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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根奇闻(3)
动物的、植物的、堆满五花八门遗骸的世界,哪里都不见一丁点血色。所有一切都枯竭干瘪,所有一切都染上了灰色。晚秋的南国,如果是在太平宁静的年月,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应该是一片果实累累的景色,然而此时此地,作物没有收成,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天空无色、枯草无色、连偶尔难得一见的盛开的花朵也尽染灰色,宛如一幅幅影画。遍布地面散落各处的尸骨、田地、远山、分散的破屋与排车、贮粪池、连同遮挡其上的小屋顶都成了灰色。这里已是黄泉之国。证据就是,走进村子许久尚未遇到一个活人。别说活人,活着的动物、飞鸟都不曾得见。都死绝了?或是在各自的栖身之处忍饥挨饿,等待死神降临?
在这地狱的底部,不断传来撼动双脚的阵阵地鸣。如猛兽咆哮般的声音低沉悠长,回响于地下深处,不时又像爆发出怒气似的变为巨大的轰响。于是,地震接踵而来,整个世界哗啦啦地为之震颤。有时候不得不因此蹲下身来。
两人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向小丘攀缘,好容易登上丘顶,不由得驻足歇息起来。硬撑着羸弱之躯抬起头来,被火山灰弥漫得模模糊糊的海面尽收眼底。“已然到了大地的尽头?”寂光喃喃自语道,“再往前就是大海了?”南端的汪洋大海,此前一直以这里为最终目的地一路赶来,然而此情此景早已不能给人带来任何慰藉了。大海也不例外,冷森森死一般的光景一望无际。大半个天空隐没于海的远方,不断喷发出滚滚浓烟的樱岛举目可望。
看那里,寂光吃力地对身旁的孩子说:“就是那座着火的大山杀死了所有生灵,把人间变成了地狱吗?天理何在啊!神佛也早已把这片土地遗弃了吗?”寂光和尚摇摇晃晃地倒在灰尘中,松开拐杖从怀里摸索出念珠,冲着樱岛念起佛来。
远方的樱岛,俨然企图挑战佛祖的魔王,发出愤怒的吼叫。咕嘟咕嘟地口吐浓烟,不时闪动着烈焰的红光。喷火的轰鸣声与炸雷相仿,回音不断,瞬间便将气息奄奄的寂光念佛的低语遮盖得无声无息。嘶哑的夹杂着干咳的念佛声,在火山傲然的气势面前是那么颓然无力,不像能起半点作用。漂洋过海扑面而来的火山灰无休无止地飘落在身体周遭,覆满了寂光的袈裟与斗笠。
因念佛用时过长,站在一旁的矢七也在师傅身边蹲坐下来开始祈祷。这时,突然一阵剧痛向他袭来。肚子一直都不舒服,此刻终于忍耐不住,嘴里尝到了胃酸的味道。不容细想,胃袋急剧收缩,呕吐出少量胃液。矢七身子抽搐趴伏在地,试图挨过这难受的一刻,然而苦痛久久不去,昏迷随之而来。
在渐渐模糊的视野一角,矢七目睹慢慢倒伏于灰尘之上的和尚的身影。不能倒下!无论如何都得撑住!想归想,身子却完全麻木,根本不听使唤。眼前一黑的瞬间,感觉有什么狠狠打中了自己的侧头部。啊?这是什么?原来是地面。矢七的记忆就定格在了这里。
矢七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仰躺在一床破旧的薄褥子上,透过布面,脊背感触到了身下的稻草。他心里一惊,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像干裂了似的成不了音,只是从口中发出了如同漏风般的咻咻声。
“噢噢,醒过来啦!”
一个听似苍老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这声音也同样有气无力嘶哑孱弱。水、水,矢七想说的是水,却全然发不成水的音。
“水?喝水?”那声音猜度着问。
矢七迷迷瞪瞪地点点头。一只枯瘦冰冷的手轻轻伸向矢七脑后,将头从硬硬的稻草枕头上扶了起来。定睛瞧,一只饭碗移至嘴边,矢七晕乎乎地凑上唇去。
“慢慢来,慢慢来,一下子喝太多,会喝坏肚子啊。”
饭碗里盛着水。矢七听从了那沙哑声音的建议,稍稍克制住自己。水的清凉如梦一般甘美,简直难以相信它竟来自这个世界。水也一整天没喝了。
“啊——好喝。”矢七说。喉咙湿润,总算发出了声。
“好喝吗?好啊,太好啦。”有人应道。
矢七终于缓过气来,这才看清声音的主人是位干瘦的老婆婆。布满皱纹的眼皮下黑黑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谢谢婆婆。”矢七说。
“噢,噢,真懂礼貌,聪明的娃儿。”她像是很赞叹地说,老婆婆慈祥可亲。“你多大啦?”她又问。
“我七岁了。”矢七答道。
“叫什么名字?”
