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4)
“这梅花绣得可真好看,是你亲手绣的吧!”
邹丽梅笑笑:“我名字上挂个梅字,我临来荒地前,用红丝线绣上梅花的意思,就是以傲雪而开的红梅给自己打气儿。”
“真有诗意。”
“哪有那只打更鸟儿有诗意呀!”
“还有几块这样的手绢?”俞秋兰问。
“怎么,给你一块还不够啊?”
“不,不……是……我想小马也应该有一条。”俞秋兰说,“他一看见梅花,就想起了丽梅姐!”
邹丽梅笑了:“辫子不比手绢更情深吗?何必给他手绢呢!”
“你真傻!”俞秋兰点了邹丽梅脑门一下,“小马劳动累了的时候,能用你的辫子擦汗吗?”
“我倒没想到这层。没关系,可以给小马一块。”邹丽梅突然想起什么,“哎呀!小俞!真糟糕……剩下的那条手绢,那天夜里,迟大冰的手冻破了,他身上没带手绢,这儿又没有绷带,我拿了我一条手绢,抹上点冻疮膏,给他扎在手上了。”
“真卑鄙!”俞秋兰把邹丽梅给她的那条手绢,往邹丽梅手里一塞,愤怒地喊了一声。
“小俞,你……”
“我说的不是你,是那个伪君子。”俞秋兰匆匆地站起来,顾不得擦掉手上的玉米面,就朝灶房外边跑去。
“小俞,这是怎么一回事?”邹丽梅追上去,在灶房门口拦住了俞秋兰。
俞秋兰气愤地说:“那个迟大冰往你身上抹狗屎了,他说……说你……哎!丽梅姐,你甭打听了,宋书记现在正查处这件事!”
邹丽梅顿时清醒了。她想起昨天向宋书记谈迟大冰的问题时,忘记了谈她为迟大冰扎系伤手的事儿,一定是迟大冰在那条手绢上做了什么文章。想到这儿,邹丽梅急得跺着脚说:“我完全是一片好心哪!他……怎么能……能……这样没有德行?!”
俞秋兰安慰了邹丽梅好半天,才去找宋武汇报这块手绢的始末。宋武处理问题,是个一竿子插到底的人,听俞秋兰把情况述说后,他拿出那块手绢仔细看了又看,果然上边留有药膏的油渍。他铁青着脸,披上军大衣,就直奔垦荒队的库房而去。
被垦荒队队员们称为库房的地方,其实并无房屋。那是用枯干的桦树树干和枝叶围起来的一个长方形篱笆圈儿,篱笆顶上遮着一块防雨的绿帆布。里边堆着铁锨、镰刀、牲口套、废旧机油桶等杂物。当宋武走进这间四处通风的库房时,“疙瘩李”正遵命抡着一把十八磅的铁锤,用废机油筒打炉子。此时虽是严寒时节,这个浑身都是疙瘩肉的魁梧小伙子,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单衫,他那单衫上没有扣子,随着他“嘿——嘿”的咬牙使劲声,胸脯的肌肉一起一伏。由于他干活十分专注,以至于宋武在他对面站了足有三四分钟,他竟然毫无觉察。
“疙瘩李”停锤擦汗时,宋武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他披在后背上。
“噢!是宋书记!”
“歇会儿吧!小伙子!”
“该咋说呢?人家都说北大荒可怕,我看还蛮不错哩!院子里盖的新房,比我们那块儿娶媳妇的房子还亮堂。”他坐在一个翻扣过来的背筐上,兴冲冲地说,“不瞒您说,就是用鞭子抽、大炮轰,我也不离开这块儿地方了。”
不知为什么,宋武看见这个青年人,火气立刻泄了许多。宋武记得很清楚,昨天铃铛河冰破陷车时,这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和卢华、贺大个子一块儿跳下冰河。卢华和贺志彪冻得浑身哆嗦,牙齿打战,“疙瘩李”嘴唇失去了血色,他还在冰河里笑着叫着,好像他生来就是冰雪里长大的虫儿,特别喜欢北国的严冬。宋武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蛮勇劲儿,他暂时把向李忠义了解情况的意念扔在脑后,坐在一根架空的扁担上,和这个小伙子攀谈起来:
“听说你有两个外号?”
“您怎么也知道了?”
“一个叫‘疙瘩李’,一个叫‘标准钟’,对吧?”
李忠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这都是我们队里那个秀才——诸葛井瑞给我起的。这些喝过墨水的洋学生,专门捉弄我这号土包子!”
“这话就离谱了。俗话说‘人不得外号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嘛!依我看,这两个外号起得都不错。”
“为啥?”
“听说你不是爱砸死理,撞上南山也不回头吗?”宋武微笑着说,“有一回把海市蜃楼的科学现象,硬是说成玉皇显圣,有这回子事吧?”
