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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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6)

陈责我。杜梅想。这本是个极少见的名字。又想到老公这两天来的表现,她已经看到了问题的所在,虽然,真相是什么,这两个陈责我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无从知晓,只是一种隐约的猜测。杜梅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她想,这一切,只有请老公来解释了。这样的问题,显然不适合在家里谈,她不希望真相暴露在儿子面前。因此她给法官陈责我发了一条短信,约他下班后在咖啡馆见面。这家咖啡馆,是他们恋爱时常来的地方。她和他,曾私下里称这咖啡馆为“爱之小屋”。选择爱之小屋,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是想到约法官陈责我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地方。小屋。老地方。小小的包间。灯光恰到好处,这是滋长爱情的地方。杜梅先到,点了两杯蓝山。这是她喜欢的咖啡,酸、苦、甘、醇完美融合。而法官陈责我其实更喜欢喝茶。法官陈责我曾经说他不明白,都是咖啡,为什么价钱相差那么远?他不明白拿铁和摩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喝不出速溶咖啡和现磨咖啡有什么不同。等候法官陈责我的时候,杜梅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甚至回想了许多两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是她约他。喝咖啡时,法官陈责我为了显示优雅,拿了咖啡杯里的小勺,舀了咖啡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她笑了,提醒法官陈责我,说这样喝咖啡不雅,会被人笑话的。后来他们恋爱了,她经常会拿这事来打趣。她并不知道,法官陈责我很在意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显出了他和她出身的差距。杜梅记得,当时法官陈责我说他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不懂得喝咖啡。杜梅喜欢的,其实正是他身上的这份朴实。但这甜美的回忆并未持续多久。法官陈责我来了。法官陈责我坐下之后,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妻子,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杜梅说,不是什么日子,普通的日子,也许,会是终生难忘的日子。她补充了一句。许久没来这里了。法官陈责我有些内疚地说,多年过去了,这里居然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两杯咖啡上来后,杜梅说,我是直性子,约你来,是有事和你谈。法官陈责我笑着说什么事要到这里谈,家里不能谈吗?杜梅说,不能。语言冰冷,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法官陈责我说,什么事,你说?杜梅说,今天中午,韦工之约我吃饭了。法官陈责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虽说我不喜欢韦工之。杜梅说,韦工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法官陈责我问,什么故事?杜梅说,狸猫换太子。法官陈责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了。他强装镇定地说,哦,小时就听过,包公案的故事。杜梅说,韦工之前天见了陈责我,不是你,是陈责我,那个小贩。杜梅又说,一九九二年,你和陈责我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后来,你们两个,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回家当起了木匠。也就是说,在当时,你们班上,或者说你们年级,有两个陈责我。法官陈责我不敢看杜梅直视他的眼睛,慌乱低下了头。杜梅继续说,可是小贩陈责我却说,他们年级只有他一个陈责我。杜梅还要说什么,法官陈责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要说了,法官陈责我说。

沉默之后,法官陈责我向妻子说出了真相。

这真相,本来是杜梅隐约的怀疑,她希望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陈责我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解释。可是法官陈责我告诉她的,却是她最不希望听到的结果。事实像一块生铁,硬硬地摆在了面前。摆在她面前的,是由此引发的一连串问题。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原来不姓陈,而姓赵。她想到当年儿子出生时,他说要让儿子姓赵,姓回他父亲的姓,因为他是随母亲姓的。他还对她讲起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如何强势,父亲是如何沉默而懦弱。这一切,原来都是谎言。现在,律师韦工之知道了真相,或者说,他怀疑这里有问题,所以才会约她谈。接下来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办。虽然说眼前这个人欺骗了她,骗了她这么多年,但她爱他,这是事实。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历史。法官陈责我隐瞒了他的过去,那么她呢?她何尝没有向他隐瞒过她的过去?在遇到法官陈责我之前,她爱过,无望之爱,对方有地位,有身份,有家室。她到国外留学,是想让自己逃离。这段历史,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那位当年她深爱过的人,如今位高权重。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该怎么办?

