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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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9)

面对这个“一根筋”,邹丽梅真是无计可施,并且开始怜悯起这个年轻人来:如果这样一个魁梧的小伙子,能碰上一个好样的带头人,准能造就成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英雄好汉;可是他偏偏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个迟大冰,迟大冰利用他对党的崇敬之情,像耍驴皮影那样,把他拴在指缝之间,叫他变成迟大冰屁股下的一匹马或者一头驴。邹丽梅常常感叹自己过去命运的不幸,但她感到这个壮实小伙,比自己更加可悲。想起这些,她不想使小伙子为难,便扭身说道:“行了!我跟你去完成喝粥任务!”

奇怪的是,李忠义并没挪动脚步,他像是有什么新发现似的,两眼直直地朝远方眺望。

“走啊!”邹丽梅反客为主地催促着。

“等等。”

“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邹丽梅愠怒地说道,“我不走,你非叫我走;我要走了,你又不走了,真是个怪人。”

“你看——”李忠义指着雪原说,“那个小黑点越来越大了,兴许是雪后打猎的吧!”

邹丽梅踮脚望了望说:“那像是一挂爬犁,朝咱们的青年屯来了。”

“是不是贺大个子被雪截回来了?你看,那鞭子上的红缨穗——”

邹丽梅在满地皆白的雪原上,看见那鞭子上的红缨穗了。它红红的,像开在雪原上的一朵冬梅花。这一瞬间,邹丽梅的忧郁立刻化为乌有,她张开两臂,踏着淹没膝盖的深雪迎了上去:“老贺——老贺——”

李忠义这时突然想起那“第三碗粥”,朝邹丽梅喊道:“小邹——粥——粥——粥——我到灶房去等你。你和‘呼噜贺’一块儿来喝粥——”

邹丽梅什么也没听见,她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那越来越近的爬犁飞跑。她心里高兴极了,几次绊倒在雪地上,顾不得拍掉身上的雪屑,趔趔趄趄地跑近了爬犁。当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时,不由得愣住了:爬犁上不只坐着贺志彪,还坐着个身穿草黄色军大衣、满脸长着黑密胡子的中年人。她定睛细看,高兴地叫道:“是宋书记!”

“怪吗?”宋武摘下皮帽子,擦擦眉眼之间的冰霜说,“大雪封了进山的路,‘大个子’到县委去喂肚子。酒足饭饱之后,我说:‘走吧!咱们去踏雪寻梅!’你看在这儿就碰上邹丽梅了。来,上爬犁,咱们一块儿回青年屯。”

“我跟着爬犁跑吧!”邹丽梅说,“在雪地上走路心里特别痛快。”

宋武一个鹞子翻身,从爬犁上跳了下来,赞赏地说:“你这话讲得很好,要是不喜欢雪,那就算不上北大荒人。来!大个子!”他向贺志彪招招手说,“你也下来,咱们在这儿一块儿堆个大雪人。”

贺志彪不十分情愿地下了爬犁,眯眼笑着问道:“您都多大年纪了,咋还喜欢玩雪?”

“告诉你,这雪还救过我一条命哪!那年冬天,日本鬼子在尚志县一个屯子,想抓抗日联军。当时,抗日联军的主力部队早就进深山老林了,屯子里只留下我一个挂了彩的伤号。由于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向别的屯子转移,当时住在那个屯子的鲁玉枝她爹——鲁洪奎大爷,一拍脑瓜门想出来个绝招,他和几个乡亲把我架到小学操场上,那儿有一溜孩子们堆成的空心雪人。本来,那雪人是捉迷藏玩的,孩子们可以钻进雪人的肚子里去,躲避开伙伴们的寻找。没想到,歪打正着,鲁大爷把我塞了进去,随手还递给我一竹篮熟白薯。然后,他封上了进口,又在所有的雪人上都浇上几桶凉水,不一会儿,高矮不齐的雪人都变成了冰疙瘩……”

邹丽梅插嘴问道:“那还不把您给冻成冰棍儿?”

