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摩挲爱情(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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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包工头要像鸟一样飞翔

包工头高济军把高凤林的媳妇李月梅“做”了。这个“做”字用得很有些讲究。黑社会取了某人性命或断了某人的胳膊腿儿,不说“杀”或“砍”,而称“做”,那是把一件极凶残的事当成了赚钱的活计。而把女人“做”了,虽不凶残,也含了野蛮强为的意思,新式词叫强暴,法律词叫强奸,被“做”的肯定是被动的,不心甘情愿的,与潇洒肯定不同。平时,高济军常把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小姐带回住处来,从不避讳,脸皮不红不白的,当着大伙儿的面就往自己的屋子里带。有谁迎面碰上,还不免开上一句玩笑:“高头,又潇洒呀?”高济军不尴不尬嘻嘻哈哈:“相中了你也来,我先你后。”很少有人跟着喝那口刷锅水,也有人实在熬不住,便偷偷跑到外面糟蹋血汗钱潇洒一回,回来时又忍不住跟人吹嘘显摆。这是包工队里一种公开的秘密,大家回到屯里后自觉遵守攻守同盟,主要是不要叫家里那些守家望户侍候孩子的媳妇们知道。

但高济军“做”了高凤林的媳妇,就有点儿缺德损寿带冒烟儿了,不光是兔子吃了窝边草,还咬了窝里的老弱病残,这让人们怎么能够忍受?再者说,高凤林是高济军的本家兄弟,老一辈少一辈一个屯中住着,虽说出了五服,那也一口一个二哥叫着,大伯哥“做”兄弟媳妇,天理难容,畜牲啊!

昨天夜里,高济军回来得挺晚,干了一天活儿的人们已睡下了。李月梅不敢睡,她让另一个做饭的女人陈晓琴先睡,自己等着。以前这样的事常有,大当家的没回来,两人中就有一人等门,有时还要侍候大当家的垫补点儿什么或洗洗脚擦擦脸。昨夜,高济军裹着一股冬夜的寒气进了门,脸色不好,嘴里喷着酒气,进门只说了句“烫烫脚”便进了自己的屋子。李月梅忙兑好水,端盆送进去时,高济军已仰躺在床铺上,望着天棚不知想什么心事。李月梅将洗脚盆放在地心,又摆了一只小板凳在旁边,提醒说,二哥,洗脚吧,洗了早点儿睡。高济军起身坐到板凳上,蹬掉皮鞋,竟将还穿着袜子的脚放进盆里去。李月梅忍不住笑,说二哥还穿着袜子洗脚啊?高济军也笑,说喝多了喝多了。再弯腰去脱时,沾了水的袜子便不好往下脱了,李月梅看了忍不住又笑。高济军说,你不帮帮手,还笑。李月梅凝神听听门外的动静,知道人们都睡下了,就蹲下身帮他脱袜子。高济军说,穿袜子洗脚,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我当年在部队当兵时,我们营长超生了一个孩子,团首长批评他不计划生育,问他为什么不用套?他反问团长,你洗脚脱不脱袜子?团长让他问傻了,说你啥意思?他说还啥意思,你穿袜子洗脚好受啊?高济军说完了,自己哈哈笑,李月梅脸红得像秋后的高粱穗子,却不好意思跟着笑。大伯哥怎么能跟兄弟媳妇说这种笑话呢?兄弟媳妇听了大伯哥的这种笑话又怎么能跟着笑呢?李月梅更没想到的是,当高济军擦了脚,她正想端盆离去时,高济军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一用蛮力,就把她压到了床铺上。李月梅大惊大骇,慌得下力挣推,又不敢放开声响,说二哥二哥你干啥?高济军喘着粗气说,你说我干啥就干啥。李月梅说,二哥你喝多了。高济军说,我是喝多了。李月梅说,你再不松开,我就喊啦!高济军红着眼睛说,你喊吧,你喊了往后就别想再跟我出来挣这份儿钱……李月梅撕挣的力气一下子就像风吹似的飘走了,眼泪紧跟着汩汩流出来。