“我叫矢七。”
“矢七呀,小矢七真懂事,这么小就跟着大人吃苦啊!婆婆我也有个跟你这么大的孙儿,可他已经死啦,可怜的乖孩子啊。婆婆名叫阿嘉。”
“阿嘉婆婆……”
“是啊,可不是阿嘉婆婆嘛,你这样叫婆婆,婆婆真欢喜。小矢呀,你可来了个要命的地方。怎么样?身子难受吗?”阿嘉婆忧心忡忡地问。
“嗯,不要紧,就是一直头晕。”
“头晕啊,是啊,可怜的娃儿,发烧?几天没吃东西啦?”
“和尚师父……”
矢七没回答阿嘉婆的话,抬头四下打量,自己获救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师父了。死掉了吗?在这里的只有自己吗?如果真是这样,得赶紧赶回刚才那地方。所幸,看到寂光法师也躺在旁边的被褥上,似乎还有气,平安无事。谢天谢地!
“这位和尚师父身子更虚,还没醒过来。”阿嘉说。
“和尚师父病了。心脏不好,肚子痛头痛,还发烧。”
“啊——”阿嘉婆叹了口气,“那他可不妙啊,是你爹爹?”
“是。”
“一起赶路过来的?”
“嗯。”
“哎呀呀,从哪里来?”
“从土佐来。”
“啊,大老远的,路上可够受的。”
“婆婆,请您给爹爹些吃的,好吗?”矢七以必死之心央求道,不这样,和尚死定了。
“几天没吃东西了?”
“四天了。”
“是啊,四天啦。你也罢爹爹也罢,不吃点什么都性命难保。必须吃点什么补充营养,不然就饿死了啊。我倒是想给他吃点什么,可家里什么也没有啊,只剩下水了。婆婆也一直什么都没吃啊。”
“是吗?这一带没有寺院吗?”
“沿着前面的坡道下去有个清河寺,去了也一样,根本没吃的。整个村子,哪里都没吃的。所以,村里人一个一个地都死了。”
“啊,是吗?”矢七全身瘫软虚脱一般。虽然得救了,却没东西吃。死期只是稍稍延迟了而已。
“樱岛大喷发,存粮呀收成呀全完了,今年鱼也捕不到,琉球那边也没送来米。婆婆也寻思着这样下去要挨不过今年了。你来的不是时候啊!”
“唔。”矢七默默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应该说,光是救下他,他就非常感激了。在这里,至少能躲避呛得人不停咳嗽的火山灰。
阿嘉婆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矢七的小脸。一沉默下来,远方樱岛喷发的地鸣声又清晰可闻。
“小矢面相很聪明啊,能读书写字吗?”阿嘉婆问。
“能。跟爹爹学过。”矢七答道。
“是吗?做过学问?”
“嗯,一点点。”
“长大后能成个大人物吧。”
矢七对此没能做出任何反应。现在难受成这样,可能都要死在这里了,根本不敢预想长大后会怎样。
“这里是婆婆的家?”
“唉,对呀,见你俩倒在路边,就求邻家小伙子把你们抬来了。”
“给您添麻烦了。”矢七不假思索地说道。
“别再说些大人话啦。婆婆自己住这里,你们一点也不用拘束。身子养好前,住到什么时候都成。可就是没吃的,饿得要命吧?真对不住你们啊!”
“不饿,不饿,习惯挨饿了。”
他嘴上还在逞强,可这次真饿得不同寻常。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头晕目眩,全身颤抖不止。
“出声都难了,说话也呼呼地喘,你别再多说啦。这个村子啊,只有一样东西能吃。前面的地里,满满的全是岛大根。”
“岛大根?”
“就是萝卜啊。今年啊,萝卜都长得老大老大。大得像婆婆这样的一个人都抱不动。连村里的小伙子们没两人都搬不起一个,今年全是大大号的萝卜呢。”
“哦。”
“今年村里的收成,只有那萝卜。要是能吃上萝卜,村里人就都有救了。可藩主老爷、代官大人下命令了,说不准偷走,偷走就砍头。”
“唔——”
“不过最后也就是给藩主老爷跟城里的武士大人们吃了了事,收的萝卜再多,也进不了村里人的嘴。”
“嗯。”
“吃了砍头死,不吃饿死。”阿嘉婆唱戏似的说。
“真黑啊,已经是晚上了?”矢七问。
“不是,灰都堆到檐前了,光照不进来才黑,其实日头还老高呢。”
“啊,这样啊。”
不过,不久太阳就落下了,这时,和尚也终于苏醒过来。得知事情原委后,向阿嘉道了谢。可他马上又意识模糊了,都是高烧在作怪。
和尚的病情似乎很严重。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时不时咳嗽不止,还不断说着胡话。高烧不退,恶寒使身体瑟瑟发抖呻吟连连,似乎已到了非常危急的时刻。阿嘉婆取下坐在地炉上的铁壶,喂和尚喝了白开水,接着又给矢七喝了些。
太阳落山后,矢七也发起烧来。一直被恶寒侵扰着,矢七的身子不住地颤抖。阿嘉婆见状将地炉里的火势加大。远处,地鸣般的喷火声持续不断,地面的摇晃也不曾停歇。一躺下,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地动山摇。高烧状态下听到这地鸣声,一如被地狱召唤般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更引发了各种各样的幻觉。矢七惊恐地听着这些混响,心里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死去了?
