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话 无自困相
——无自困相困住你,也困住我
借着御风术,凌潇潇将吴痕背到一处高地,放他躺下后,凌潇潇心中疑惑:“他能进出小天堂,实力应该比之前更高,又是主动出海寻道,自然对此胸有成竹,这样的他怎么会晕倒在海边呢?海边的狂沙海啸又是因何而起?”想了半天,还是无法明白。这时,忽听身后响动,从声音可以听出,是吴痕从原地坐起。凌潇潇并未回头,她实在不知从何处开口,哪怕开口吴痕也一定不会理会,因此只能等他说话或是行动。
自吴痕坐起已有一刻钟,凌潇潇却再没听到任何动静。没有办法,她只好转过身去。视野中,吴痕正在坐着,在一片草地上,抱膝静坐。他的双眼似乎注视前方,可目光涣散,眼中根本未着一物。见此情形,凌潇潇心生疑惑,试着开口叫了一声:“喂?”可吴痕恍若未闻,此刻的他,正在苦撑苦捱着。
自吴痕醒来,他的眼前就断断续续闪过好些片段,不知所云却觉似曾相识的片段。若说这些片段是吴痕自己经历,可他却记不起何时何地和谁;若说不是,可又觉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吴痕努力凝了凝神,想要看得真切些,却始终不能,他连这些片段是在眼前还是脑海都没分清,又何谈其他呢?
这些片段跌跌撞撞,似满地黄叶随风滚翻,飘飘荡荡,似无根浮萍随波逐流,连带着吴痕也觉置身无处,心中更是苦水汹涌。随着风急水湍,眼前动荡更剧,只是一会,吴痕就觉天旋地转,满目混乱。他不断乱挥双手,想要把这些模模糊糊的片段赶走,可它们却是那样的挥之不去,抛掷又来,在短暂的溘然远逝后又你追我赶般地充斥而来。狂风骤雨不断,夺耳喧嚣未绝,奋力挣扎无济,庶几煎熬有时,吴痕不得不紧闭双眼,学着适应这种难过到极致的难过。
凌潇潇不厌其烦地喊道:“喂,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喊了无数遍后,吴痕才缓缓抬起头来,他尝试着睁开眼睛,喉中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凌潇潇愣了一愣,上一次见面,若不是天下等人及时赶到,吴痕险些杀了她,按理,吴痕绝不会不知她是谁,更别说他本就不在乎凌潇潇姓甚名谁。此刻,听吴痕有此一问,凌潇潇焉能不疑?她尝试叫出吴痕名字:“吴痕?”
听到这两个字,吴痕脸上仍然一副陌生:“你叫吴痕?”
凌潇潇心中更震:“他怎会以为这是我的名字?”
正试着适应难过的吴痕,脸色煞白,那种犹如开裂的感觉在脑海蔓延,用手死死按住也无济于事。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滚落,使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擦拭,可因正在忍受着莫大辛苦,因此擦拭的动作很是僵硬。
见此,凌潇潇不觉走近几步,她毫未犹疑,抬起袖口,轻轻替他擦拭起来。只是她从未做过这些,不免动作生疏,这一来少不了些许肌肤之亲。她只觉吴痕的额头不但蕴热,两鬓更暗蕴震人心魄的律动。这份律动掀起无数波澜,一波波冲击向吴痕额间眉宇,也传进了凌潇潇的心头。凌潇潇不由停下擦拭,缓缓看向吴痕,从眼前人涣散的眼神、迟钝的动作、似正常但对身负仇恨之血的人来说又绝不正常的神态举止,凌潇潇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解释,也是唯一的解释。
吴痕感受到凌潇潇指尖的冰凉,犹如隆冬之抱炉,盛夏之覆冰,当真是爽彻心扉。一时间,他承受的痛苦也少了几分,心神随之才得到片刻宁静,便由衷说道:“谢谢你!”
听到这句话,凌潇潇好生感慨,她曾见过那个气势凌盛的吴痕,他终于摆脱了仇恨之血的禁锢,不会再违心地去做伤害别人、同时亦将是伤害自己的事情,可她也曾多方探听过吴痕的种种过往,此刻一一想起,想到他好的或不好的过往都已化作云烟,想到那个仗剑行天涯的人再也难寻,心中蓦地一酸,忙背过身去。
见凌潇潇背过身去,吴痕顿感疑惑:“你,你怎么了?”
凌潇潇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没事,这里风大,眼睛进了沙子。”
吴痕轻轻哦了一声,显然相信了这个说辞,因道:“那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风是有点大。”这时,晚风吹来,吴痕不由得抱紧了双臂。
凌潇潇看了一眼,道:“很冷吗?”这句话的语气让凌潇潇自己都有些惊讶,她从未用过这样关心人的语气。
吴痕点头回道:“是呀,也不知怎么弄湿的。”说完,见眼前人的衣裳也和自己一样,一时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忙收回前言:“其实也不是很冷。”
凌潇潇心中更是苦涩,刚冒上心头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们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吴痕疑道:“什么地方?”问罢,见凌潇潇没有回答,他又接二连三问:“我为什么会喜欢那里?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喜欢那里?你是不是很了解我的过往,你能给我讲讲吗?”