“小邹,你看你说了外行话了吧!”宋武笑了笑说,“你只喜欢雪,还不了解雪的性格。雪打的墙,雪盖的房,里边最暖和。北风呜呜叫得越凶,冰疙瘩冻得越结实,雪人肚子里温度越高。科学书上记载,到北极探险的人,都愿意住冰块搭成的房子,而不愿意住帐篷,就是这个道理。我这个孙悟空在牛魔王老婆的肚子里,日子过得还挺不错。日本鬼子在屯子里住了三天,早上,还常到这块小操场上出操,就想不到他们脚边的冰疙瘩里,藏着一个养伤的联军伤员。有一个军曹,他想挥刀砍下雪人的脑袋,以发泄他们‘两手空空’的怒火,可他忘记了,零下三十多度天气下的冰疙瘩,硬度赛过铁板钢锭,那口军刀锩了刃还不算,他的虎口也被震裂了。这个军曹疼得吱哇乱叫,从腰后摸出一个田瓜式手榴弹,‘轰’的一声,雪人虽然被炸开了一个大窟窿,可是没能炸穿雪人厚厚的肚皮,在‘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我正在雪人肚子里安然地吃白薯呢!”

贺志彪和邹丽梅都被宋武说得笑个不停。贺志彪笑出的眼泪,在脸上迅速结成冰珠,他用手抠着“泪冰”问道:“这些鬼子,咋不架起大火烧呢?”

“他们怎么能想到冰疙瘩里藏着个共产党!就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佬,都没想到过这一招,鲁大爷真是个能人。”宋武一边堆着雪人,一边兴冲冲地说,“‘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他把这套能耐都传给玉枝,这‘草妞儿’是咱北大荒呱呱叫的猎手呢!”

邹丽梅问:“她和白黎生对上象了,您知道吗?”

“听说了。你们觉得这一对怎么样?”宋武反问说。

贺志彪用嘴哈着被冷雪冻得紫红的手指,嘻嘻地笑着:“该怎么说哪!卢华和俞秋兰,邹丽梅和马俊友,搭配得都挺自然。至于白黎生和草妞儿嘛……叫我这庄稼人看,总觉着两个人中间缺点什么。小白那么洋,草妞儿那么土……”

“洋的‘土化’,土的‘洋化’,土洋结合嘛!”宋武捧起一捧白雪,捏着雪人的脑袋说,“大个子,你这脑袋瓜里,装的旧玩意儿也不算少。告诉你吧!我也是土疙瘩里蹦出来的,可我老婆是水利学院毕业的洋学生。爱情这玩意儿可怪了,它不像你赶爬犁那样,有个车辙。王八看绿豆——只要一对上眼,你拿刀也难切开了。这方面,你可得向小邹他们学习着点。”

邹丽梅唯恐话题转到她和马俊友的事情上,有意岔开话题说:“宋书记,您家庭生活幸福吗?”

宋武摸摸满脸黑而硬的胡子楂儿,笑了:“在这地方搭窝,生活当然清苦点,可是我老婆把这个窝还当成蜜罐罐哪!她不但心疼我这个半大老粗,还硬逼着我读了许多本书,什么生物、史地、中文。最近,她别出心裁,叫我学什么俄文‘达哇列士’(同志)、‘列巴’(面包),老天爷,我脑瓜皮都发麻了!可是怎么办呢,她说没有知识领导不了北大荒的建设,这话不是很有理吗?”