李月梅的男人高凤林原先也在这个包工队里干活,是木工,入冬时一个闪失从高梯上摔下来,断了一条大腿,还折了两根肋骨。乡下人有点儿伤病是不敢在医院长住的,高凤林被送回家里时,老父老母老婆孩子都哭了。李月梅对高济军说,二哥,一大家子人呢,你给想想办法吧。高济军说,我早想好了,你先在家侍候凤林几天,然后收拾收拾随用的东西,进城找我去,给大伙儿做做饭,行吧?李月梅大喜过望,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连着点头说谢字。这个包工队里的人基本都是本屯的,几个外屯的都跟高济军沾着亲戚,木工电工管钳工,瓦工力工油漆工,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就组成了这么个装修包工队。高济军当过兵,跑过买卖,熟人多,路子广,脑筋活,是这个装修队的缔造者和统帅,活计也基本都是他拉来的。包工队里只有两员女将,专门负责二三十人的伙食,包括采买和做饭烧菜。这可是让人眼红的岗位,屯里大姑娘小媳妇多,谁不想跑出山屯见见城市里的世面?谁不想给家里挣进几个零用钱?眼下村姑们进城都怕灯红酒绿世界的凶险,有这些本乡本土加本家的弟兄爷们儿护佑着,又何怕豺狼虎豹?这一次,高济军是把自己的小舅子媳妇打发回家换上了李月梅,满屯乡亲都夸高济军这事办得仗义,比那些村干部们蝇营狗苟的经讲究。

受了屈辱的李月梅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哭,又不敢大声哭,是捂着被子偷偷地哭。他们这次装修的是一幢五层楼房,原来是一家工厂的办公楼,临街,厂里的大烟筒有两年多不冒烟了,厂里就把这幢楼出租给了一个有钱的老板,老板要把这幢楼改造成餐饮、娱乐和洗浴一条龙服务的大酒店,装修面积足有几千平方米。工程是入秋后就动工的,原计划春节前要完工开业。在这么一处地方干活,人们就不愁吃住的地方了,基本是两三个人住一间房,有图清静的,自己住一间也可以,反正已铺好地板的包房不少,把行李往地上一铺就可以睡觉了。

李月梅压抑的哭声惊醒了睡在同屋的陈晓琴,陈晓琴拉亮灯,问嫂子你咋啦?李月梅越发捂严了被子捂紧了嘴巴,身子却在被子里搐动得越发厉害。陈晓琴怔怔神,又问,是不是高济军欺负你了?这一问,李月梅呜呜的哭声不由得就大了些。陈晓琴是村支书的小姨子,高济军再有本事,也强龙惧着地头蛇,不然也不会让她到包工队里来。靠了这点儿权势,陈晓琴平时说话做事就比李月梅扬棒硬气得多。陈晓琴起身就往外走,说他凭什么?我找他算账去!李月梅却一下掀被而起,死死抓住了陈晓琴的胳膊,哭着说,妹子妹子我求你了,这事要是闹腾出去,往后我还咋回屯子?他再不让我在这儿干了,我们那一大家子人还怎么活?这话就等于把底儿都说给陈晓琴了。姐妹俩平时处得不错,知疼知热的,有心里话也都不藏着掖着。陈晓琴也没辙了,一屁股坐到铺板上,只是一声接一声地骂,这个驴,驴,该劁的驴!骂着骂着,满脸也流满了泪水。

两个女人一夜没睡,哪还有心思给大家准备早餐。也不是都存心不做,听到外面有人们起来的走动声时,李月梅也曾想去伙房,陈晓琴说,躺你的,不做!李月梅便又把被子蒙在头上了。及至人们一个个端了盆碗进伙房时,就见了那里不同往日的冷清。有人踅身找到房间来,见李月梅还捂在被子里,陈晓琴头不梳脸不洗,铁冷着脸坐在那里发呆,自然要问,咋不开饭?陈晓琴气冲冲地说,月梅姐病了,病了也得给你们做饭啊?官儿还不踩病人呢!你多大的官儿?问话人说,那你做呗,熬锅粥,馏馏(把熟食品放在锅里蒸一蒸)饼子馒头,也没让你做四碟八碗。陈月梅火气越发大起来,我侍候了一夜月梅姐,你们还叫不叫人活?有话你们找姓高的说去!他妈的,眼看傍年根儿了,工钱一分钱不给开,姑奶奶今天就带头罢工啦!

