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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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

“有孩子了吗?”

“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子不好,女孩子好!”

他貌似在向我唠家常话,实际上是楚河汉界——到此为止。这就在我厌倦的情绪中,重新萌生了强烈的好奇。这种好奇,和对他带有传奇色彩童年的好奇不同。前者是被动的输入,后者是有意识地寻觅,仿佛在这位朱师傅身上,蕴藏着许多不愿被人知道的东西。

我当时在农村组当记者,往返在城市和郊区之间,常常在车上要消耗很多的时间。加上郊区公路路面坑坑洼洼,车轮下总是扬起一道黄尘。最好的办法,是随着吉普车的颠簸闭上眼睛,任吉普车把我像煤球一样摇来摇去。有时,我的这种自我陶醉被他觉察到了,他总要赤裸裸地高声责怪我:“怎么,你哑巴了?鳄鱼还会张张嘴呢!”

有时,当真我要按他的指示,和他去说话时,他却变得一声不吭,好像车上根本不存在我这个人一样。

人,都是矛盾的组合体。上至皇帝,下至顺民,几乎无一例外。可是朱雨顺展示给我的矛盾,却常是一团混浊。他在报社司机班中个头儿最高,宽肩厚背,身板结实而魁梧。长方形的脸膛上,永远闪烁着黑红色的光泽,那颜色使我不止一次地联想到呼兰河畔野樱桃树的树皮。虽然看上去粗糙,但有着一种北方人粗犷的美。他在报社八个司机中,年纪居于老大,而且是唯一一个不留分头的人。黑硬得如同板刷一样的寸头,显示着他难以驯服的野气。再配上他那双喜欢直视他人的眼睛和那棱角分明的下巴,我曾多次在内心把这位司机大朋友幻化成呼兰河草原上的一只苍鹰。如果按照你们美术家的术语来说,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力的线条。那握着方向盘的有力指骨,开车时不靠椅背的笔直的胸背,急转弯时扭转方向盘的洒脱动作,他高兴了扭头看我时的粗壮脖颈,以及他偶然一笑时挂在嘴角的笑纹,都像是蕴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厚力量。这样一个硬实汉子,开着一辆吉普车,每天条条道路两旁的树木都向他敬礼,他理应是个爽朗而快乐的人。但我只察觉到了他的爽朗,却难得发现他的快乐。有时吉普车把我颠到一定的角度,我向车前后视镜里有意无意投过一瞥时,能使我瞠目结舌:他皱着两条黑眉,双眸痴呆,脸色阴郁,那只来回转着方向盘的手,完全是一种机械的本能动作,我真担心他把汽车一下开到亮马河里去。于是我千方百计地寻找话题,和这位朱师傅拉呱,使他从那种恍惚的精神状态中苏醒过来。

这天,我从门头沟区檀木港农业社采访回来,由于回报社后就要发出第二天见报的急稿,我只好在吉普车上摊开稿纸,匆匆忙忙地填着稿纸上的一个个方格子,没有时间履行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不间断地说话。当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急驰的时候,突然迎面出现几个驮运黑煤的毛驴驮子,它们像散兵游勇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在盘山公路中间。眼看吉普车就要撞上那条头驴了,他好像视而不见一样,还是闪电流星般地往前开,我急忙提醒朱师傅:“驴——驴——”这时,他才猛然扭转方向盘,“嗖”的一声,车轮向右拐了个半圆弧,躲开了驴群。由于弯子转得太急,吉普车挂倒了路旁的一株小树,险些滚进右侧的陡峭悬崖。

我惊魂未定地擦着冷汗,他把车停下,扭过脖子对我骂道:“我看你就像驴——那些没有嘴的驴!”他两眼瞪得溜圆,毫不掩饰地发泄着他的愤懑。

“朱师傅……”我感到异常委屈。

“你为什么总不和我说话?”他紧皱着双眉,眉心堆起一个肉丘。

“我……在赶一篇急稿。”我向他解释。

“装模作样。哼!”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我铺在大腿上的稿纸,“要是你下次再搞这种假积极,对不起,我朱雨顺不伺候。”

吉普车重新开动了。

我喉头蠕动着,尴尬地咽着唾液,不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向他赔礼道歉?我没有任何亏理的地方;对他的责怪表示沉默?他下次再对我莫名其妙地发邪火该怎么办呢?真要向他抗议,他要是真把吉普车开下山涧就更糟了。……我正在左思右想地拿不定主意,忽然车轮“吱——”的一声,重新停住了,看样子他还要和我就差点翻车的事情进行纠缠,我决心和朱师傅辩明是非。谁都明白,汽车肇事和乘客无关,他怎么能这样蛮横不讲道理呢?我准备迎接他的挑战。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和我对话,只是推开车门,走下了吉普车,是车子出毛病了?可他没有找修车的器械,也许是去解小手吧?他又没去比较隐蔽的地方。他倒剪着那双粗大的手,挺直胸膛,梗着脖颈似在凝视着对面山峦上徘徊的浮云。一种不快之感立刻占领了我的心扉:噢!这家伙在报复我,你不是手里有急稿待发吗?我故意跟你消磨时间。好吧!