“那您对她怎么样?”邹丽梅想不到宋武有着这么一位生活的伴侣,因而感到十分惊奇,“总不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还用说嘛,她对我一百一,我对她二百二。”宋武抽象地回答说。

“唠点具体的嘛!”贺志彪央求着,“好叫我学习着点。”

“反正我心里总装着她。”宋武一笑,额头堆起三道皱纹,“老夫老妻了,陈谷子烂芝麻地说一通,对你们没有什么借鉴意义。”

“有相片吗?”邹丽梅对这位人情味十足的县委书记,简直无法压抑内心的好奇。在北京,她见到过一些基层领导,有的只谈工作,不谈“私话”;有的只谈别人,不谈自己。想不到在这冰铺雪盖的荒原,遇到这么一位说粗不粗、说细不细,说洋不洋、说土不土的宋武——她完全被他吸引了。

“有。”

“拿出来叫我们看看嘛!”贺志彪拍打着手上的雪屑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宋武嘿嘿地笑了,指着堆成的雪人说,“你们看看这尊雪雕,就是我老婆的头像。她细眉细眼,额前有一绺散发披下来,快要遮住她的眉梢了。她鼻子直而端正,嘴角好像南方的菱角。如果说有一点不好看的地方,就是这两片菱角嘴唇,显得薄了一点。小邹你知道吗?薄嘴唇的女人都很厉害,这话不假吧?”

“哎呀,宋书记!原来你在这冰天雪地里还惦记着她呀!”邹丽梅用狗皮帽子捂着嘴角,轻声地笑了起来。

贺志彪打诨地插嘴说:“宋书记,告诉您吧!小邹和小马在这一点上,也不比您和您那位老伴差。小邹把她那双辫子,叫马俊友带进山去了;我这邮差,又把马俊友他爸在雪山草地吃剩下的半条皮带,从山上带给了邹丽梅。您看——”

邹丽梅用脚狠狠踩了贺志彪的大头靴子一下。这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没有能逃过宋武的眼睛,他说:“用不着扭扭捏捏的。爱情是人类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们年轻人应该张开双臂迎接它,该爱的就使劲去爱嘛!爱情不是温吞水,是滚开的开水;爱情不是冒烟,而是熊熊地燃烧。我祝贺你选择了马俊友这样一个伴侣,到那一天……我和我那口子一块儿来给你们道喜。”

邹丽梅低垂下头,她脸红了。这短促的时间内,她忽然想起了迟大冰。邹丽梅很想把迟大冰的行为,告诉县委书记,但她想来想去,还是锁在自己心里为好。因为尽管迟大冰表现了与共产党员极不相容的品德,但对她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也许,这次她在迟大冰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会使他头脑清醒一些,从而改弦易辙了呢!

“干啥低下脑袋?”贺志彪接着宋武的话茬儿往下说,“到时候,你还得感谢我这‘呼噜贺’给你们当过信差,做过红娘呢!昨天夜里,我本来想赶回伐木队,临走前,想问问你有什么话儿要带给小马。好家伙,你那帐篷里不知设着啥埋伏,我手刚碰到帐篷帘儿,‘哗啦’一声像是一面墙倒了,我赶紧缩回手来。”

“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风吹的呢!把我也吓了一大跳!”邹丽梅红涨着脸说,“后来我问是谁,你干吗不答应?”

“吓得我的魂儿都没了,我还敢答话吗?我一想,半夜三更叫醒你,实在不太合适。看看你的帐篷一个劲儿地在大风中跳舞,生怕帐篷被‘大烟泡’卷走,就把连在地上的拉绳紧了又紧;怕大雪堵住你的门,便用铁锨铲了你门口的积雪;怕你死心眼再去铃铛河挑水,给你那口缸里装满了雪块;怕严寒冻炸了那口水缸,又把水缸周围缠上一圈厚厚的茅草……”

邹丽梅脸色陡地变了,急不可耐地问道:“灶房的火,也是你烧着的吧?”