“……”
“说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有。”李忠义脆脆地答应一声。
宋武来了谈话的兴致:“那我再问你另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一下,现在几点钟了?”
“宋书记,您这是……”
“你看,我没戴手表。”宋武捋起棉袄袖子,给他看了看手腕,“听你这‘标准钟’报报时嘛!”
李忠义本来有点胆怯,但他看看宋武确像有诚意的样子,便伸长脖子,看了看太阳,然后煞有介事地说道:“日头告诉我,现在差一刻九点。说天上玉皇显圣,我不敢说那是真的,可是看日头影报时间,十拿九稳,和手表保险差不了三分钟。可惜这儿没有戴表的……要是能找个戴表的看看,您就会知道我不是胡说八道了。”
“我没戴手表,可是有怀表。”宋武像变戏法的魔术师那样,伸手从内衣袋里掏出来一块怀表。他看了一眼时间,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李忠义有点得意地说:“这回您信实了吧!”
“不错一点,错了不少。”宋武哈哈大笑地把怀表递给了李忠义,“你说差一刻九点,可表盘上正好是九点过一刻,整整错了半个小时呢!”
李忠义红着脸,两眼盯着表盘说:“是不是您的表有毛病?”
“小伙子,这只表我早上上的弦。它没有毛病,而是你的思想有毛病。”宋武感叹地拍了李忠义肩膀一下,“我很理解你。旧中国山沟沟的老百姓穷得掉渣,有的地方大姑娘都没有裤子穿,整个山沟也不一定有一块表,祖祖辈辈抬头看太阳,用太阳的偏斜程度和地上的树影估摸时间。这个手艺一辈传一辈,一直传到你。小伙子,我从这一点上揣测你家里一定是个贫雇农。”
“我爸爸、叔叔是扛大活的。您真猜对了!”李忠义愣愣地回答,“我家那时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有两个叔叔、两个爸爸……那时候他们哥俩合着娶了一个媳妇——那就是我妈。”李忠义把脑瓜耷拉到胸脯上。
宋武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接着,这个烈性汉子,眼里竟然盈出了泪光。他不愿意在李忠义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用手指搌了搌湿润的眼角,但是眼泪并不受那只粗糙手指的制约,顺着他那长满黑胡楂的脸膛淌了下来。
“宋书记,您……”
“小伙子,我完全了解你了。”宋武含泪的双眼里露出了笑意,“愚昧不是你的过错。今后,为了矫正你这个‘想当然’的毛病,树立相信科学的观点,这块破怀表就留在你身边吧!每逢你想抬头看太阳的时候,就低下头来看看这块怀表。记住!那罗盘上的指针,它才是准确的时间,它才是真理。”
“宋书记,我不要。这太贵重了。”李忠义一下站了起来,“毛病我可以改,可不能要您这块怀表。”
“它快老掉牙了,但对你是个治病的药方。你收下它,我家里还有一块手表哩!”宋武深情地说。
“不!不……”李忠义把手中的怀表递还给宋武。
宋武火了,板起脸来吼道:“你想咋的?想愚昧一辈子吗?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影儿,还有点新中国青年的样儿没有?‘标准钟’,哼!诸葛井瑞讥谕你的愚蠢,才给你起了这个雅号,你还拿驴粪蛋子当甜饽饽吃哪!四肢发达,大脑简单,像个机器人似的——我这个土包子就要改造你这个土包子。把表拿去!”
李忠义嗫嚅地说:“我……我……”
“你把它先拿去。如果你不想要它,等垦荒队艰苦创业后,你有钱买了新手表,再还给我。”宋武口气略略和缓了一些,“以后,你不能再以土包子当光荣匾,要向诸葛井瑞、白黎生和一切有知识的伙伴学习文化,我不允许你把苦难的穷家谱,在这儿传宗接代!你听清了吗?”
李忠义接过那块怀表,语不成声地说:“宋书记,我那既是爸爸又是叔叔的长辈,都没这么教育过我。您……您对我真比他们还亲,我要记住您的这番心意,在这儿编出新家谱。”
“这就对了。”宋武笑了。
“可是……”“疙瘩李”欲言又止地搓着手掌,“我脑子里还有糊涂的地方,想问问宋书记。”
“说。”
“都是共产党员,咋就两样说法呢?我们支书就对我说过,只有我这样的才是真来垦荒的,那些知识分子都是来装门面的。他还说,俞秋兰、诸葛井瑞、唐素琴、白黎生……别看他们有文化,后脑勺上都有一块反骨,专门和党作对,叫我不要接近他们,还叫我拿出劲头儿来,和他们斗争。将来,他说要发展我入党哩!”