凌潇潇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去了你就知道了。”说罢,率先向前走去。
吴痕半信半疑,忙跟上凌潇潇的步伐:“那个地方远吗?”
“嗯。”凌潇潇简短地回道,一瞬后又补充道:“很远。”
吴痕抬眼看了看前方,顿时踌躇不前:“那,一定要去吗?”
凌潇潇斩钉截铁道:“当然!”
“哦……”吴痕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声。
见吴痕如此消极,凌潇潇有些奇怪,心道:“看来他似乎有些抗拒,这却是为什么呢?”
凌潇潇正想着,吴痕却耐不住寂寞:“你真地叫吴痕吗?可这名字不像姑娘家的呀。”
凌潇潇叹息一声,回道:“我叫凌潇潇,吴痕是你的名字。”
吴痕一愣,木讷道:“真的吗?难怪念着有些别扭呢。”
二人走了一个时辰,夜色早已降临,可凌潇潇心中焦急,赶路自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二人顺着一处山坡而上,刚走上坡顶,凌潇潇就觉一阵阴森刮过头皮。她驻足看去,只见眼前树影幢幢,一眼就辨认出是松柏树影。凌潇潇心神忐忑地看向树下,无不例外,树下果然是一座座坟墓。在荒郊野外的晚上,忽然见到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姑娘家再怎么与众不同,也觉心中发毛。
这时,吴痕也跟了上来,见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大声叫了出来。
这一叫倒让凌潇潇惧意去了一半,她看了一眼吴痕,问道:“你害怕?”
吴痕心虚地瞄了一眼四周,缩成一团后才道:“这么多死人,当然有一些。”
凌潇潇略一环顾,借机藏起怯意:“哪里又没有死过人呢。”说完,继续向前走去。吴痕见状,快步追在左右。
走过这段荒郊野路后,吴痕已有疲倦,意识破碎的人,嗜睡也是自然。连打几个呵欠后,吴痕用商量的语气道:“我真的走不动了,我们休息休息等天亮再走吧。”
凌潇潇想了一想,也知这样不是办法,便点了点头:“好吧。”说完,挑了一处空地,在四周找了些柴火后向空地走去。
点亮篝火,凌潇潇正准备坐在地上时,吴痕抢在她之前,连吹带拍地好一番打扫,才让凌潇潇坐下。见此,凌潇潇不觉一暖。
看着凌潇潇坐下后,吴痕才在她旁边坐下。
凌潇潇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和水,吴痕见了,殷勤抢过,把干粮放在火上烤了起来,边烤边抬头观望,好一阵后,忽然问:“它怎么老是跟着我?”
凌潇潇举头望向那轮明月,只能轻叹一声。
这时,吴痕惊呼一声,手背上立即出现一道显眼的伤痕,却是不小心被火烧到。
凌潇潇连忙拿出手帕,细心为其揉拭起来。
看着凌潇潇的生疏动作,吴痕问:“你这么急去那里,是不是你也喜欢那里呢?”
“我……”凌潇潇顿了一顿:“嗯,我也喜欢。”
“骗人,我感觉得出来,你也不喜欢那里。”如此的吴痕,却依旧聪明。
“……”凌潇潇不想在这上纠缠,因为她喜不喜欢那里和带不带吴痕去那里无关,因而道:“要是到了那里,或许你可以找回从前的你。”
“从前的我?”吴痕似乎对这个有一些兴趣,再问:“那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这个……”凌潇潇再一次不知如何回答,她沉思了一会,才道:“无论什么样子,甚至无论是好是坏,他都是你,人若是少了过往或回忆,便是残缺的,所以他是什么样子不重要,就如我喜不喜欢那里也不重要一样。”
吴痕单手撑着脑袋,忐忑问道:“可去不去找回,这件事不应该由我决定吗?”
“是应该由你决定,但不是现在的你。何况,那里,有你喜欢的人。”凌潇潇不容置疑道。
“我喜欢的人?”吴痕似乎陷入了沉思,可显然是没有结果的,因此他的沉思最多算的上沉默。
短暂的沉默过后,吴痕把烤好的干粮递给凌潇潇,见她正仰头看着夜空,便也装模作样地学着她看。
忆起往事,凌潇潇忍不住道:“吴痕,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天上的星星都是一个生命。”
“我当然知道!”吴痕利索回道。
听吴痕这么说,凌潇潇有些奇怪,不由看向了他。
“不然它们怎么会朝着我眨眼睛呢?”吴痕眨了眨眼这样说到。
凌潇潇摇头笑了笑,再不知如何说下去。
次日清晨,凌潇潇还在睡梦之中,好一阵凉风吹来,一个冷颤,不觉就醒了。她晃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吴痕,见他仍在身边熟睡,心中微微一松。
凌潇潇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抬头见朝阳正在酝酿东升,动作忽然停滞,心中竟隐隐有不想太阳升起的感觉:“正如初升的朝阳一般,他也会开始新的生活,我真地有权利替他做出这个决定吗?可若改变主意,我又分不清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正在这时,吴痕按着左鬓坐了起来。
凌潇潇急忙停下胡思乱想:“你醒了。”
吴痕将凌潇潇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是?”