陈晓琴这是有意在转移视线。其实,还是有人早就看出了蹊跷,昨夜,有觉轻的已察觉了动静不对,又听李月梅捂着被子的哭声,就猜必是高济军酒后失德,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彼此多是亲友,又惧怕他恼羞翻脸,这层窗户纸才谁也不肯捅破。也有那彼此相近的,早在互使眼色暗中嘀咕了。

陈晓琴的这一招儿立竿见影,果然立刻引发了人们共同的愤慨。高济军不拉人屎,不好立时就闹就骂,但闹工钱却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出来干半年了,乡下人还不就图个过年时的喜庆,一进腊月门,就不断有家人来信,问什么时候回家,一时回不了家也先寄些钱回去,家里等钱置办过年的嚼货呢。有人响应,对,罢工!也有人说,光罢工有屁用,找政府去,上法院打官司去。也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走廊尽头的高济军房门望,说看大当家的这回怎么说吧。

高济军早就醒来了,醒了就躺在床铺上发怔。他想起了昨夜的事,不由得暗暗后悔,兔子啃了窝边草,这是惹众怒的事,尤其大伯哥对兄弟媳妇,平时开开玩笑都有忌讳,别说动手动脚玩邪的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德准则,李月梅要是小姨子,兴许还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半拉屁股嘛。昨儿自己怎么就一时驴性到不管天不顾地了呢?李月梅如果把丑事抖搂开,有些人不定会借题发挥闹出什么样的事情,虽说包工队自己是老大,要靠自己去社会上揽活计,大家是指靠自己挣工钱,可自己也是指靠大家的汗水和技术挣票子。工程揽进来,跟那些老板们讲定的是总施工价,自己再把事先讲好的工钱或按工时或按计件支付给大家,结余部分就是自己这个包工头的报酬。要是人们一怒之下都弃自己而去,虽说这个社会不缺卖功夫卖力气的,完全可以招兵买马再拉队伍,但毕竟老老少少的家人还在那个屯子里,在乡亲们眼里缺了人性的人还怎么回得去那个屯子?连家人都要跟着遭白眼的。而且,两眼一抹黑重新组织的力量哪比这些兄弟情父子兵,知根知底遇事好商量起了风波易摩挲,真碰了那种刺头惹事的,当包工头的麻烦事可就海去啦!这么一想,高济军越发后悔,有些后怕,暗骂自己不是东西。

高济军听到了走廊里的喧哗,那口口声声围绕工钱的嚷叫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火山爆发的岩浆喷涌只是看得见的表面现象,深层次的原因是地壳运动产生的巨大压力,这个知识是他从电视里学来的。正常情况下,人们不会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吵闹工钱,那憋在肚里没说出口的话必是可能引发更大哗变的愤怒。

高济军穿好衣服,故作轻松地叼了一支烟,揉着眼皮装出刚睡醒的样子,走出房门责怪道:“大清早的,狗咬吵吵地干啥呢?怕把谁当哑巴卖了呀?”

人们一下静下来,目光齐齐地投向高济军,那里面有责怨,有鄙夷,还有如火炙热的愤怒,当然,也有怕事人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把脸扭到一旁去。高济军看到了还捂着被子的李月梅,看到了陈晓琴圆瞪的吊梢杏眼,还看到了人们拿在手里的饭盒小盆,就又做出大彻大悟的样子:“哟,月梅病了,晓琴没工夫做饭,你们饿会儿肚子就叫唤呀?赶上圈里的猪了,睁开俩瞎窟窿就知道吃。”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往身边人的手上递,“二狗子,你带大伙儿到对面饭店去吃,大伙儿嫌天冷不愿去就端回来。”

二狗子却不动,大家都不动,脸上仍都霜冷着。高济军心里明知大家心里憋着的是股什么劲儿,却仍做着不明就里的样子:“咋,嫌少啊?一百块钱还噇不饱你们的猪肚子呀?”