“还给你灌什么米汤了?”
“远的不说,就说昨天夜里吧!我白天下冰河捞圆木太累了,一躺在那儿就睡得像条死狗。约莫快天亮时,他把我扒拉醒了。我以为又有啥紧急任务哩,不然干啥这时候叫醒我呢!我一个鲤鱼打挺,披上衣服坐起来,蹬上裤子跟着他往马棚这边走。半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想:坏了,一准是哪匹马闹了毛病。可是走到马棚跟前一看,九匹马都在槽头安闲地嚼着草料。支书为啥把我叫这儿来呢?莫非叫我骑马进凤凰镇办什么急事?我心里正在猜谜儿,他在马棚拐角处站住了,对我说:‘小李子!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我看他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使他为难的事情,便说:‘有任务,党只管吩咐,只有上天摘星揽月我干不来,地上的事儿无论多难,我都能完成任务。’他看了我好半天,好像不十分放心的样子。我第二次向支书保证说:‘我是开荒来了,这把骨头就交给北大荒了。有啥硬任务,你就布置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李子,党是信任你的,我交给你一个机密任务,跟谁都不许说。’我立即向支书起誓说:‘我要是向别人泄露机密,天打五雷轰。’他说:‘昨天白天,你看见我那只伤手包扎着什么东西?’我想了想,好像是块手绢。在铃铛河抢救木料时,他包扎伤手的那块手绢松了,叫我帮他系紧点。我看见上面有一朵红花儿,还曾问过他男人怎么系一块花手绢,当时抢救木料火烧眉毛,他没有回答我是咋回事,但他手上系着的是块手绢我是记住了。我回答他说:‘支书,是块带花的手绢。’他说:‘你的记性还真不错,可是你知道这块手绢是谁的吗?’我摇摇头,宋书记,您想我咋会知道这块手绢是从哪儿来的呢。他说:‘你知道!’我说:‘不知道。’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咋会不知道哩!那天夜里你到灶房去……去……去干什么了?不是亲眼看见是邹丽梅送给我的吗?她当时还低着头、红着脸,你当时扭头就跑了!’哎呀!我的天!我夜里从没去过灶房啊!也许是支书做梦,梦见我去了吧!所以我说:‘支书!你别急,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把张三当李四了,把别的垦荒队队员当成我了?’宋书记,支书对我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虽然石牛子管他叫‘冰棍书记’,但对我总是挺和气的。我愣了半天,也找不到他发火的原因,便说:‘支书!我那天一夜都没翻身,一觉睡到大天亮,真的。你还是想想是谁半夜去灶房了吧!’他忽然不发脾气了,对我低声说:‘你还想在荒地争取入党吗?’一提‘党’这个字,我立刻激灵一下子,爽快地回答说:‘没有党哪有我李忠义的今天,活着我愿意当党里的人,就是咽了气,我也愿意做这个殿堂里的鬼!’宋书记,这话可能说得很不合适,可是当时我太激动了,不觉又把封建词儿带出来了。迟支书说:‘很好!你苗子正、根子红,解决你的问题并不难,你要办好一件事……!’我高兴得心里如同揣着一只兔子,咚咚咚地乱蹦起来。他说:‘如果有人问你这块手绢的事,你就说亲眼看见是邹丽梅送给我的。她属于资产阶级,目的是用手绢拉拢支部书记。你记住了没有?’汗,立刻钻出我的头皮,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了。我懵懵怔怔地站了老半天,问道:‘支书!这到底是啥意思?’他两眼瞪圆了,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机密,你要是心里真有党,坚决照办就是了。’我想:也许这里边真有机密,我这个党外人不便多问,一口答应他说:‘支书!我听党的话。只要有人问到这件事,我就按你教我的话去回答。’他纠正我的话说:‘不是我教你的,是你看见的。’我说:‘对!不是支书教我说的,是我到灶房去喝开水,亲眼看见的。’回到帐篷,重新躺在地铺上睡觉时,我反复琢磨支书这个布置,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机密。想着想着,我耳边忽然响了一声雷——‘对的,你办;错的,你顶,不能当磕头虫’——这是您在马棚和我谈话时,叮嘱我的。我的脑子里打开架了:都是共产党员,咋就两个说法哩?到底谁是公公,谁是婆婆?虽说您的纱帽翅儿比他大,可他也是共产党员哪!我该听他的,还是听您的呢?”李忠义竖着粗壮的脖颈,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宋武。
“你不是起誓不对别人说吗?”宋武想不到没经询问,就了解到了他十分需要的情况,因而兴奋地捅了他一拳说,“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李忠义咧开宽厚的嘴唇笑了:“您这话可就说远了,党是‘别人’吗?我没有对‘别人’说呀!是在和党谈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