我正可以借着这万籁无声的出奇的幽静,来写完我的稿子。这儿没有摇煤球一样的颠簸,又没有办公室里没完没了的电话铃声,这儿非常静谧,静谧得就如同隔绝世尘的真空。

老黎,我的这些猜想都错了。那是我偶尔抬头,凭窗向外望时看到的:他没有小布尔乔亚的罗曼蒂克症,以观望浮云来消磨时光,他在望着从对面山峦之间飘过来的小小红点。不,那不是一个红点,也不是一朵彩云,那是掌管着“空中摆渡”的穿着红袄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我们来采访的山区,在门头沟被称为“九山十八谷”,因为这儿除了山还是山,除了峡谷还是峡谷。抗战时期是个日寇没敢涉足的老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政府除铺筑了这条盘山公路外,还在山峦之间架设了一条空中索道。这个办法非常原始,就是在两座山之间架设一条粗粗的钢丝缆绳,绳下拴系着一个木吊斗车,借助滑轮在钢丝绳上的转动,用吊斗车把赶集上店的山区农民,运送到对峙的大山两边,以减少农民登攀回肠小路之苦。此时,这个管“天车”的小姑娘和不多的几个过山农民,正从对面大山飘飞而来。

我扔下手中的笔,继而推开车门。因为这情景实在好看,有浓绿的山峦当作背景,真应了古代中国写意画中的“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典故,还让人联想到敦煌壁画中长袖飘逸的飞天。过去我坐别的司机开的车来山区采访时,曾隔窗看过这个“空中摆渡”,但每次都是随着车轮的奔跑,奇观瞬间即逝,今天朱师傅把车停在了这儿,也算是歪打正着,给了我饱览山间奇景的机会。

那山坡上的树是油松,那山洼洼里的树是山楂。几十米高的崖下躺着的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鹅卵石中间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溪在奔跑。不知它是从哪儿流出来的,也不知道它究竟流到哪儿去。忽地一下,公路旁那棵粗大白果树上的长尾喜鹊都飞跑了,那是穿红袄的小姑娘撑着的“天车”滑了过来,就要在白果树下拋锚。

朱师傅神往地望着,并向小姑娘挥动手臂:“喂——小团儿——”

小姑娘把缆绳拴在白果树上手搭凉棚向吉普车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忽然向朱雨顺跑来。她边跑边喊:“朱叔叔——朱叔叔——”

我跳下车来,默默地打量着他俩。说他俩是亲戚?亲戚之间只称“叔叔”就行了,何必挂上一个“朱”字?说他俩是萍水相逢,一个即将迈进三十岁门槛的汽车司机,何以会和这个山乡的小女娃这样亲昵?她约莫有十四五岁的光景,黝黑得如同杜梨木一样的脸膛上,长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两手攥住朱师傅一只大手使劲地摇,朱雨顺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此时此刻的他,和刚才对我横眉冷对的劲儿完全成了两个人,他先给她扣上领口没扣严的纽扣,然后又给她扎系被空中劲风吹散开来的红头绳。那纤细而极富有感情的动作,分明是母性的本能的反应,而这位浑身充满力量线条的司机,留着黑密短短寸头的男人,在这“九山十八谷”的盘山公路上,竟然称职地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角色!

“你对你爸爸妈妈说了吗?”朱雨顺蹲在那儿,轻声地询问她。

“说了。”小姑娘腼腆地垂下头,“爹和娘都不同意我进城去玩,说城里有坏人!”

“你朱叔叔是坏蛋吗?”

“不是,可是我爹娘没见过你。”小姑娘噘着嘴,喃喃地说,“他们还叫我把你送给我的小人书和铅笔盒都还给你。爹娘还埋怨我说:‘小团儿,你可不能随便接城里人送你的东西。咱们是山里人,跟城里人不一样!’我把小人书和铅笔盒都藏在鸡窝的上盖里了。放那儿刮风吹不走,下雨淋不湿……”

“写了多少字了?”朱雨顺仰头望着小姑娘。

“反正……反正……我会写朱雨顺三个字了!”小姑娘嘴角闪出一丝笑意,“朱叔叔,你信不?”

朱雨顺伸出他的宽大手掌:“写写看!”