二狗子嘟囔说:“二哥……不是吃不吃饭的事。”

陈晓琴厉声接道:“高济军你听着,姑奶奶罢工了!王八蛋们不把农民工当人,咱们自个儿不能不把自个儿当人。这帮牲口!”

“对,罢工!”干泥瓦工的楞奎一脚把脚下的砖头踢飞了,砖头砸向立在墙边准备装挂的一块大玻璃镜子,镜子哗啦一声破碎,那声炸响惊得大家心头一震。楞奎吼骂:“二军你听着,这可眼看就过小年了,腊月二十三前不把工钱给我们开出来,可别怪我楞奎手黑!操他妈的,经我手干的活儿,我他妈的都毁了它,再不解恨我就放火烧!兔崽子说话不算数!”楞奎在屯里辈儿大,加之为人耿直,敢说敢为,在包工队里就是坐第二把交椅的角色,高济军平时在外面吃吃喝喝东走西逛应酬多,队里的事大家都看他的眼色。

这要在平时,有人敢在大当家的面前撒野,又故意毁坏物品,高济军早就跳起脚来骂娘咒祖宗了,并当即宣布惩罚事宜,直到喝骂让谁滚蛋。可今天不行,今天稍有不慎就叫火上浇油,激愤的人们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不能支付工钱本来就是包工头的短处,再加上昨天夜里做下的那不是人的事,人们借题发挥,能把他活撕生嚼了。高济军沉着脸,不吭声,眼睛望着脚下破碎的镜片。镜片里倒映着窗外工厂里的一根大烟筒,那烟筒是红砖砌的,足有十几层楼高。前些天,电视里播一条新闻,说一个想轻生的女子站到了八层楼的楼顶上,招惹得数千市民围观,闻讯赶来的警察们一边用电喇叭劝说,一边暗暗派人攀上楼顶,及时救下了那个女子。当时大家看新闻,有人撇嘴说,这养孩子不叫养孩子,叫吓(下)人呢,要是真想死,上什么楼顶,爬厂里的大烟筒啊,上去了,想啥时跳啥时跳,除非警察长膀儿会飞。说得大家都笑。想到这个事,高济军心头不由得一动,一个破釜沉舟的大胆设想油然而生。

高济军说:“工钱的事,你们急,我就不急呀?为了支付大家这几个月的吃喝,还有那些侍候这个爷那个爷的应酬,我把自个儿腰包里的血本都搭进去好几万了,这话我跟谁说去?你们盼着带回票子回家过团圆年,我没家呀?我不想过年呀?这些天,我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找,干啥去了?还不是就想找到朱老板让他赶快给大家开工钱。那东西人不照面,电话不接,手机又不开。昨天,我在冰天雪地里守在朱老板包养的一个二奶家门外,从过晌一直等到入夜,还真把那东西堵到了,死拉硬拽地把他拖进一家饭店喝酒。你们猜那东西怎么说?他说工程没完,不经过最后验收绝不能给工钱。我说工程没按原计划完成不能怪我们,合同上早就说好的,料是他负责,工是我负责,腊月前交工,可他们进料耽误了工期,一误就十天半月的,我们停工待料的损失还没找他算呢。那东西不讲理,死咬着歪理不松口,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我当时借着酒劲儿,就想收拾他狗日的,要不是有人死拉着,酒瓶子早砸他脑袋上去了。你们说,还让我怎么办?”

人们沉默了,高济军说的有实也有虚,而且实多虚少,大当家的也确有他的难处。乡下人进城,就是低了三辈,不是孙子也得装孙子呀!

陈晓琴察觉到了人们目光中的温软与退让,不由得冷冷哼道:“你少跑回来抱委屈。是不是你在外头窝囊了,就跑回窝里耍光棍?你吃人饭不拉人屎还有理了?”