阿嘉婆用桶打了水来沾湿手巾,热心地为矢七与和尚冷敷额头。
“你们可不能死啊!”阿嘉语气坚决地对矢七说,“明白婆婆的话?能听见?”阿嘉不断这样追问着矢七。
“能,能听见。”矢七勉强应声道。
不过,这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而强打精神说出的。其实,有时已听不到阿嘉婆的声音了。远方的地鸣声、阿嘉婆的说话声都时大时小。顶棚更是天旋地转,身体的颤抖始终没有平息。意识不断远去,这与睡眠不同,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连矢七一个孩子也能理解自己命不久矣。四天没吃东西,说是这么说,那四天之前,每天都有东西吃?当然不是。四天前只分得了半个饭团,在那之前也连续四天以上没吃东西了。
“小矢,小矢,听得见?婆婆说话,听得见?”
这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多少传进了矢七耳中一点,可他已没气力应答了。他心里着急,身体却不听使唤,发不出声了。
“唉——身子打战呼吸困难,平太死时也是这样。你呀,这是营养没跟上啊!不吃点什么,你这小命可就丢了啊!”阿嘉婆拼命叫道。
接着阿嘉婆又转向寂光和尚那边,似乎也在审视和尚的状况。那边的情况显然更不容乐观。阿嘉婆身子转回矢七,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算是哪门子报应啊?婆婆没留住平太,整天整天地哭啊,难受得不得了。接着你又从天而降,婆婆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啦,摸黑这么看你啊,总琢磨像是平太起死回生了。婆婆这条老命去见阎王前,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儿连死两回,真是愁煞人啊……”
这样喃喃自语着,阿嘉婆又面向寂光法师,双手合十片刻后这样说道:
“和尚师父啊,贤德的和尚师父,我该如何是好啊,请您指点迷津。老太婆我想保住这娃儿的小命呀!阿爷已经过世两年,去得太早太早。孙儿平太没了,街坊邻居死了,现在游方的和尚师父也要死在我家吗?莫不是矢七这娃儿也要跟着一起死?佛爷啊,还讲天理吗?这等事情,您容许吗?什么也不许我做吗?”
寂光法师没有应答之声。阿嘉婆不住嘴地祈祷着。矢七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双掌合十放在胸前,瘦小的身影不停地前后摇晃,随后他昏迷了过去。
忽地,天国般的扑鼻馨香让矢七睁开双眼。地炉上放着一只黑色铁锅,锅上盖着木盖,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汤水烧开的声音,香气怡人的热气袅袅地向昏黑的顶棚升腾上去。
被这香味刺激,矢七竟情不自禁地支起了上身。
“呀,小矢醒啦?在炖萝卜呢,蘸酱吃最香。”
听到阿嘉婆说话。矢七心想:自己在做梦?这是个梦,自己强烈的愿望实现了。证据就是周遭一切都带上了梦境中特有的那朦朦胧胧的感觉,自己的手本该能触摸到的被褥、枕头等等都轻飘飘地失去了真实感。而且,最明显的就是坐在地炉前的阿嘉婆的打扮跟刚才不一样了。她分明披着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看着年轻了一些。这就是个梦。
“好啦!炖好啦小矢,快来吃!”
饭碗被端到矢七跟前,里面盛满冒着白色热气的萝卜块儿。嫩白的萝卜上面,稍稍加了点味噌。
“啊——好吃的……”矢七不禁叫出声来。
阿嘉婆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矢七。筷子都递过来了,却仍浑然不觉。矢七接过筷子。
“快吃吧,还热呢,噢,吹吹。”
阿嘉婆做出噗噗地用嘴吹萝卜的样子。
插进筷子,炖得透透的萝卜软软的,慢慢变了形。使劲儿吹吹,蘸点味噌夹进嘴里,天堂般的甜甜的滋味布满舌尖。啊,虽在梦中却有如此美味,多么不可思议啊!矢七一边感慨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
“还有呢,多吃些吧。猛一下子吃得太饱会闹肚子哟,慢慢吃,慢慢吃。”
接着,阿嘉婆蹲坐下来,像是给寂光法师也盛了一碗炖萝卜。和尚似乎都没了自己嚼萝卜的力气,不过他还是一点点地吃着。
吃下一块萝卜块儿,眼看着生出了一股精神头儿。将空了的饭碗往草席上一放,阿嘉婆又从锅里盛出一些萝卜片儿放进碗里。从盖着盖子的陶瓷壶里取出一点味噌,蘸到萝卜上。
“婆婆吃了?”矢七问。
“婆婆刚才吃啦,吃得饱饱的。小矢快吃,甭管别人啦。”
矢七又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感觉太幸福,吃着吃着不禁热泪盈眶。他惊异于世间竟有如此好吃的东西,也为自己大难不死深表感激。
“婆婆,谢谢您的救命之恩!”矢七将饭碗搁在身旁,又将筷子置于其上,然后以手扶地向阿嘉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