小姑娘略略思忖了会儿,伸出手指,往朱雨顺的掌心写着他的名字。朱师傅一动不动,任小姑娘在他掌心里画来画去,当小姑娘写完他的名字后,还要求她再写一遍。

“我写得不对吗?”小姑娘诧异地抬起头。

“对……写得对!”他声音有些哆嗦。

小姑娘顺从地又一次写着他的名字。这时,我发现朱师傅突然垂下眼睑,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爬了出来,他忙用另一只手去抹眼角,但是泉涌般的泪水已经滴落在小姑娘的袖口上了,她忽地缩回了那只手,同时抬起头来:

“你……咋的了?”

朱师傅破涕为笑,掩饰着:“我……眼里吹进去了沙子。”说话的同时,他背对着小姑娘,用袖口胡乱地涂抹着。

当他放下袖口时,才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刚才在他的感情天地里,我早已被视为乌有,现在他从梦幻中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我在等着他开车返城。

他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小叶,咱们俩商量一件事怎么样?”

“说吧!”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这次来山区,我没想到还会碰上这位‘小摆渡’,什么都没给她带来。你不是带着两支钢笔吗?是不是能……我到城里买一支还你。”他冰冷的目光中,跳跃出灼热的火星,“这大山里的小姑娘实在太……太寒酸了。”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把那支备用笔递给他。可是当朱雨顺回头寻找小姑娘时,她已经跑开了,边跑边回头喊着:

“朱叔叔!我不要——”

“小团儿!你等一下。”朱雨顺把笔举过了头顶。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不要……”

群山回荡着她稚嫩的童音。

朱师傅愣在那儿,他手扶着公路旁的一棵小杨树,目送着那个“空中摆渡”载着几个进山的农民,顺着缆绳滑向了对面的山峦,直到小团儿的红袄变成一个小红点,渐渐地湮没在万绿丛中……

吉普车重新在盘山公路上颠簸起来。

经过刚才的路遇,我俩之间的小小不愉快被淡化了。朱师傅只是一个劲儿地进行自我谴责:“真糟糕!出车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给小团儿带点糖果来呢?小团儿不要钢笔,不是没原因的,她住的那个大山沟沟,或许买不到蓝墨水呢!与其给她钢笔,还不如给她带一盒蜡笔来呢!”

“朱师傅,你怎么认识了她?”

“你不是要赶急稿吗?”他旧事重提。

“不写了,回去我开个夜车吧!”

“你没到报社之前,我送别的记者‘坐天车’进过大山,在那棵老白果树下见过她几面,就慢慢熟悉了。”朱雨顺津津有味地说,“小姑娘很聪明,可惜大山沟里没有学校。”

“你很喜欢孩子?”

“算你说对了。”

“我估摸着你在家里一定是个好爸爸。”

他没有回答。

“你有几个孩子了?”

他用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

“看你这么喜欢小团儿的样子……”我猜测着说,“你一定只有儿子,而没有女儿。”

他把刚刚点着的烟猛吸了两口,又突然掐灭了,顺着车窗抛了出去。

“朱师傅!你不是要我和你说话吗?怎么你不说话?”

“男子汉有男子汉的话题。”他终于开腔了,“只有长头发的妇女才爱谈家务事呢!”

瞧!不和他说话不行,说了不对他心思的话还不行,这位朱师傅可真够难伺候的。何况刚才他和小团儿的一幕戏,连眼泪疙瘩都掉下来了,分明是一个母性的行为,为什么又不赞成我说家长里短呢?我沉默地打量着我的这位大朋友的背影,他实在像是在山峦之间缭绕的那片云雾……

他穿着一件已经快褪成白色的草黄色上衣,肩头和后背有着圈套圈的汗渍,尽管我坐在他的斜后边仍然能够闻得出斑斑汗迹发出来的气味。靠近肩胛骨的地方,还补着几块略深于上衣颜色的绿色补丁,手工显得十分粗劣。那皱巴巴的样儿,很像被秋风吹干、卷起了边沿的荷叶。尤其刺激人视觉神经的是,补丁是用黑线缝上的,这种颜色和草黄色搭配在一起,特别扎人的眼睛。望着望着我忽然推想到:这位朱师傅很可能是个光棍,这响彻山峦之间“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的杜鹃叫声,或许正是叫给他听的呢!不然,这一切真是难以得到清晰的解释。

但另一种推断,立刻否定了我的假设:他在司机班里,工资是最高的,就连我们这些记者,工资也比他低下一截。从他这件破上衣来看,也许他是个十分恋家的人,只是他的家不在北京,而在农村罢了。因此,他个人俭朴到近于吝啬,而把钱都寄到农村的家里去了,这似乎更符合逻辑。要知道他是因火烧森林而逃离呼兰河的,他的妻子儿女很可能就在东北某地的农村……

“你怎么不说话?”他打断了我的遐想。

“说……说些什么呢?”

“这儿山景美吗?”

“美。”我回答他完全出于礼貌。

“你看那只鹰!”

“它很骄傲,但也很孤独!”我望了望山谷里盘旋的老鹰。

“孤……独……”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很低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