高济军情知理短,也听得出那骂得贼恶狠的话里的具体指向,嘴巴上却还要装硬装糊涂:“我、我……陈晓琴,你可别在我面前倚仗着什么,我姓高的不吃这套!你跟我说清楚,我、我怎么不……不拉人屎了?”

陈晓琴柳眉陡耸:“你怎么不拉人屎你知道,还非让我说出来呀?”

李月梅突然掀被而起,冲着高济军吼:“高济军,你不给我们开工钱就不行!老板欠你的,我们不欠你的!”捂在被子里的李月梅这是怕陈晓琴一时气急再说出什么,只好挺身而出了。

李月梅的突然出击,似在高济军的软肋处砸了重重一拳。高济军气短了,无力还击,也不敢还击。

楞奎响应:“对,豆鼠子骑兔子,一码(马)是一码(马),你少跟我们绕!朱老板欠你的,你去跟他要;你该我们的,不给就不行!三天之内,你再不给我们一个正经回话,你看我敢不敢砸,敢不敢烧!”

事情逼到这个份儿上,看来那个瞬息之间形成的设想只有变成惊天动地的举动,才能渡过难关了。高济军耸耸肩胛,把披在身上的皮夹克抖了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说:“用不了三天,今天天黑前我掏不出票子,用不着你们动手,我砸,我烧,行了吧?”

高济军的话说得挺平静,表情也不见什么张扬,但轻轻一语出口,还似一声炸雷,把人们都镇住了。大家大眼盯小眼地对望着,一时辨不清这话里的确切含义,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高济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再一次把那张百元票子递过来:“二狗子,去给我买瓶酒,要高度的,再称二斤猪头肉。快去快回。大成子,你那双翻毛棉皮鞋厚实,送我屋里来。福头,把你那顶狗皮帽子和大棉手闷子也送过来。”

大当家的要唱什么戏?人们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一个钟头后,紧闭的房门打开,高济军口吐酒气,满嘴油光地走出来,一身北边大山里的老客装束,头扣狗皮帽,脚蹬翻毛鞋,手戴棉手闷,皮夹克外又罩了件羽绒衣,臃臃肿肿的全没了往日的利整。高济军面无表情,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大踏步往外走,在快出大门时,二狗子追上几步,小心地问:“二哥,你这是去哪儿呀?”高济军的回答如冰坨子一样冷,如铁疙瘩一样硬:“等着给我收尸。”说完就推开大门去了。

人们越发闹不明白了,高济军这是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再去朱老板家门外守着?这身打扮不像啊!他在黑龙江有腰粗的朋友,借钱去?那临出门喝大酒吃猪头肉干什么?而且天黑前怎么就能给大家回话呢?有人提出是不是应该跟去一个人,好歹也给大当家的当当帮手做个伴儿,咋说人家也是给大家办事去了。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准主意。

很快有人发现了高济军。那时,高济军已爬到了大烟筒的半腰处,还在顺着筑在烟筒上的梯子继续往上爬。人们想起高济军刚才说的收尸的话,陡然明白了,大当家的这是要以死相拼,跟抓着票子不给工钱的朱老板叫板了,不给钱就要跳烟筒。人们蜂拥着追出去,冲着烟筒上喊:“高济军,高济军,你下来,你快下来呀!我们不催工钱了还不行啊!”

高济军停下攀爬的手脚,低头往下看了看,眼前一阵晕眩,大烟筒似乎摇摇晃晃要倾倒,下面的人影已如蝇蚁般微小,三九天的强劲北风一吹,胃里的酒力返上来,有了要呕吐的感觉。高济军闭闭眼,稳稳神,不敢再往下面看,手抓足蹬,继续一级级往上爬。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就这般下去了,人们会怎样看我?还以为姓高的不过是做做自敲锣鼓自扮猴的样子,那个姓朱的王八蛋也必然更不把我高济军放在眼里。娘的,该死该活屌朝上,就看这一锤子的买卖了,也只有这般拿命赌一把,把大家的工钱讨到手,才能把昨夜做下的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事在人们心目中冲淡,进而得到人们的原谅。用前些年的话说,这叫转移斗争大方向,用眼下的话讲,就是转嫁危机,爱拼才能赢,歌里都这么唱啊。

高济军爬到烟筒顶端的时候,巡警的面包车已呼啸着驰来了。是包工队的人打110把警察找来的。警察用电喇叭对上面喊:“高济军,请你赶快下来,有事可以商量,我们一定尽全力帮助你解决问题!”

