当着现在还没有名字的女演员、她的经纪人和律师的面;在场的还有大都会制片厂法律、广告、人事和国际关系各部的主任。以他在好莱坞的经历,弗朗西斯爵士从未在一次会议中遇到公司上层这么多大腕。他们不经过讨论就否决了他的故事。

“在家待一星期,弗兰克。”人事部主任说。“设法弄个新东西出来。还是说你对这件事有点烦了?”

“不烦。”弗朗西斯爵士有气无力地说。“这次会议对我很有帮助。我现在知道你们这些先生们需要什么了。我肯定写起来不会再有困难了。”

“看你编的东西总是很有意思。”国际部主任说。但当门在他身后关上时,这些大人物看了看彼此,纷纷摇头。

“又一个过时货。”人事部主任说。

“我妻子的表弟恰好来了,”广告部主任说,“也许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试试。”

“行,山姆。”他们都说。“就让你妻子的表弟看一下这个本子吧。”

会后,弗朗西斯爵士待在家里,有几天他的秘书每天过来把他的口述记下来。他花了很多时间为胡安妮塔取了个新名字,并写出新的故事:凯思琳·菲茨伯克,戈尔韦猎狐俱乐部的明星;在那地形崎岖的乡间,夕晖洒在河岸和高墙上,凯思琳·菲茨伯克独自和猎犬在一起,远离菲茨伯克城堡摇摇摇欲坠的塔楼……接着有一天,他的秘书没来。他打电话到制片厂。电话从一个行政办公室转到另一个办公室,最后有人说,“是的,弗朗西斯爵士,这完全符合程序。马夫罗科达特小姐调到餐饮部去了”。

“好吧,但我还得要个人。”

“我不能肯定马上就有现成的,弗朗西斯爵士。”

“明白了。好吧,这很不方便,但我还是得过来,把我在制片厂的事做完。你能给我派辆车吗?”

“我把你的电话转给梵·格鲁克。”

于是,电话又像毽子一样踢来踢去,最后有人说,“我是运输队队长。不行,弗朗西斯爵士,我很抱歉,此时此刻厂里一辆车也没有。”

弗朗西斯爵士觉得肩膀上披了件李尔王[23]的斗篷,无奈只得坐出租去制片厂。他朝前台的姑娘点点头,较平时少了几分优雅。

“上午好,弗朗西斯爵士。”她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

“您要找什么人吗?”

“不找什么人。”

开电梯的姑娘好奇地看看他。“要上去吗?”

“当然,三楼。”

他走过熟悉而平凡的过道,打开熟悉的房门,猛地停住了。一个陌生人坐在桌子前。

“抱歉!”弗朗西斯说。“我傻了。以前从没这样过。”他退出来,关上门。接着他又仔细看看。这是他的房间。他没有弄错。但十二年来一直放着他名字的地方——在他从编剧部调来这个部门后——现在则放着一张印有“洛伦佐·美第奇”字样的名卡。他又推开门。“我看肯定是有人搞错了。”他说。

“也许吧。”美第奇先生乐呵呵地说。“这儿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有点古怪。我花了大半个上午才把这个房间的垃圾清理掉。成堆的东西,就像有人在这儿住过——药瓶子、书本、照片、孩子的玩具。好像这些东西属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英国人,他刚被踢走。”

“我就是那个英国人,不过还没被踢走。”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希望那些垃圾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也许那些垃圾还在什么地方。”

“我得去找奥托·鲍姆拜因。”

“他也有点古怪,但我觉得他不了解这些垃圾的下落。我刚把它们堆到过道里去了。也许有个清洁工……”

弗朗西斯爵士顺着过道去主任助理的办公室。“鲍姆拜因先生正在开会。要不要让他打电话给你?”

“我等着。”

他坐在办公室外间,那儿有两个打字员乐滋滋地在电话里说着火热的情话。最后鲍姆拜因先生走了出来。“嗨,弗兰克。”他说。“你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真的。以后再来。常来。弗兰克。”

“我想跟你谈谈,奥托。”

“噢,我眼下很忙,弗兰克。下星期什么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我刚发现有个叫美弟奇的先生在我的办公室。”

“嗯,是的,弗兰克。只是他念成‘美第西’,像这发音;你念起来有点像个‘奥普[24]’,美第奇先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有很好很好、非常出色的记录,弗兰克,你能见他,我很荣幸。”

“那我在哪儿工作?”

“噢,你瞧,弗兰克,这件事我得跟你好好谈,但眼下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时间,是吧,亲爱的?”

“没有时间,鲍姆拜因先生。”其中一个秘书说。“您当然没有时间。”

“你瞧。我恰好没有时间。我知道怎么办,亲爱的,设法安排一下让弗朗西斯爵士见艾里克森先生。我知道艾里克森先生会乐于接待。”

就这样,弗朗西斯爵士去找艾里克森先生——鲍姆拜因先生的顶头上司,从艾里克森先生那北欧人生硬的措词中知道了他前一小时已经隐约猜到的事:他在大都市影片公司的长期服务至此结束了。

“这事本该早点告诉我的。”弗朗西斯爵士说。

“信函已经寄出了。你知道,事情办起来要花时间;那么多不同的部门要同意——法律、财务、劳动纠纷。但我预料你这件事不会有什么麻烦。幸好你不是工会成员。那三巨头时常会就人力资源浪费——当我们从欧洲、中国或其他什么地方雇人来,一周内又辞掉时——提出异议。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正好满二十五年,是吧?你的合同中甚至都没有任何遣返回国的条款。你的合同终止应该马上生效。”