“是啊!我想高粱米太吃时候,不如我给你早点下锅,省得你起五更,挨冷受冻了。”

“后来呢?”邹丽梅浑身都气哆嗦了。

“我临上路时,看看天冷得不行,没忍心把你叫醒,便到小帐篷里把老迟叫醒了,叫他一边在灶火旁边取暖,一边看着点快要熟了的粥锅。”贺志彪漫不经心地说,“小邹,贺大哥对你够关心的吧!将来到那一天,可得多给‘呼噜贺’抓把喜糖吃!”

“真卑鄙——”邹丽梅在灶房没能骂出口的话,终于在这儿骂出口来了。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迟大冰会把贺志彪干的这些事情,无一遗漏地都当成金粉,涂到他那刀条脸上。她怒火中烧,忘记了身旁还站着县委书记,狠狠对着雪地“呸”了一口,唾沫星儿险些吐到贺志彪身上。

“你这是咋的了?”贺志彪懵懵怔怔地捅了邹丽梅一下,“你是唱的‘贵妃醉酒’,还是表演的‘太后骂殿’?咋推完磨宰驴,跟我贺志彪干上了?”

邹丽梅猛然清醒过来,连忙解释说:“贺大哥,你别多心,我谁也没有骂!我……我……我在骂自己。”

宋武觉察出邹丽梅的反常情绪,揣摩邹丽梅一定有事闷在肚子里,便开导她说:“我宋武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骂自己,而是骂一个蒙哄欺骗了你的人。我说小邹,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情况?你要相信我这个‘县太爷’虽然算不上黑脸包公,可也一向铁面无私、秉公断案。怎么样?”

邹丽梅思忖着。

宋武怕有贺志彪在场,邹丽梅不好开口,把手一挥说:“大个子,你先把爬犁拱回去,我随后就到。”

贺志彪心领神会,立刻抓起鞭杆。邹丽梅一把夺下贺志彪手中的鞭子,激动地说:“老贺,你别走,你也是党支部的成员,和宋书记一块儿听我说说迟大冰这个人的灵魂吧!现在,我把昨天晚上的事儿,从头说起……”

宋武还没听完邹丽梅的汇报,就已经怒气冲冲了。

这个喜怒皆形于色的直肠人,虽然从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妻子身上,汲取了不少文化水儿,却无法改变他在长期戎马生涯中形成的粗犷甚至带点暴戾的性格,他从书本上知道“踏雪寻梅”一词的出处,却完全没有一点“踏雪寻梅”的雅兴——他是检查垦荒队盖房情况来了。

昨夜,北大荒席卷过第一场暴风雪,他隔着窗户玻璃,看见夜空上升腾起来的白色雪柱,心里惦记起这群北京娃娃来了。他不太担心伐木队——尽管那儿饮冰卧雪、生活艰苦卓绝,他相信卢华能带好这支队伍。不知为什么,他对迟大冰这位老青年,总不是那么放心,宋武生怕延缓了盖房进度,到春节前后垦荒队队员还搬不进宽敞明亮的新房,那将是县委的失职,他为此会受到革命良心的谴责!

远远望去,房屋的木墙已经立起,有的还上了房梁木檩,他感到出乎意料的兴奋,因而童心复活,竟然和贺志彪、邹丽梅在雪原上堆起雪人来了。邹丽梅的陈述,使他复苏的童心一下结了冰,接着如烈火烧膛。当他听完邹丽梅讲完迟大冰的行径时,他已经愤怒到不能自我遏制的程度。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猛然朝那雪人狠踢了一脚,纵身跳上了爬犁。还没等贺志彪和邹丽梅上来,他已经挥鞭往青年屯疾驰而去。

往常,在县委机关里,每每遇到宋武愤怒到极点时,提醒他冷静的常常是他的秘书;在家里,提示他应当理智一点的是在县水利局当技术员的妻子。今天,茫茫雪原上寂静无人,贺志彪和邹丽梅又远远被抛在雪爬犁的后边,宋武驾着爬犁,像一股白毛旋风,闯进青年屯的庄点。他没有先把三匹马卸下来,就直奔迟大冰住的小帐篷。

小帐篷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