高济军一时还来不及与下面对话,眼下不光眼晕,头也木涨上来,迎风一吹,酒劲儿上得极快,刚才一时脑热,只以为有酒下肚既可壮胆又可御寒,哪里想到一醉酒就会手脚失措倒栽葱。好在他另有准备,怕到了烟筒顶扛不住冻,先缠了一根结结实实的尼龙绳在腰里。他要抓紧时间,在脑子还清醒时赶快把尼龙绳拦腰系在铁梯上。

警察仍在喊:“高济军,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好商量——”

高济军有时间回话了:“姓朱的王八蛋不给钱,我就不下去,死也不下去——”

但半空里的风太强硬,加上距离地面太远,人们只知高济军张舞着一只胳膊在喊,却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一股兜头风直往口里灌,高济军哇的一声,肚里的秽物直从嘴巴里喷吐而出,在强风中立刻有了天女散花般的效果。当下面仰脖观看的人们感觉到有冰滴淋面的时候,想躲闪已来不及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霎时间便聚集了数千之众,人们仰望着,惊讶着,有为这种舍生忘死为农民工请命的举动叫好的,也有不住摇头叹息的。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面包车也停靠过来,公安局长来了,一位副市长来了,来的还有扛着机器的电视台记者。副市长钻出汽车就往烟筒顶端看,问:

“怎么回事?”

跟过来的公安局长答:“爬烟筒的是个包工头。眼看快过年了,工程老板还拖着不给农民工发工钱,他就整了这么一出事。”

“要尽快解决问题,越快越好,刻不容缓,绝不能死人。要坚决地把政治影响减少到最低程度。这是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

“我们已用手机和烟筒上的人直接通话了,这人态度还挺强硬,说不解决问题就跳烟筒。这个包工头选地方也绝,我们想派人上去解救都难。”

“马上在烟筒下面张网铺垫子,防止万一。”

“我用望远镜看了,这人腰间捆了绳子,绑在了烟筒的梯子上,他并不真想死,只是以死相威胁。”

副市长黑了脸:“摔不死也能冻死,冻死的不算人命啊?三九天,零下二十多度,上头无遮无掩,就算穿得再厚,他也扛不住两个钟头。赶快想办法,一分钟也不能拖!”

公安局长又歪头往上看了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又说:“要想快,眼下有两个办法。一,调消防队伸展长臂的消防车过来,或许能接近一些,面对面对话就好办;二,马上找到工程老板,让他立马掏钱消灾。这后一种办法才是钱到病除的最佳之策。”

“有办法还等什么?说办就办。”

“可两个办法都得市长您亲自说话,您不说话消防队不会派车。那个老板姓朱,电话号码包工头也都告诉我们了,可电话没人接,手机又不开,看来只好求助电信部门帮忙,让他们提供老板电话的详细地址或卫星定位查找,这也得请您说话。”

“办,就说是我的话。谁要讨价还价,让他直接跟我说。哦,对了,你用手机跟上边那个人接通,他叫什么来着?我现在就跟他对话。”

手机接通了,副市长说:“高济军高先生,我是副市长,我请你马上下来,并以市政府的名义向你承诺,农民工工资的问题一定能够得到妥善解决。你听清楚了吧?”

耳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我不下……下去,不见票子,我、我就……宁可死……”高济军的口齿已不灵便,声音很僵硬,看来,人真要冻成冰棍了。

突然,围观的人们一声惊叫,迅速地四下躲闪,便见高空中有一黑点儿飞落。黑点儿飞速落地,摔得粉碎,是高济军的手机。二狗子哇地哭出了声:“二哥要冻死啦,手机都拿不住啦!”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驶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平头下了车,惊惊慌慌地往副市长身边跑:“市长市长,我姓朱。”

副市长斜了一眼送到面前的名片,又斜了一眼那辆轿车,冷笑:“行啊,坐林肯车的大老板,为俩小钱儿能把农民工逼到大烟筒上去,够牛的啦!”