法官陈责我说,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说出来了,反倒好了。该来的迟早会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法官陈责我说他的前途,他的命运,还有这个家庭的命运,还有他舅舅的命运,现在都掌握在杜梅的手中。

杜梅冷静地说出了一句:还有陈责我的命运。

杜梅离开了“爱之小屋”。她没有回答法官陈责我他们该怎么办,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走在大街上,只记得,她起身的时候,法官陈责我又说了一句:还有儿子的命运。杜梅这时很想找个人来倾诉,将这沉重的压力转移与释放,但她找不到这样的人。法官陈责我不放心,结账后追了出来,跟在她身后,呆呆地走。杜梅拦了辆的士,将法官陈责我扔在了身后。师傅问她去哪儿,她愣了一下,说朝前直走。走到前面红绿灯口,师傅问去哪儿,她说不要问,一直走。她的泪水就不争气地下来了。许多年了,自和那个人分手后,她再没有哭过。师傅拉着她游车河,师傅知道,这个女人遇上了伤心的事。这样的客人他见得多。走了足有半小时,师傅又问去哪里。她想到了能去的地方,那是她的家。她告诉了师傅她要去的地方。那是她成长的地方,但她已经很少回去了。这些年来,为了她的新家,为了孩子,为了工作,除了节假日和父母亲的生日,她已经很少回这里。父母看到女儿突然回来,脸上漾起了意外的欣喜。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杜梅刚哭过。母亲问她是怎么了,是不是和陈责我吵架了。杜梅说不是。她回了房间,这是她过去的房间,出嫁后,父母一直为她保留着。她反锁门,趴在床上,却再也哭不出来。

手机响起来了,她没看是谁的电话,直接关了机。第二天起来,对着镜中面容憔悴的样子,她平静了心情,精心化了妆。她是要强的人,断不可让手下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们看出她哭过。到报社,她显得有些兴奋地和同事打招呼,开选题会。她不知道,这种刻意装出来的兴奋却泄露了秘密。手下的小姑娘,一位她很欣赏的叫冰儿的记者小声问,一姐,你怎么啦?她睁大眼说,没怎么啊,我哪儿不对劲吗?冰儿说,哪儿都不对劲。冰儿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将她故意装起来的强大轻轻一扎,就泄气了。另一个叫胜男的记者问,一姐,听说小贩陈责我刺死城管的案子马上要开庭审理了,这事谁来跟?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你们谁爱跟谁去跟。记者们对望,不知道他们的一姐从哪里受了刺激。她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平静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才……这案子,从前是谁跟的,现在还谁跟。胜男说,之前是一姐你和冰儿跟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跟还是不跟,自己跟,会多些主动权。可是想到又要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那个人”——她在心里,将法官陈责我称之为“那个人”了——她又不知该如何处置。

要不,还是一姐你和冰儿跟?胜男问。

她说先这样吧,不是还有几天才开庭吗。

开完会,她有些不知所措。手机响,韦工之来短信问她,后天他将再次去见他的当事人陈责我,问杜梅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如果有,他可以想办法安排。杜梅没有回。过了几分钟,韦工之的短信又来了。还是刚才那条重复发来的。杜梅依然没有回。又过了几分钟,韦工之的电话打了过来,却不是打她的手机,而是办公电话。她一接,是韦工之的声音。韦工之问杜梅方便接电话不。杜梅说什么事你讲。韦工之说刚给你发短信了。杜梅说手机放一边,没听见。韦工之大约听出杜梅声音有点哑,他知道,昨天他约杜梅说的话起作用了。他故意关切地问杜梅怎么了?生病了吗?杜梅说有点感冒不碍事。韦工之就将短信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问杜梅有没有兴趣。杜梅还没有回答,韦工之说,你应该去。你一定要去。要是没时间,那我联系你手下的小姑娘也行。上次跟你一起跑这案子的,叫冰儿吧,我有她的手机号。

韦工之将杜梅逼到了绝路上,她无路可退。现在事情还是可控的,如果冰儿去,一切将失去控制。杜梅答应了韦工之。挂断电话,她想到了刚才脑子里冒出的那个词——控制。她的心里隐隐生痛。

控制。控制什么?为什么控制?

