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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个爱李健吾的女人是谁
1929年12月30日《华北日报》的《华北日报副刊》第236号,刊发一首李健吾《三个爱我的女人》的新诗。这个副刊由杨晦主编,1929年1月1日创刊,1931年11月9日发行到648号时停刊,周作人、废名、冯至、徐祖正、蹇先艾、缪崇群等一批新文学作家都有作品在上刊载。熟悉李健吾创作的读者都知道,他是一位剧作家,是翻译家,也是出色的文学评论家,还没有人称他是诗人,因他写的诗不多,发表的就更少了。从这个层面看,《三个爱我的女人》就显得珍贵了。
这首诗共分四节,抄示如下:
听我说 听我说
我见过二百八十一个月
春天的花 冬天的雪
秋天的红 夏天的热
但是我没有见过一个爱我的女人
她那样好 那样勤
那样温柔 那样用心
我见过二百八十一个月
她的爱超越年月
听我说 听我说
我的母亲使我这样欢悦
她的慈祥 我的安帖
我的悲伤 她的冤业
但是她老了老了 离开了我的青春
不能随我 跋涉山林
只有梦里 梦我成人
我的母亲使我这样欢悦
她的爱超越欢悦
听我说 听我说
有一个女人在别的世界
她是芍药 我是绿叶
她的美丽 我的节钺
但是她弃了喧嚣 在我迷蒙底时辰
一夜的风 一夜的嗔
叶子绿着 花已消沉
有一个女人在别的世界
她的爱超越世界
听我说 听我说
有一个女人像寒宵的月
春天的红 冬天的热
秋天的花 夏天的雪
就在昨天她埋葬了我十年的青春
离群底羊 断弦底琴
就只因为 她变了心
有一个女人像寒宵的月
她的爱整整十月
一九二九
先看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诗末落款“一九二九”,诗的第一节中“我见过二百八十一个月”合成年即是二十三年零五个月。李出生于1906年8月,也就是说过了这么多的年月,正是1929年12月。即这首诗是在十二月的当月写下,当月发表的。
对这首诗,我想知道那三个女人究竟指谁?当然,这里绝没有窥探作者隐私的意思。
这样的本事,若在过去,局外人恐怕很难索解。因李健吾很少写回忆往事的文章,也很少写怀人的文章,作品中常常隐去自己,或许这与他信奉的艺术宗旨有关。1935年9月12日《北平晨报》附刊《诗与批评》上李写过一篇《〈力余集〉序》,其中有言:“我有时主张把情感缩的紧紧的,多留些空当,做为一己自由活动的园囿。”到了晚年,也就是1979年以后,这种情况才发生变化,他放开笔墨写了一些怀旧念友的文章,也就为我们索解这首诗的本事提供了可能。
那么爱李健吾的三个女人是谁呢?
我试着推测,先拣容易的说。
诗的第二节明确点出一位是我的母亲。李健吾少年失怙,自小是母亲给拉扯大的,他一生都在怀恋感激着母亲,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也正是要让母亲的爱心落到实处。
第二位指他的姐姐。诗的第三节中“有一个女人在别的世界”,点明这是一位故人,而那时他的姐姐刚去世不久。姐姐乳名“香草”,大李健吾两岁,“她是芍药我是绿叶/她的美丽我的节钺”,运用借喻的手法,表达一种从属关系。小时候姐姐常常带着他玩耍,李的回忆文章中曾多次写到。有一天,俩人正在家院落的大车门下玩儿,“忽然起了一个黑旋风,黑了天,黑了地,我俩吓得躲在大车底下动也不敢动,单怕黑旋风把我们刮走了,我们俩紧紧抱在一起”。“天又亮了,我和姐姐这才从大车底下钻了出来。”(《梦里家乡》)还有一次,写跟姐姐去地里打枣虫。路上,姐姐前面走,他就提着个小瓦罐,蹒跚地跟在后面,姐姐举着杆子,学大人的样子打枣虫,“虫子打下来了,我就捻起来放在有水的瓦罐里。不过捻不捻全看我的高兴。我只是跟在姐姐后头专拣她错打下来的枣子罢了。”(《枣花香》)李健吾上小学时即显示出表演才能,那还是“文明戏”时期,他简直成了京城演剧界颇受器重的一个宠儿,“几乎没有一出戏的女主角,他没有饰过,几乎没有一个学校剧社,没有请他帮过忙”。(《〈线外〉序》)而演出用的服装,则全由姐姐为其准备,“演戏时,我的服装都是从姊姊那里搬到我的身上来的。她是那么爱我这个兄弟!她不声不响地给我量尺寸,给我修改。她做裁缝还不算,还当了我的衣服库。(《“五四”期间北京话剧运动一斑》)。”而今确是“叶子绿着花已消沉/有一个女人在别的世界”,幽明永隔了。
前两位比较容易推断,这第三位则较难判定。从诗的第四节内容看,写的是恋爱,且是一场不成功的恋爱,此时失恋的滋味正折磨着他的情感,以致感觉到连时令次序都有些颠倒了。那么这个女人会是谁呢?可以肯定的是,此事与后来成为他夫人的尤淑芬无关,因为尤考上清华是1930年的事,之后才经人介绍与李健吾相恋。会不会是那位原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张国淦的女儿张传真呢?李健吾确实与张传真恋爱过,并曾以“醉于川针”“川针”的署名发表过诗篇,“川针”即“传真”的谐音,以此感动对方,但俩人早在1925年李健吾考入清华大学后即断绝关系。近日,翻阅韩石山先生《李健吾传》,(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在第三章《清华时期——还乡与大奠》中写有这样的话:“和张传真的恋爱失败后,曾追求过一位同学的侄女,亦无功而返。”这第三位我以为极有可能写的就是这个女孩。“她的爱整整十月”,即从1929年2月到12月,也算是一次短促的失败的恋爱了。至于诗中“埋葬了我十年的青春”如何理解?十年即从1919年算起,那时李健吾还是个高小学生,十三岁,连中学都没上,也就是说,从这年起,算作青春时期;抑或是说从这年起他开始演戏,朦胧地懂得男女之事。总之,这个“十年”不必较真,更有可能是为对应下面的那个“十月”。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