“市长,是这么回事,工程还没验收呢,不验收怎能付工钱,这是……规矩。”

副市长瞪了眼:“我没工夫听你讲什么狗屁的规矩!有理你去法庭上讲。我只问你,你的公司在哪家银行开户?”

“这……市长……”

“五分钟之内,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让银行封你的账户!”

“行行行,我认栽,认栽,这就开支票。”

人群中一声欢呼,那是农民工们辛酸的喜悦。

“我们胜啦!”

“高济军,下来吧,老板给钱啦!”

高济军是消防车接下来的。消防车长长的铁臂仍够不着他,又上去了两名消防队员。高济军已快冻僵了,嘴巴四周满是冰碴儿,也分不清是口水还是呕吐的秽物,手脚动作不再灵便,脸上的肌肉也僵僵的看不出是要笑还是要哭,甚至眼睛都直勾勾的不太会眨动了。在他落地时,农民工们拥上去,或哭或笑或叫,似在迎接自己的英雄。副市长转身往自己的车前走,记者们追过来,说农民工已经脱险了,市长能不能对电视观众说几句话?副市长不客气地把电视镜头拨到一边去,说没有市委市政府的同意,这件事不许有一个字的报道,请你们遵守新闻纪律。拉开车门时,他扭头看看高济军,又看看怔在那里的朱老板,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公安局长说:

“此风不可长。”

公安局长会意地点头:“请市长放心,明白。”

副市长的车风一般旋走了。公安局长对巡警队长说了几句什么,也上车走了。朱老板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也拉开车门要上车,两位巡警走过来,伸臂挡住了车门,说有些情况需进一步调查核实,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朱老板说工钱我都给足了,你们还要干什么?巡警也不答话,架了他的两条胳膊就往巡警车前推。朱老板一路挣扭着,喊叫着,还是被警察塞进车里去了。

高济军被农民工们连抬带架地送回楼内的房间时,门口也站了两位雄赳赳的巡警。楞奎问,事儿都了了,你们还干什么?巡警的回答跟对朱老板一样,有些情况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请高济军跟我们走一趟。楞奎急三火四地跑进屋里,对高济军说,警察等在外面呢,说要带你走!高济军虽说冻得半死,神志却还清醒,他怔怔神,长叹一口气,苦笑说:

“没事别找事,有事别怕事,这一步,我早该想到的。你去跟警察说,叫他们稍等一会儿,我暖暖身子,收拾收拾随身带的东西,就跟他们走。这边的活计呢,奎叔你多操心吧,该抢还是要往前抢。我可能要多去几天,回屯过年时,跟我们家里说,我没啥了不得的大事,估计年饭还能赶回去吃的。”

还在喜悦中的农民工们听说大当家的要被警察带走,又都傻眼了,一个个站在走廊里发呆,还有人撺掇楞奎带头闹事,不能让刚为大家的事玩命的高济军再吃眼前亏。楞奎摇头说,这事我问过二军了,二军说咱胳膊能掰一掰大拇指,却休想扭过大腿,拉倒吧。连楞奎都说拉倒,大家肚里的火气就像挨了一锥子的气球,很快瘪了下去,心里却越发对大当家的信服。

陈晓琴扭头回了房间,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用手试了试,端起来往高济军的房间走。李月梅犹豫了一下,追上去,低声说,给我吧。陈晓琴定定地看看她,便把脸盆交到了她手上。

正巧屋里只有高济军一个人。李月梅将脸盆放在他面前,轻声说:“二哥,擦擦脸吧。”

高济军望望李月梅红涨的脸和低垂的眼睑,斟酌了一下,说:“人在想玩命的时候,脑子就犯浑了。昨儿是二哥混账,你多担待吧。”

李月梅拉门就往外走,两滴大大的泪珠淋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