弗朗西斯爵士离开艾里克森,走出了这个大蜂巢。它曾被称做韦尔伯·K·路蒂特纪念大厦,弗朗西斯刚来好莱坞时它还没有建成。韦尔伯·K·路蒂特那时还活着;他确实还曾经用胖乎乎的手握过他的手。弗朗西斯爵士目睹大楼拔地而起,并有幸在大楼里拥有一个位置,即使不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位置。他看见那些办公室里搬进一茬又一茬的人,门上的姓名标牌一换再换。他看见有人到来有人离去——艾里克森先生和鲍姆拜因先生来了,有些人——他都忘记了他们的名字——走了。他记得可怜的利奥从高处坠下,真主花园旅馆的账单还没付清就死了。

“你找到要找的人了吗?”当他走出大楼,走进阳光时,前台的姑娘问他。

草皮在南加州长得并不好,好莱坞球场没有条件进行大型的高质量的板球比赛。确实,只有一些低级会员偶尔来玩玩这项运动,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在他们的兴趣爱好中所占的分量就像鱼贩和皮靴匠在伦敦城的同业公会中所占的分量一样。对这些人来说,俱乐部是他们作为英国人的象征。在俱乐部,他们为红十字会募捐,背着他们的外国雇主或保护人,无所顾忌地、肆意地交谈。弗朗西斯·欣斯利爵士意外去世后的第二天,侨民们仿佛听到警报似的聚到了一起。

“年轻的巴洛找到了他。”

“‘大都市’的巴洛?”

“他曾在‘大都市’待过。他的合同没有续签。后来……”

“是的,我听说了。那是桩令人吃惊的事。”

“我不认识弗朗西斯爵士。他来得比我早多了。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他的合同没有续签。”

对所有来参加聚会的人而言,这些话都是不吉利的,不悄悄地摸一下木头或交叉手指[25],这些话就不能说;不吉之言最好别说。对他们每一个人而言,生活就在签合同和合同终止之间;那之后则是巨大的不可知领域了。

“安布罗斯爵士在哪儿?今天晚上他说好要来的。”

他终于来了,人们注意到,他已经在他的“金溪”运动夹克上缠了黑纱。尽管已经晚了,他还是要了一杯茶;他嗅到了凉亭里沉闷而凝重的气氛,便说:

“无疑你们都听说了老弗兰克这件可怕的事情?”

一阵窃窃私语。

“他终于遇到倒霉的日子了。在好莱坞,除了我自己,我想没人还记得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了。他工作兢兢业业。”

“他是个学者,也是个绅士。”

“不错。他是最早从事电影业的著名的英国人之一。你可以说他为此奠定了基础,在此基础上,我——我们大家都有所作为。他是我们的第一位大使。”

“我真的认为‘大都市’应该留他。他的薪水不会对他们造成负担的。按照生老病死的规律,他不会花他们太多钱的。”

“这个地方,人都很长寿。”

“哦,不是因为这个。”安布罗斯说。“还有别的原因。”他停了停,随后以虚假和圆滑的口气接着说:“我觉得最好告诉你们,因为这件事跟我们所有在这儿生活的人有关。我想你们中许多人这些年都没有去看过老弗兰克。我去看过。我特别注意跟到这儿来的所有英国人保持联系。噢,你们可能知道,他留宿了一个叫丹尼斯·巴洛的年轻英国人。”这些玩板球的人面面相觑,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胡乱猜测。“我并非要说巴洛什么坏话。他出国来这儿时,享有诗人的盛誉。恐怕他只是没成功罢了。为此没什么可指责他的。这是个硬碰硬的试验场,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生存下来。巴洛失败了。我刚听说了这件事就去看他。我尽可能坦率地劝说他。我想这是我对你们大家的责任。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可怜的英国人在好莱坞闲荡。我就像一个英国人对另一个英国人那样,真诚且公正地把这些话告诉了他。”

“哎,我想你们大多知道了他是怎么回报我的。他在宠物公墓找了份工作!”

“在非洲,要是一个白人让自己丢了面子,辜负了同胞的期望,当局就会把他打发回国。不幸的是,我们在这儿没有这样的权利。麻烦的是我们全得为一个傻瓜受罪。你们认为‘大都市’会因其他情况辞掉可怜的弗兰克吗?但当他们看见他和一个在宠物公墓工作的家伙同住一套房子……噢,你们想想!你们几乎和我一样了解侨民在这儿的状况。我不说对我们的美国同行不利的话。他们是一群可爱的小伙子,不比你们在其他地方发现的青年才俊逊色,他们创造了世界上最好的电影业。他们有他们的标准——就是这么回事。谁能责备他们?在一个竞争的世界里,人们只看一个人的表面价值。一切都取决于名誉,即东方人所说的‘面子’。丢了面子就丢了一切。弗兰克丢了面子。我不想多说了。”

“个人而言,我为年轻的巴洛感到遗憾。但今天我不想站在他的立场上。我刚去看过这小子。我认为这么做是体面的。我希望你们今后有谁碰到他时,要记得他的主要过失就是没有经验。他不愿意听人指导。然而……”

“我把所有的前期安排都交由他负责,警方一旦移交遗体,他就去‘林中低语’。我想让他做点事,免得他胡思乱想。”

“这是一个机会,我们都要到场。我们也许得慷慨解囊——我想老弗兰克不会留下什么钱——但如果在电影从业者眼里英国人该这么做,那这钱就花得值。我给华盛顿打了电话,请求他们派大使出席葬礼,但看起来他们不想这么安排。我会再试试。这会大不一样。无论如何,我想这些制片厂不会无动于衷,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团结一致……”

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太阳已落到西边灌木茂密的小山后去了。天空依然明亮,但板球场坚硬、高低不平的草地上,夜色悄然而至,带来阵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