她不清楚。她还没想好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她要站在怎样的立场来处置。她现在想到的,是将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中,将知情者的范围控制得越小越好。后来,当一切都已成往事,杜梅回想起这一瞬间她心里的感受时,她知道,她不过是另一个法官陈责我。当然,这是后来的事。而这一整天,杜梅心神不宁,她不停地看手机,她其实在等待法官陈责我给她电话。她想告诉法官陈责我韦工之约她的事。她想和法官陈责我分析一下韦工之究竟想干什么。直到下班,法官陈责我的电话也没有来。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娘家,不想再让父母为她的事操心,就在报社旁的宾馆里开了房。晚上依然是没有等到法官陈责我的电话,这让她不禁有些担心。她了解法官陈责我,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若在平时,不管是他的错还是杜梅的错,只要杜梅生气了,总是他先道歉认错的。可是这次,他犯了如此大的错,居然一整天过去了,都没有个电话给她。若是他不好意思开口,也会让儿子给她电话。她想打电话回去问问儿子,想想,还是没打。她想,这个韦工之,约她去见小贩陈责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谜底第二天就揭开了。第二天,杜梅和韦工之去见了小贩陈责我。这是杜梅第三次见小贩陈责我。隔着会面室的铁窗,小贩陈责我剃了光头,身穿蓝地白条纹的囚服。他看上去比杜梅第一次见他时精神要好。第一次见小贩陈责我时,他差不多就是一根呆木头,脸如死灰。而这次,他的脸上多了几许平静,他似乎抱定了速死的决心,对韦工之为他打官司表示了感激,但是他说他有罪,只有一死才能赎他的罪。对于一个不配合,不求生只求死的当事人,韦工之用上了激将法。韦工之对小贩陈责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死了就赎得了罪吗?活着,然后每天活在忏悔中,才是更需要勇气的事。但这激将法对小贩陈责我并不管用。他说他不想活了,现在每一天他都活得很痛苦,一想到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他就想死。韦工之说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小贩陈责我说他不死也是坐一辈子的牢,也帮不上老婆孩子什么,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韦工之没有再和小贩陈责我谈这个话题,而是暗示小贩陈责我,这次的主审法官,和他同名同姓的这个陈责我,据他调查所知,和小贩陈责我是同一年毕业于同一所中学的。韦工之让小贩陈责我回忆有没有这样一位同校同学。小贩陈责我说没有。韦工之又说,据我所知,你当时读高中时是班上的尖子生,结果却连普通大学都没有考上。如果你当时考上了,你的人生将从此不同。韦工之相信,这样的暗示,足以让小贩陈责我抓到救命稻草。但是小贩陈责我却摇了摇头,说他当时没有考好,这是命。探视结束,杜梅没有和小贩陈责我说话。但韦工之的每一句问话,如钉子样,一根根钉在她的心里。她不清楚韦工之想干什么,但看着只求速死的小贩陈责我,杜梅并不觉得他可怜,倒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回城的路上,韦工之问杜梅怎么看他的当事人。杜梅没有说话。韦工之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憔悴。杜梅还是没有说话。韦工之说,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你现在要做出选择了。没有等杜梅回答,韦工之对杜梅说出了他的分析。韦工之说,如果我没分析错,我的当事人陈责我当年考上了大学,而你的老公,法官陈责我李代桃僵,冒充他上了大学。如果我分析得没有错,我还相信,这件事,你老公一直瞒着你。但是昨天,他告诉了你真相。

见杜梅没有回答。韦工之说,也许,怎么选择你现在还没有想好。如果我的当事人当年被人冒名上大学的事曝光,相信,会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也会引起主审法官和合议庭的同情,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的当事人不会被判处死刑,而会是无期或者死缓。而这样一来,你老公的前途就毁了,你的家庭就毁了,甚至于你的一生也毁了。韦工之说,现在,受害者吴用的家属,在检察院提起刑事附带民事的起诉,起诉了我的当事人陈责我,请求二十万元的经济赔偿。你知道,城管吴用是家里的独子,他父母年事已高,未来的生活应该有个保障。以我的当事人陈责我的经济现状,如果让他赔偿,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都是不可能的事,赔偿只会将这个家庭逼入绝境。韦工之说他是想给杜梅夫妻俩一个赎罪的机会,替他的当事人赔偿那二十万。韦工之告诉杜梅,他并不想害她。他说他的当事人抱了必死的心,他是想帮她。最后他说,你们家的大法官对我似乎比较反感,我想有个机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改善改善关系。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晚上,金潮酒店,我订好房间。