见吴痕眼中疑惑,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凌潇潇好觉奇怪,便试着喊了一声:“吴痕?”
吴痕左顾右盼一番,不确定道:“你叫吴痕?”问罢,自言自语道:“怎么觉得不像女孩子家的名字呢?”
听到这里,凌潇潇心中一阵乱跳:“怎么和昨天的对话如出一辙?”她再细细看了一阵,这才惊觉过来,心中不断重复道:“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躯壳!”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失去自我的含义:吴痕不仅没了往昔的记忆,而且,剩下的岁月的每一天,他只能浑浑噩噩地过,从今往后,他的世界里只有一天!
想明白的一瞬间,凌潇潇险些奔溃,本来,无论什么原因让他们去北月幻境的决定改变,她都可以有借口说服自己,然后心安理得的与吴痕相守一生。毕竟,往昔的回忆对吴痕也是折磨,如果能够重新开始,未来仍然有美好可期。可如今,吴痕既没有了过往,又没有了未来,这样的生活又有谁会想要?她别无选择,只能带吴痕去北月幻境。忽然的变故,让去北月幻境变得无可争议,尽管可能的争议或许是来自她的私心。
凌潇潇的眼泪渐渐溢满,这既是同情吴痕的眼泪,又是同情自己的眼泪,可她还不得不亲自将这痛心的泪水拭去,强做镇定回道:“吴痕是你的名字,是你的名字。”
“是吗?那你叫什么呢?”身后传来吴痕的赤子之语。
这一刻,不知何故,凌潇潇竟然差点脱口而出,她叫卫林月,她的内心极为矛盾,一方面,她想做卫林月,想做那个让吴痕终生难忘的女人,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凌潇潇这个名字能够取代另一个名字在吴痕心中的地位,犹豫半晌,凌潇潇还是选择了后者:“我叫凌潇潇。”
“凌潇潇?”吴痕重复了一句,赞道:“好名字,如同春风拂叶,细雨润物,听着都觉满目希望。”
凌潇潇收起其他心思,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春风细雨,而非秋风阴雨呢?”
吴痕沉吟一会,道:“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萧疏零落的感觉,可如何听,如何想,这些不在于自己吗?”
凌潇潇亦不想在这上争辩,在她看来,如果人生毫无意义,那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便道:“吴痕,走吧。”
吴痕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叫他,便问:“走?去哪呀?”
凌潇潇道:“去一个……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吴痕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我真的会喜欢吗?”
“嗯。”
“那快走吧。”
一个时辰后,吴痕问:“我们是向北走,对吗?”这已经是他第五遍问了,
凌潇潇停下看了看,右手边,太阳正冉冉升起,便道:“嗯,是北边,没有走错。”说罢,回看了吴痕一眼,心中略感释然:“他果真还是期待那个地方的。”便道:“你这么怕走错,还说自己不喜欢那里?”
吴痕有些疑惑:“我不喜欢哪里?”
凌潇潇一愣,才想起这话是吴痕昨天说的,便道:“没什么,你怎么老问有没有走错?”说罢,收回目光,却正好瞥见远处原野上一片新绿,其中隐约点缀着几处蓝色、黄色,甚为赏心悦目。见此,凌潇潇心中才觉舒畅不少。
见凌潇潇终于不再那么郁结,吴痕这才回道:“你目不斜视,只顾着走路,我要是不问,你又怎么会转头看看呢?”
听了这话,凌潇潇慢慢停下脚步,这句不经意的话,让她心中一动,这是一种心神激荡的奇妙的感觉,转瞬即逝,余韵却长留心中。凌潇潇深深望了吴痕一眼,在这一刻,她隐隐有种感觉,自己若是慢下脚步,再坚若磐石的意志也会被这种从未感受过的柔情融化。因此,她只能加快步伐,试图以剧烈的心跳掩盖心神激荡。
可是,这方法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因此凌潇潇想到另一种方法,将吴痕的往事一一讲给他听,尤其是他和卫林月的爱情,以此让吴痕接受去北月幻境的决定。同时也以此,压下自己不时涌上心头的非分之念。
接下来的十几天,每当新的一天到来,凌潇潇就要给吴痕讲一讲他的往事,这重复却又不完全重复的十几天,使她倍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